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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夏天:澳洲的山火,依然在烧

澳大利亚消防员

山火在向人们生活的城市逼近。2020年1月31日,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是自2003年山火危机之后17年以来,堪培拉首次进入紧急状态。当地政府要求城市郊区居民储水,除了保证日常饮用之外,当火势袭来以备扑灭。

据媒体报道,截至今年1月,已经有27人因为山火丧生,超过2100幢房屋被毁;燃烧殆尽的土地面积和死亡的动物更是难以计数,仅以新南威尔士州一州为例,就有超过8亿的野生动物死亡。

为澳大利亚山火痛心的人们,可能对山火对于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山火无法控制的原因、澳大利亚的消防制度、野生动物等有着很多不解。今天的推送来自一位在悉尼就读的澳洲青年,在这场难以扑灭的山火之中,他有着怎样的经历和思考?在这个令人心情复杂的21世纪20年代的起点,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与生态环境和所有物种相互关联。

撰文 | Jzawo English

翻译 | 郭佳

BLACK SUMMER

山火中的黑色夏天

因为失控的山火,对于很多澳大利亚人来说,这个夏天是黑色的。

被烧焦的土地。

2020年2月4日摄于Colo Heights, NSW

我的生活

Gospers山中燃烧的大火,是澳大利亚历史上燃烧面积最大的山火,摧毁的林地面积达到7个新加坡国土面积的总和,距离我的家则仅有33千米。我和父母生活在悉尼地区的“半乡村”郊区

(semirural suburb)

地带的格伦诺里

(Glenorie)

,开车到悉尼市中心需要一个小时。

和许许多多生活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的澳大利亚人一样,在过去的三个月中的,我的焦虑不是“大火是否会来”,而是“大火何时会来”。大火就像中国新年传说中神兽“年”,人们试图驱赶它,以防它来摧毁我们的家园和生活。

我家林地中过度生长的树林和灌木。

2020年2月5日摄于Glenorie, NSW

我所在的地区已经有18年没有发生过山火了,这使得植被大大丰密,加大了燃烧的危险系数;并且,我家拥有21英亩林地,这就如同“年兽”住在我家的后院。

从去年10月开始,随着山火警戒等级的提高,我所在的社区都陷入了焦虑和慌乱之中。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部分在悉尼市区工作或者学习,山火警戒的日子里,每天离开家的时间都是一种煎熬;另一部分人在当地拥有自己的小型农场或者生意,一旦山火来袭,他们失去的是家园和工作。

在这个并没有几个家庭拥有真正的防火安全屋的社区中,我们被要求制定“生存计划”,包括整理好各种重要文件,打包珍贵的个人物品,熟知撤离路线和紧急情况的自救方法。如果大火真的烧到这里,人们需要开车逃离;如果大火将道路阻断,人们只能寻找大型岩石作为掩体,祈祷安全。

炎热干燥的天气会加剧山火,起火点附近的天空都变成了橘色。

2019年12月21日摄于Glenorie, NSW

从去年11月一直到圣诞节,对于山火的恐惧一直围绕着我们。我的车中堆满了我的个人物品,父母也在商量如果真的需要撤离,我们在哪里落脚。

12月,我需要到印度尼西亚参加学校的调研项目,在印度尼西亚的每一天,我都要无数次地打开手机查看火情、风向;我担心一旦危险到来,我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每天在石砂场工作13个小时的继父会在撤离中遇到困难。在离开家的半个月中,是我人生中最无助和焦虑的日子。好在,社区

(community)

支持是澳大利亚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我们的邻居和我在本地的朋友都承诺他们会在撤离中帮助我的父母。

悉尼上空的浓烟。

2019年12月16日摄于从巴厘岛返程的飞机上

乡村

圣诞节之后,因为消防员的不懈工作和少许的降雨,我家附近Gospers山的山火暂时被控制。可是,我们的危险暂时解除了,还有千千万万的澳大利亚人处在山火恐怖之中。特别是真正生活在乡村

(rural country)

的人们,他们往往居住十分分散,山火蔓延的速度快而且方向难以预料,从得到危险出现到收到警报,人们并没有多少时间逃离,这使得危险大大增加。

在新南威尔士州和维多利亚州的许多小镇和乡村,大火将天空都烧得焦黄,人们失去了房屋,失去田地,甚至失去了生命;很多牲畜无法被带走,一些农民选择在离家之前射杀它们,避免自家牲畜受到大火的折磨,减少它们死亡的痛苦。对于农民来说,大火如果烧到他们的家园,他们就失去了一切。

乡村公路上被烧毁的路牌。

2020年2月4日摄于Colo Heights, NSW

澳大利亚乡村地区政治上趋于保守,在上一次大选中,他们很多人将选票投给了澳大利亚保守的自由党领袖斯科特·莫里森

(Scott Morrison)

。然而在这次的山火危机中,莫里森政府拒绝给乡村消防部门更多的资金,他本人还在圣诞节前去夏威夷度假。

在山火的阴影之下,选民们失望而愤怒,在这个广为流传的视频中,新南威尔士州小镇Cobargo的乡村消防员和居民们纷纷拒绝和莫里森握手,并直接向首相怒喊“我不想看到你”、“没人会把票投给你”。莫里森强行拉起村民的手要求握手的场景,被公众认为是政治公关秀的失败,被澳大利亚《卫报》戏称为新“推销员之死”

(莫里森曾任澳大利亚政府旅游部部长,推动多起推广澳大利亚旅游的计划)

Cobargo的居民拒绝和澳大利亚总理握手,图片来源Australia 9News。

城市

与生活在农村和郊区的人们相比,山火很难直接给城市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危险。但是,山火带来的空气污染,同样威胁着城市居民的健康,影响着他们的生活。2019年12月10日,悉尼的空气质量比“有害”

(Hazardous)

还要差11倍。患有呼吸道疾病和体弱的人们不能外出,学校停课,上班族戴起防霾口罩,悉尼歌剧院消失在烟雾之中,一些反应灵敏的自动火警报警器在这一天同时自动报警。

悉尼地标歌剧院和海港大桥在浓雾中,图片来源The Guardian Australia。

澳大利亚的城市是环保主义和反对保守政治的聚集地。在山火期间,悉尼、墨尔本、布里斯班等城市纷纷组织关注全球变暖、保护野生动物的游行,反对莫里森政府、反对保守新闻媒体的抗议等等。澳大利亚的政治保守人士其实并不是不关心环境、不爱护野生动物,只是在山火的问题上,两派的争议点主要在于全球气候变化和山火失控是否有直接的联系。

在这个过程中,默多克新闻集团

(News Corporation)

下属的《每日电讯报》

(Daily Telegraph)

还曾试图将“锅”甩给环保主义者和绿党,责怪是他们在去年冬天阻止消防部门设立防火带,使得山火肆虐。然而,极端环保主义者阻止烧隔离带的事件只在维多利亚州的一个小镇发生过一次;绿党在议会下议院中只占一席,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和资源去进行这篇报道所说的“游说”。在政党政治的澳大利亚,读者对于政治新闻的辨别能力非常重要。

反对默多克新闻集团的示威活动。

2020年1月31日摄于新闻集团悉尼办公楼前。

考拉

作为地处南半球的孤立的大陆,澳大利亚拥有许多独特的物种。在殖民者掠夺这片属于原住民的土地的同时,他们也带来了诸如兔子、骆驼等无限制繁殖外来物种,其实,这里的生态平衡已经被破坏了。因为这个原因,澳大利亚人更加珍惜和爱护“原住”的植物和动物。

可爱的考拉和袋鼠、鸭嘴兽等其他动物一样,在这个夏天的山火危机中受到巨大影响。考拉行动迟缓,他们赖以生存的桉树又极其易燃。目前,澳大利亚的考拉数量还在因为大火在持续减少,它们已经正在功能性灭绝

(functionally extinct)

的边缘,除非有大量的人工干预救援和繁殖,才可能帮助它们重建种群和恢复数量。

几乎所有的澳大利亚人都在关注大火中的考拉,新州州长玛格丽特·比兹利

(Margaret Beazley)

因救火不力,在社交网络上被称为“考拉杀手”;许许多多的人向动物保护和慈善组织捐款,仅Go Found Me一家机构就已经为考拉募集到了超过770万澳大利亚元的捐款

(约合超过3850万人民币)

;也有许多机构招募志愿者,培训他们如何治疗烧伤的考拉,亲身去帮助大火中的“幸存者”。

示威活动中的人们,左边的女士带着新州州长比兹利的面罩以示讽刺。

2020年1月31日摄于新闻集团悉尼办公楼前。

BUSHFIRE WAR

扑不灭的山火

只属于人类的战争

山火延绵多月,造成的损失已经难以估量,同时,国际社会的目光也集中在了山火之上,我和我身边的许多人都为大火为全球生态和其他国家造成的危害而感到羞愧。大火阴影之下的澳大利亚媒体和公众,对于山火失控的原因有无数的争论和反思。

在澳大利亚,每年都会出现山火,人们对于山火并不是没有防范和控制的经验。澳大利亚消防部门在每年冬季都会进行“backfire”,也就是趁着天气寒冷,烧掉多余的植被,在必要的地区烧出防火带。以往的夏天,山火较为容易被控制,大雨也会如期而至。但是,如今这场从2019年烧到2020年的山火,人为措施和有规律的天气都失效了。

公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木。

2020年2月4日摄于Apocalypse Highway, NSW

在我看来,这次灾难性山火的关键原因有二:一是消防部门的经费短缺,没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去完全控制来势汹汹的山火;二是对于全球变暖,气候异常,今年夏天尤其干旱,不仅加速大火的扩散,规律性降雨也失约了。常年采取的“人工+降水”的处理路径,在各州纷纷失效,而在这背后,是自由党执政下政府的政策失败和不作为,是人们无限度的开发自然资源、破坏生态平衡埋下的祸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扑不灭的山火是日积月累的“人祸”。

消防

澳大利亚的消防员由职业消防员和消防志愿者组成,志愿者消防员是对抗山火的重要力量。澳大利亚各州都有乡村消防部门,以悉尼所在的新南威尔士州为例,新州乡村消防局

(NSW Rural Fire Service)

在全州的乡村地区和郊区设有超过150个工作点,专业消防员超过2100名,志愿者则超过7.2万人。

虽然消防志愿者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救火也并不拿工资,但是他们的专业水平一点都不差,成为消防志愿者不仅需要通过严格的考核,在真正执行救火任务前,还会接受长达半年的各种培训。在这样一个地广人稀、人力资源宝贵的国家,消防志愿者制度能够适应山火的季节性,志愿者们在山火季迅速集结,在非山火季也不会造成人力浪费。并且,澳大利亚人有着深深的社区责任感,成为消防志愿者,能够为社区服务,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可以说,志愿消防制度在澳大利亚合理,并且合情。

山火过后留下消防步道接入点。

2020年2月4日摄于Putty Road, NSW

消防部门难以控制大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消防制度本身,而是因为政府大量消减消防经费支出,使得消防系统在面对严重的火情时失灵。自由党自2013年接替工党执政至今,大量削减公共福利开支,以财政盈余维持选民的支持,消防部门、医疗部门等都在被削减经费的名单之中。还继续以新南威尔士州为例,自由党政府在2011年就已经开始在新州执政,州级别的消防经费的减少相当于每年减少十所消防局;根据2019-20年的财政预算,仅新州乡村消防局就被削减了26000万澳大利亚元的经费。联邦政府消防顾问在5月要求政府增加消防经费,并对灾难性山火作出预警,政府并没有做出反应。

很可能是消防队员们没来得及带走的排列整齐但是被烧焦的啤酒瓶。

2020年2月4日摄于Putty Road, NSW

经费的短缺,意味着无法培训更多的志愿者,意味着没有足够的人手和资金去设置足够防火带,意味着在面对历史上最严重的大火时,因为人手的不足,专业消防员和志愿者们都需要毫不停歇地与大火战斗。虽然很多公司和机构都为担任消防志愿者的员工提供假期和支持,但是,在这次大火中,消防志愿者长期离开自己原本工作岗位,给许多中小企业带来很大压力,从而使一些志愿者难以保证足够的收入支撑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不仅如此,在这次的山火中,献出生命的两位消防员都是新州乡村消防局的志愿者。

虽然,在圣诞节之后,莫里森政府终于答应由国家财政出钱,为消防志愿者们提供补助。但是,面对已经在全国各州都烧起来的大火,消防员的人手不足和过量工作,仍然是近十年积累下来的无解之题。

气候变化

往年,新南威尔士州的山火季节是10月到次年3月,但是,因为气温比往年高出不少,今年的山火威胁从8月就开始了。冬季的缩短意味着没有足够时间完成足够的防火带,持续炎热的天气则助长了火势的蔓延。并且,新州的干旱已经持续了很久,本应如期而至的降雨寥寥无几。

山火之后。

2020年2月4日摄于Apocalypse Highway, NSW

澳大利亚所面临的气候危机,并不只山火一桩。全球变暖的影响,渗透在澳大利亚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东海岸持续干旱,在悉尼,公共运动场所限制冲澡时间,家庭花园和草坪只能用桶浇水,没有降水感应器的自动灌溉系统一律禁用……;今年出现了历史上最严重的极端热浪天气,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所在的地区气温达到了45摄氏度;因为海洋升温,著名的大堡礁已经失去了过半的珊瑚……

然而,许多保守人士仍然在否认全球变暖和山火之间的联系,甚至否认气候变暖的事实,自由党政府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几乎没有作为。总理莫里森还提倡继续扩大煤矿产业,以此继续维持财政的盈余。然而,过度采掘造成的地下水流失、植被破坏,和使用煤炭增加的温室气体,都会对生态造成不可逆的破坏。另外,在澳大利亚,保守人士也常常以宗教为理由,反对对气候变化采取措施。

澳大利亚电讯公司Telstra的乡村地下电缆指示标,在山火被烧变形。

2020年2月4日摄于Apocalypse Highway, NSW

可以说,在这场大火中,是澳大利亚的每一个人,在为政府面对气候变化的不作为和不可持续的经济增长方式买单。在澳大利亚,乃至在全球范围内,关于气候变化的争议和其中的利益纷争是复杂的。选择相信什么和选择怎么做,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值得深深思考。

山火过后不久,已经又吐新芽的树木。

2020年2月4日摄于Colo Heights, NSW

自然规律下的山火是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森林和山火其实是共生状态。澳大利亚的植被自愈能力极强,山火过后不足一月,在烧焦的树干上就已经重新出现了郁郁葱葱的嫩芽。几千年来,澳大利亚原住民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他们做的只是保护自己远离山火,并不打破自然的平衡和规律。今天的澳大利亚,需要从原住民身上学习的,有太多太多。自然其实从来不惧怕人类,人类对于自然生态的破坏,其实受害者只有人类。在山火这场战争中,战士、被保护的人和敌人,其实都只有我们自己。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流浪地球》

作者:Jzawo English

翻译:郭佳

编辑:榕小崧

校对: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