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进行了多年绿化建设,城市“绿起来”的同时,大家逐渐意识到,绿地还需要“活起来”。
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百亩葵花园小葵初放,品种多花色新奇,是赏花拍照的好去处。
“呀!黄花狸藻!”谭羚迪看着近岸处豆粒大小的黄花,兴奋不已,拿出手机一气连拍,“以前很少在城市湿地看到这种植物。”一只既像蜻蜓又似蝴蝶的昆虫飞过,她又轻嚷起来:“黑丽翅蜻!”
一旁,王军被睡莲丛里探出头的一只绿头鸭吸引,它憨憨萌萌自在玩水,对两米远外的人们动静毫不在意,一副“我是主人我怕谁”的神情。王军念叨,睡莲密了点,明年春天该清理了。
水面下游来几条细长的小鱼儿,身体呈半透明色,眼睛极亮。谭羚迪当起解说员:“这是青鳉,它们吃浮在水面上的食物,眼球总朝上看,人从上往下看时,就会觉得它的眼睛特别明亮。”
王军感慨:“这么小的地盘里,俨然一个大世界。”
53岁的王军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园林工程部主任,29岁的谭羚迪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2019年,两人因一个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项目结缘,共同推动、见证了这个园子里的诸多变化。
绿地“活起来”
北京奥森公园百亩波斯菊花开正艳,形成色彩缤纷的美丽花海,让前来游玩的孩子们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项目名字叫“自然北京”,全称为“北京城市生物多样性恢复与公众自然教育示范”,是北京市在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的拳头项目,建设代表性示范区是其中的重要板块。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是该项目的参与方之一。这是一家中国本土的民间自然保护机构,成立于2007年,致力于推动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的进程和主流化,创始人为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吕植。
全市被选为示范区的共有8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天坛公园、圆明园、城市绿心、温榆河、百花山、京西林场和野鸭湖。它们覆盖范围从市中心到城郊区,包括城区、山区、平原和湿地4种类型。目的是在这些区域进行调查分析,开展生物多样性提升改造工程,为同类型地区的多样性恢复提供样板。
北京进行了多年的绿化建设,在城市“绿起来”的同时,大家逐渐意识到,绿地还需要“活起来”——需要更丰富的动植物,让生物链更完整,能量才能流动起来,充满活力。
在王军看来,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能成为示范区的原因是“这是北京最大的城市生态园林”——被钢筋水泥包围,离市民很近;生态系统由人为打造,湖为人工开挖,山由挖湖的土堆成,灌溉、补水均为再生水;相比市内小公园,这里面积够大,足以施展拳脚。
谭羚迪自小喜爱动植物。2009年,她从福建考入北京大学就读时,曾第一时间前往慕名已久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参观游览,重点是看植物和鸟。十年后,有机会深度参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生物多样性示范建设,她甚为雀跃。
“那会儿没觉得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有多特别,刚开园一年,感觉还没长开。”谭羚迪说,“这几年变化非常大,和别的城市公园比起来,生物多样性确实更丰富。”
王军是北京人,2006年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建设之初便进驻于此,对公园十多年来的建设和演变过程了然于胸,“我也很喜欢动物,但真正系统地接触、学习生物多样性相关内容,比如本杰士堆、生机岛、动植物生境等概念,还真是因为示范区建设”。
王军介绍,截至目前,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内观测到的鸟类达307种,占全市鸟类数量的一半以上,另有乔灌木280种、地被植物和水生植物百余种。其中不乏北京市重点保护动植物。
采访当日,自然之友野鸟会的成员慧东也在现场,她颇为骄傲地告诉本刊记者,在这里发现了世界极危昆虫低斑蜻,“濒危等级比大熊猫还高两级”。
芦苇割不割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给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出具的提升改造建议书中,列举了多条具体措施,比如枯落物的处理、灌丛驿站打造、湿地植被管理等。其中,“轮割芦苇”一项,不论过程还是成效,都令王军和谭羚迪津津乐道。
园内有两大片芦苇区,面积共达8公顷,是备受欢迎的拍照打卡地。芦苇耐盐、耐涝、抗倒伏,能净化水质,兼具很好的观赏性,是营造湿地生境最常见的挺水植物。
枯黄的芦苇易燃,芦苇丛一旦着火,会迅速形成火海。北京冬季干燥,防火是市内公园须考虑的重中之重。奥林匹克中心区是北京的“门脸”地带,要求更为严格。王军说,北京市对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要求是“园内不得冒烟”。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往的做法是,待冬季芦苇完全枯干之后,一次性割除。结果是园方收到来自各方的建议乃至投诉:很多鸟类依赖芦苇丛筑巢繁殖或者越冬,全部割除对它们影响太大了。
因为示范区建设项目,谭羚迪团队和王军团队得以面对面沟通,从各自角度列举芦苇割与不割的利与害,并最终达成解决方案——分三次轮割:
11月底,在与道路相接之处,割除一圈5米-6米宽的芦苇,形成防火带。中间位置的则保留,既保持景观,小鸟也可以温暖过冬;
次年3月底,在新芦苇长出来之前,将剩余旧芦苇割除。此时,夏季利用芦苇筑巢繁殖的鸟类还未到达,这是一个空窗期。必须割除的原因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水为再生水,芦苇在净化水质时吸收、涵养了大量氮磷等物质,割除有利于保持水质;
“五一”之前,新芦苇出水,长势已见雏形,此时再针对性地割掉一部分。原因是芦苇生长能力强,易侵占其他湿地植物的空间,需进行人为控制。
待6月-7月,夏季鸟儿大量筑巢繁殖时,新芦苇已经长得郁郁葱葱,正是它们理想的家园。
其实,还有一个小岛上的芦苇拥有特殊待遇——全年不割,任其自我演替,这是为极少数有需求的鸟类保留的空间。2020年的观测显示,珍稀鸟类、被誉为“鸟中大熊猫”的震旦鸦雀在岛上过冬,令众人欢欣不已。
“之前大家的出发点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但终极目的是一致的。”王军说,她很庆幸这个项目得到谭羚迪团队专业生态知识的支持,最终形成令各方都满意的方案。“不然,我们哪知道哪些小鸟是几月份繁殖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向那一大片芦苇荡,几只小鸭子在木栈道上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十多只背着剪刀尾的家燕从空中掠过,苇丛深处传来“布谷布谷”和“呱呱唧”的声音,王军说那是大杜鹃和东方大苇莺的叫声,它们正在上演自然界“鸠占鹊巢”的家庭伦理剧。
一碗水端平
“我现在要学会当端碗大师,水要端平,不能洒了。”王军打趣说,“这两年一直在跟小谭团队学习,不同的动植物都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
“精细化管理。”谭羚迪补充,“每一个环节都得考虑。”
对于这块湿地里的鸟儿,王军已经深知它们的喜好:鸳鸯喜欢在开阔水面畅游,苍鹭喜欢在浅滩嬉戏,东方大苇莺则喜欢在芦苇丛里筑巢觅食……
湿地建设之初,岸边种植了许多旱柳,多年自然演替下来,生长迅速的旱柳侵占滩涂面积,令依赖滩涂的鹭类、秧鸡类等水鸟颇为“闹心”。在谭羚迪团队的建议下,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清理了部分自然萌发的小旱柳。
“哪个都不能偏心,都要把日子过好。哪个过得差一点了,就得想办法给匀一匀。”王军说,“小心翼翼地维持多样性。”
在这个人工打造的园子里,需要尽量模仿、呈现并维护多种自然生态系统,如湖、山、河流、湿地、林地等,使适应不同生境的动植物都能愉快地找到安家之所,让各方取得某种平衡,王军说“这叫和谐”。
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设置了几处本杰士堆。本杰士堆是北京进行生物多样性恢复的一个重要工具,是打造生物多样性保育小区的标配,至今全市已建设有1400余处。
它由从事动物园园林管理的赫尔曼·本杰士和海因里希·本杰士兄弟发明,故得名本杰士堆。具体做法是,在“V”形土坑上堆放石块和树枝,土坑内填充掺有蔓生植物种子的土壤。石块和树枝可为小型野生动物提供庇护所,增强安全感,还能保护植物的根不被啃食,持续为食草动物提供新鲜食物。
很多地方的本杰士堆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红外相机拍到不同种类的小动物在此出没。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搭建的本杰士堆更像展示品——园里有足够多的自然灌丛堆,小动物们更愿意待在自然庇护所里。
用王军的话来说:“有白米饭吃,为啥要喝棒渣粥呢?” 但设置仍有必要。因为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处于北京生态科普的前沿阵地,其本质上是城市公园,需要为人服务。这里一年的游客量超过1200万,和圆明园相当。王军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视为“人和自然、人和生态之间的桥梁与纽带”。
市民来到这里,通过竖立的科普牌以及志愿者的讲解,可以了解本杰士堆的理念和作用,提升生态保护意识。
“对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小动物们而言,也许不需要本杰士堆,但是人需要,它承载着科普、示范作用。”王军说,“在这里,人与自然之间也需要取得平衡——这是另一碗水,也得端平。”
公众引导
在这个空间里,人和自然产生大量交互,理念的激荡在所难免。
在一处木栈道旁,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追赶几只绿头鸭玩耍,王军上前劝阻:“小朋友,不要追赶鸭子,远远地看着就可以了,离得太近,会吓到它们的。”
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这样的对话经常上演。另一个类似的场景是投喂鸟类。
“投喂会打破鸟儿原有的生活节律,而且面包等食品一般含有盐分、防腐剂等,会加重动物肠胃负担,因此不鼓励这种行为。”王军解释。
此类行为并无主观恶意,这关乎市民整体生态理念的提升。
当然,也有不少场景令王军感欣慰。她曾带小学一年级1个班的小朋友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上自然课,孩子们趴在草地上,专注听她讲蒲公英如何从花朵变成种子、又撑着小伞飞走,兴奋不已。
王军说,以前大家逛公园,习惯性关注哪片桃花开得美、哪里的红叶漂亮,可以拍照留念,或者找块草坪,扎上帐篷休憩聊天,“其实,公园还可以这样沉浸式观察、欣赏、乐在其中——这是一种更高级的享受,我们有责任对公众进行引导”。
事实上,近年来北京的生态理念和实践的变化相当迅速。王军回忆,以前的公园讲究有整齐的草坪和漂亮的鲜花、树木,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在设计之初,很多理念都走在北京公园建设的前列,如大量采用乡土树种,利用野生花卉组合、原生地被等,今日已被其他公园广泛采用。
现在,这里正在进行生物多样性示范区的建设,为同类型公园提供样板。王军听说,有的公园即将试行“10%自然带”:划出一块保护区,完全不被人为干预,令其自然演替。即便对她这位老园林人而言,也俨然是个新事物。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不得不提的一处所在是生态廊道。
北五环路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分割为南北两园,一条长270米的生态桥架设在五环路上空,覆土深度达1.8米,种植大量乔灌木,为小型哺乳动物和昆虫搭建迁徙通道,保护公园的生物多样性。桥宽从61米到110米不等,中央设6米宽的道路,供行人和车辆通过。监测发现,刺猬、黄鼠狼等小型哺乳动物确实会利用这条生态廊道。
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生态修复处副处长朱建刚曾参与“自然北京”项目,他告诉本刊记者,在北京大力推行生态修复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大背景下,园林绿化局正在密切关注“生态休闲廊道”理念,除应用在单个公园外,是否可以应用在城市建设中?将各主要绿色开放空间用城市绿道或森林步道相连,不仅供人骑行、步行,也可以作为动物迁徙的通道,这将大大提高城市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连通性。
“要想生态系统真正‘活起来’,那么‘连起来’必不可少。” 朱建刚介绍,在这方面,新加坡已经有成功实践,用园林绿化来带动整个城市的重新梳理与规划——当然,这需要多个部门之间统筹规划,不仅仅是园林绿化一个部门可以破解的题目。
王军说:“任何项目都有结束的一天,但不会结束的是理念和认知的进步,可以持续提升建设和管理水平。”(信息来源 《瞭望东方周刊》 原题为《奥森公园实践》 作者 王剑英 编辑 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