吴永良在创作中
吴永良(1937一2020),1937年11月出生于浙江省鄞县(现宁波市鄞州区)五乡镇。著名国画家、美术教育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浙派人物画”第二代领军者,中国意笔人物画大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潘天寿基金会理事,杭州市政协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四明书画院名誉院长,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啸涛篆刻书画会和墨澜社艺术顾问,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本文作者: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 、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吴永良老师给我们上课,已是40年前的事了。1981年的秋日,油画系安排毕业班修一周水墨人物,上课的老师正是吴永良先生。先生笑容可掬,并没有上课的意思,而是告诉我们明天请方增先先生来示范表演。这让我们十分兴奋。
第二天,方先生如约前来,同样笑容可掬,接过吴先生准备的笔纸, 埋头对着模特就画。大体布局,淡墨勾了位置,就从大轮廓开始,接着画鼻,鼻梁、鼻尖、鼻翼,勾画,点染。突然,方先生猛地停下笔,不画了。这位 “浙派人物画”的代表大师,毫不掩饰自己对所画的失望,笑眯眯却又坚定地停止了示范,向吴先生要了张小宣纸,放笔画了一张《太白行吟图》。横出苍松,太白倚着轩枝,回首仰天。那神情一如方先生自己的神情,长眺、淡然、 隽远、玩味。这个过程中,吴先生始终保持笑容侍立,像一位书童配合着,用晚辈敬意的言语,激赏着名师。这件事,由写生示范,变为戏墨表演,透露了方先生对水墨写生的不满足而正在酝酿生发之中的中年变法,着实难忘。后来在写方增先先生的文章中我一再提起过。
这天之后,吴先生一边辅导我们临摹作品,一边给我们每人画一张小品,多是那个扁脸可喜的稚童。吴先生始终保持笑意,写生是画不了了,戏墨成了可持续的内容。那一周得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记忆之中。吴先生的冲和、恬淡给我留下至深印象。
《无声中国的呐喊者》(172cmx146cm) 吴永良作 2007年
20世纪90年代之后,吴先生多在新加坡发展,但在各种展览中屡屡见到先生的佳作,尤其是2007年纪念潘天寿先生诞辰110周年的画展上看到吴先生的《雷婆头峰寿者》,磅礴大气,铿锵放笔,最见潘老的铁骨铮铮。同年,又见他为浙江重点题材美术工程所作《无声中国的呐喊者》,铁笔塑先师,濡墨润无声。先生之笔强健,先生之神淳厚,一种内敛的风神,跬成了我心对吴先生难以抹去的感情。我在任20年,吴先生从未找过我,偶尔路遇,总是笑容相逢,蔼然可亲。乃至去年仙逝,方觉得一份由心的亏欠,遂写此文,作为对吴永良老师的仙逝周年纪念。
吴永良先生是“浙派人物画”第二代画家中的杰出代表。以代表作品而论,他的一系列的鲁迅造像、大型意笔人物画,如《雷婆头峰寿者》《栖霞暮霭》,巨擘《华夏颂》《西泠印踪》等,笔墨生动,意境隽远,不愧“浙派人物画”的时代力作。以个人风格而论,他既有纵笔如锋、挥线如练的白描之风,又有湿漉漉、水灵灵的濡墨之韵 ;既有高山仰止、立心立命的浩然之气, 又有凝指积墨、陶然放怀的指墨之趣。吴永良先生不愧是浙派人物画家众生 态中用神用思、集一代之大成的典范。
《鲁迅白描像》(133cmx63cm) 吴永良作 1963年
吴先生是真正的多面手。他善笔。早在毕业创作白描《鲁迅肖像》中, 就展现了对于用线来描画风神的禀赋,引得潘老点头称赞。那点点劲草、丛丛繁叶,衬着一人、一石、二树,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卓然而立,直写中国文化旗手硬汉的骨气。画于2006年的《雷婆头峰寿者》,来自潘老当年的 黄山旧照,却将苍松崖石的墨色皆滤去,凝成潘老的指墨酣动、一味霸悍的用笔,横入斜出,笔意扛鼎,活现潘老先生的铮铮硬骨。当年在展厅里看到这张画,我曾私下对友人说:“吴永良先生是潘天寿先生笔下的真正传人。”正是这种生动用笔,让他得入指墨的疆域,戏玩趣写,开拓一番写意的新境。
《雷婆头峰寿者》(152cmx152cm) 吴永良作 2006年
吴先生还能墨。《栖霞暮霭》就是以黄宾虹先生独特的黑密厚重,氤氲而成一个墨韵苍润、烟水播布的世界。他的两张吴昌硕,《芜园梦萦》极尽润泽,《破荷亭长》却枯湿苍润,活写颓然自适的诗意。墨色能苍能润,干渴自如,让每画俱有新境。吴先生画大量的诗意小品,以淋漓水晕、翩跹墨彩,写出无数杨柳岸、水歌头、山微云、天欲雨的诗画境界。吴先生毕一生所作的 众多鲁迅笔下人物造像,俱存墨香水韵。那些人物因水色朦胧、墨趣氤氲而格外栩栩如生。吴先生也因此而喝彩。他晚年旅居南洋所绘的一系列风情绘画,场面宏大,人物逼真,都赋予了浓彩,呈现出一派夺目的异域风情。在这些绘画中,吴先生并非猎奇,而是要以形色的改造,放怀用笔,挥洒用彩,成 就一番新境。
《栖霞暮霭》(152cmx152cm) 吴永良作 2006年
吴先生还尚意。他一生都在为鲁迅先生造像,这些像俱是用线,俱是简笔。吴先生用鲁迅精神本有的骨线,写出鲁迅铮铮风神。这里边,镌含着一种对鲁迅精神的契会。这不仅在于吴先生自己所言的宁绍平原的同乡情怀,更在于他对这位伟大文化旗手的敬心,在于他们那代人对于进德修业的崇畏之感,在于生活磨砺、沧桑铸就的对“意”的专情。晋代陆机写《文赋》,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担心作文的构思和用心不能与事物相称,所作之文又不能完全体现这种构思与用心。
吴先生特别重视用意,重视用笔墨意蕴来表达自己的用心。所以他用白描写鲁迅,既写鲁迅的形象,又写鲁迅的神明。他用铮铮铁笔画潘老,是用潘老之笔写潘老之神。他用团团黑墨写宾虹老,是要凝结浑茫之笔、华滋之气来造宾虹老的形神。正因为吴先生手笔尚意,最能追摹几位大师的笔法墨迹,化用于其法主体的风神描画。《文赋》中言:“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先师的风范浩瀚如海,倾泻其涓滴,漱满其芳泽,以其人之笔风,塑其人之气韵。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笔墨之意,兴答而成师者的生生意象。如是窥意象而运斤,自是独照之师的深意。
吴永良先生最重境界。他特别看重创作的境界,侧重在一画一法、一画 一境上下功夫。上面说到吴先生喜欢化用斯人之笔写斯人之神,其法其笔却又不是现成的,而是在形和笔上都能逮住化机,让其人之意活在形质之上,又活在笔意之中,于是满纸纵横,情发曈昽,跬成一片意境。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吴先生的每一张大画,都有一种独特而横出之境:《华夏颂》的苍茫巍峨、《西泠印踪》的淡远空蒙、《西泠印社先贤图》的峻拔朴厚、《感恩盛典》的丰泽华彩,画法俱不相同。
《华夏颂》(142cmx365cm) 吴永良作 2001年
《西泠印踪》(124cmx248cm) 吴永良作 1993年
在这里,吴先生不是用一种现成上手的方法来完成绘画。他的构思有如一种化境,把自己的身体投入其中,用自己的身体感知,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去活化那个境界。神思广阔、想象充盈,直如《文心雕龙·神思》所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又如《文心雕龙·夸饰》篇中说:“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绘画之境正是在如是的想象之思中跬积而成。当此思兴发到一定阶段,思之境便鲜明地涌现出来。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会当此时,语言的凝练关系到画境的绝出,十分重要。
吴先生心心念念潘老的格言:“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吴先生坚守磨炼,修辞立诚,他总能够很好地控制全局,把抓主次,返虚入浑,积健成雄,用统一的语境,实现自己的神思,展露心魄的境界。可以这么说,吴永良老师的艺作,基于他的善笔和能墨,发于他的尚意,成于他的境界。所有这些,抱景咸叩,怀响毕弹,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让吴先生的艺术臻入卓越之境。
吴永良先生又是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的名师。他较早感悟到从硬笔到软笔、从素描到水墨之间的过渡训练,从而率先提出意笔线描的教学。以吴先生善笔尚意的禀赋与识见,提出这一课程是令人信服的。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门重要的转换性课程,更是中国画教学的核心内涵。
意与线,从于心而出于手。心手合一,尽在毛笔的应用之上。此即一画之理。石涛《画语录》有言:“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强调由写意而成画的思想。“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而笔透。”人若从一条线 开始,落于全体毕现,微妙而明确地表露心迹,笔力深透,形质明澈,即成 “吾道一以贯之”。因神而出,因人而异,便存无尽变化。因此,山水画要有意笔线描训练,花鸟画要有意笔线描训练,人物画亦要有意笔线描训练。
《芜园梦萦》(152cmx152cm) 吴永良作 2006年
用毛笔画,不一定就是线描,也不一定能穷其变化,更不一定能够称物和逮意,关键要体会线、兴发意。吴先生在其讲座中一再提到 :这是打硬仗、攻坚战。宋忠元先生早在1993年就对吴先生的意笔线描教学给予高度评价。他说:“他(吴永良先生)针对意笔人物画基础教学上存在的造型能力与笔墨技法长期脱节的问题,率先尝试在专业素描和水墨写意之间进行意笔线描训练……”“是中国人物画改革的一个已经奏效的实例。”我想,不仅是吴先生的教学,吴先生的为人从艺都是中国美术学院人物画教学在改革与提高中可 资我们不断研学的榜样。
宁波外滩侧畔的宁波美术馆中,辟有一个吴先生艺术展示的专室。每回去,我都会到那里看看。水墨隽远,境界沁心。百年老码头,记载几代人的迎来送往,正是艺品传播的好地方。我总想着向吴先生当面致贺,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实现。现在,在他仙逝周年之时,欣闻吴永良美术馆即将在其故里宁波鄞州区院士公园启幕,我写下这些文字,向吴先生表达崇敬之情、景仰之心,吴先生可能听见!
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
2021年5月至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