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瑜荪
缘起
2001年11月,收到绍兴鲁迅纪念馆馆长裘士雄兄来信,嘱我提供钟宪民生平资料。信是打字油印的,附有一纸手写“人物名单”:
1.钟宪民(1910-),崇德人。世界语者。1927年曾在上海南洋中学读书。后将《阿Q正传》译成世界语,于1930年出版。
裘士雄来信
读了来信,我既惊喜又疑惑。石门的文化前辈中又多了一位与鲁迅有交往者,确实让我兴奋。但石门的老人们从未与我谈起过这位钟宪民,故我怀疑,“石门钟宪民”可能不是真正的石门湾人。因为“崇德”曾改称过“石门县”。所以旧志中所说“石门人”实是指石门县人,亦即民国后的崇德县人,与“石门镇人”或“石门湾人”是两个概念。
为了完成士雄兄所托,我当即致信崇德蔡一先生,征询有关钟宪民的资料。
半个月后,蔡老复函称:未查到钟宪民资料,《崇福镇志》仅收崇福镇人,“崇德籍”而非崇福镇上之人都不收。并提到:“姓钟的大族,可能在上市乡(今崇福)四浜头。”蔡老同时寄来李恺良、郭后觉的资料,其中李恺良1928年也与鲁迅有过通信。
2001年12月19日,我复函裘士雄兄,告以一时无法查明钟宪民是否石门镇人的实情,并寄去蔡老给我的李恺良、郭后觉资料。
一星期后,即收到士雄兄回信:
收到您的大札和有关资料,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因为尽管钟宪民先生的史料暂时没有搞到,但李恺良先生的史料还是有用的。李氏在《鲁迅日记》中未提及,他与鲁迅的通信不在《全集》第11、12、13卷书信中出现,而编入杂文集《三闲集》中。我当转给有关编委,谢谢您!
李恺良的儿子李迎雷在上海出版印刷高等专科学校外语教研室工作,某年回乡,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致函李迎雷,向其询问钟宪民之事。
2002年1月收到迎雷先生复信,称:
来信所提有关钟宪民一事,七十年代中叶我在自学世界语时,曾在家中翻到一本旧的初级读本(教科书),编者正是钟宪民。……我当时对父亲说起该书时,父亲说是认识钟宪民的,不过当时钟宪民好像是从政,在国民党中做事,建国前他随同国民党去了台湾,所以建国以后在父亲这一辈的朋友中似乎不大有人知道他……等放了寒假后,我再将家中藏书整理一番,如能发现有关钟的文字资料,再向你禀告。
3月14日,果然又收到迎雷先生寄来的1930年上海出版合作社出版的、钟宪民所译鲁迅《阿Q正传》世界语版封面和封底书目复印件。我都及时转寄给士雄兄。
《阿Q正传》世界语版封底
虽未能完成裘士雄兄嘱托,但从此,我开始了对钟宪民史料的关注和搜集。
钟宪民其人
寻找钟宪民资料,十多年后才有突破性进展。在2014年5月22日的《人民政协报》“春秋”周刊上,我读到李树德所写《〈阿Q正传〉的世界语译本》一文,眼睛为之一亮。我想,这是否就是钟宪民译的《阿Q正传》?果然,此文一大半篇幅是介绍译者的:
译者钟宪民,1910年生,浙江崇德石门湾人。原是上海南洋中学学生,曾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生杂志》编过《世界语栏》。在翻译《阿Q正传》的前两年,即1928年,他已经把冰心的一部分作品翻译成世界语,当时他仅18岁,翻译《阿Q正传》,也只有20岁,可见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文学青年。他与鲁迅早有交往,在《鲁迅日记》中可以见到他与鲁迅交往的记载。如1927年1月15日载:“晚真吾为从学校执来钟宪民信,十日石门发”;同月24日载:“下午寄钟宪民信”;1929年4月16日载:“得钟宪民信”;两天后的18日又载:“午后复钟宪民信”。可以推想,钟宪民用世界语翻译《阿Q正传》是得到鲁迅首肯的。……
……钟宪民是在胡愈之、巴金、索非主持的上海世界语学会学习的世界语。他从1927年就开始致力用世界语向外介绍中国文学,除了上面提到的他翻译了冰心和鲁迅的作品外,还翻译了《郭沫若先生及其文学作品》(合译)、郭沫若的话剧《王昭君》以及李辉英等人的《归来》和刘盛亚的《小母亲》。
钟宪民还从世界语转译外国文学作品,介绍到中国,其中有尤利·巴基的长篇小说《牺牲者》(1934年)、短篇小说集《波兰的故事》等。
1929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科聘请钟宪民为世界语干事。其后,他长期在国民党政府文化宣传部门工作,直到新中国成立前,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
《人民政协报》“春秋”周刊所刊《〈阿Q正传〉的世界语译本》
这段史料明确提到,钟宪民是石门湾人,并有鲁迅1927年1月15日日记“十日石门发”为证。
不久,我又在网上找到侯志平编《中国世界语人物志》,其中《钟宪民》一篇,对他在世界语运动中所做贡献的记载更为详尽:“抗战期间曾为《中国报导》投稿和译稿,也曾支持重庆世界语函授学社的工作,热心世界语运动。……编着过世界语教材和词典,其中有:《自修教科适用世界语捷径》《世界语初级文法》《世界语模范文选》《世界语战时读本》《世界语战时读本讲义》《世界语汉文模范字典》。……”
留在家乡的踪迹
既然我已知道钟宪民确在石门住过,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些相关的史料。首先想到的是邹志鳌先生1990年根据回忆撰写的《抗战前的石门商贸》稿本。从中很快找到记载:“钟庆春丝绸庄(下西弄,钟宪民上代)”,说明钟宪民家在石门是开丝行的,地点在下西弄,店号“钟庆春”。括号注明是钟宪民上代所开,并非钟宪民自已经营。
邹志鳌《抗战前的石门商贸》
邹志鳌《抗战前的石门商贸》
这一发现让我很兴奋,但想进一步深入寻找时,却觉得太晚了!因为钟宪民与石门的联系主要是在1937年抗战之前,能认识或见过钟宪民的石门人今天已很少了。
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访之人是魏毓仁先生,他世居石门,又参加过《石门镇志》的编写。2016年4月17日,我拜访了九十二岁的魏老。魏老说自已年少,对钟宪民印象不深,只知钟家在下西弄开丝行,其父、祖的名字都不清楚,觉得他们家好像不是土生土长的老石门人,可能出自四浜头钟姓,但无法肯定。
2016年5月12日,傅华根伉俪回国探亲期满,将返澳洲。电话中得知他们要去杭州向九十七岁的岳父顾绍荣辞行。顾老系石门近郊人,与丰子恺长女丰陈宝同为石湾三小同学,后任杭师大教授。听闻顾老思维尚清,即嘱华根兄代为询问钟宪民事。午后,华根兄电复:“老丈知道钟宪民,其祖、父在石门经营丝绸庄,但不是石门旧家,祖居地在崇德何处不清楚。”
根据二老的忆述,钟宪民家不是世居石门湾的旧家,也许是在祖父那一代,才开始迁到石门经营丝绸庄的。
钟宪民家的石门旧居,是在隅然间获知的。在一同下乡插队的“知青”聚会上,我无意中提到,石门有位与鲁迅交往过的钟宪民,可惜现在已无人知道了。不料张文强兄立即说:“我知道,听我父亲说起过。父亲与他很熟。而且两家相距很近,镇委书记周锦宣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是钟宪民家的。”
钟宪民石门旧居
钟宪民石门旧居
真是个意外收获!文强兄的父亲张坤寿我也认识,他的年龄应该与钟宪民相近。张家住在马家桥北堍东侧,钟家在马家桥南马家弄中段东边,两家相距几十米。幸运的是,经过抗战乱世,石门湾百分之七十多的房屋毁于战火,而张、钟两家的房屋都逃过劫难保存了下来。
张振刚先生根据章桂老人的口述回忆写成《和丰子恺逃难的日子》一书,我因忙于俗务,直到近年才抽暇拜阅,读后不觉惊呼:原来章桂不仅认识钟宪民,还在重庆有过很多交往。
《和丰子恺逃难的日子》,张振刚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
1937年11月,章桂随丰子恺一家逃难西行,1942年8月辗转到达重庆。1944年,章桂在重庆民生路冉家巷开了一家万光书局,经销上海万叶书店和光明书局的书,也带卖文具,同时还搞出版。
有一次,章桂进到了新版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中译本。按当时规定,这类新书须经审查后方可销售。“章桂为了及时上架,亲自捧了样书送去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因为性急,他一到那里就嚷嚷着要他们立即审查,他在一边立等。
“审查委员会的人冷冷地看着这个满头是汗的年轻人,正待开口,从里面办公室踱出来一个人。章桂一看,是老乡钟宪民。
“钟宪民哈哈大笑说:‘我说是谁呢,这么大的口气,原来是仁兄你!’”
在重庆遇到石门老乡,章桂和钟宪民都是很开心的,于是常相交往。钟宪民翻译的德莱塞《情网》、哈代《娱妻记》等书亦由章桂在万光书局出版。1945年11月12日,章桂在重庆举办婚礼,前来祝贺的嘉宾中有不少文化出版界的名人,如叶圣陶、傅彬然、章锡珊、姚蓬子等,钟宪民亦在其中。章老保存的那本《百年好合》婚帖签名册中,我见到了钟宪民的亲笔签名。
章桂《百年好合》婚帖签名册
签名册中的钟宪民签名
钟宪民随国民党中宣部撤退去了台湾,解放后,他自然被列入“敌档”调查对象。
大麻镇中心学校的王健老师送给我他找到的钟宪民资料,其中一份是1960年的调查资料,内容由李蓉汀先生回忆提供。
在“何时何地怎样参加敌军?现在何部,任何职、何级,驻何地?”一栏中,填着:
1946年,当伪中央电影检查处驻沪办事亊处科员;49(年)11(月)到广州后断绝通信,不知去向,现在大概在台湾。
在“本人在国内有何亲友、同事、同学、同乡?”栏中,填着:
表弟兄李里仁,在崇德;表弟兄李蓉汀,崇德崇益食品厂。
丰子恺,同乡,当时立大学院教员,文化界人;叶圣陶,是当时立大学院教员,文化界人。
这里的“立大学院”应是“立达学园”之误。
“注解”栏填写的资料虽然简单,但十分珍贵:
他的妻钱士英,女儿钟明华。
本来有一母亲,于抗战期间在崇德朱家栅口亡故。
朱家栅口朱平墟为他们亲戚。
这些信息对寻找钟宪民家祖居地和后人而言,很有线索价值。
青年钟宪民
钟宪民1946年合影
在台失踪之谜
这几年虽然找到了不少钟宪民的资料,但都止于1949年。他去台湾后的情况一无所知。
数月前,也是王健老师,通过夏春锦兄送来一份台湾学者寻找钟宪民的文章。文章没有署名,其中的资料却很宝贵,是我们认识、评价钟宪民的重要依据之一:
我们寻找钟宪民的下落已经两三年了。钟宪民,1949年来台,来台后除了重印几本德莱塞的小说之外,也在文艺杂志上继续发表文章:1950年有一本译作《英逊皇爱德华自传》在台湾出版。1950年代的《中国文艺》和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都有他署名的翻译作品,如1956年《文学杂志》就有他翻译的《骑士》(Thomas Mann著)。最晚见到他署名的文章出现在1957年三卷二期《文学杂志》附册《匈牙利作家看匈牙利革命》,是针对1956年匈牙利革命出版的专刊。
到这个时间点为止,看起来钟宪民跟夏济安、黎烈文、沈樱、钱歌川、何容等人很像,就是典型的流亡文人。……奇怪的是,1957年以后,他音讯全无,宛如人间蒸发。会不会是病逝?找不到发丧记录。以他的文坛人脉来看,不可能一篇纪念文章都没有。会不会被政治迫害?我们查过白色恐怖叛乱名册,被枪毙的名册等等,也没有他的名字。钟宪民并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译者,他从1930年代就有文名,到台湾又继续在文坛活动。为什么查遍各种文坛回忆录,竟然都没有人提过钟宪民?
一个翻译名家,来台后数年间还有文坛活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们研究译者历史时没有遇过的事情。夏济安去美国、钱歌川去新加坡、英千里过世,总会有迹可循。我在部落格陆续写过几篇有关钟宪民的文章,希望会有知情人士告诉我们一些蛛丝马迹。……
我未能为同乡前辈钟宪民先生写一篇完整的生平小传,而拉拉杂杂地写了这样一篇札记,目的也是希望海内外的知情者能提供钟宪民先生的新史料,并解开他在台湾文坛的“失踪之谜”。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