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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方言情结

我对方言的关注和喜爱,开始于在长沙跟同学学长沙话。我总是不够勇敢去开口说,但用心学习而听懂,并品味其中特有的地方文化意味,不时能略微糊弄几句是没问题的。后来有一阵,流行奇志大兵的长沙土味相声,只有深谙长沙话的人才能会心大笑的时候,觉得自己大大地赚了。大兵说“黑老子一跳”的双关,或者用长沙话特有的塑料味和拖腔拖调(芒果台何炅老师和汪涵老师不时会用到的梗),自己忍不住笑倒不支,而周边说普通话的人个个无感,那种剧烈的窃喜和深深的惋惜一齐上头,只好用尬尬的轻咳和讪笑默默掩饰收场。

作为一个江苏人,我从未在省会南京以过客之外的身份停留过。南京在地理上距离淮安不远,在方言语系里同属于苏北方言语系,民国时统称江淮官话。这使得南京在散装江苏省里,与淮安、扬州一同处在高大上的苏南吴语系的鄙视链下端。南京话和淮安话很像,也许比淮安话“洋气”一些,但从发音方面找到几个规律是很容易模仿的。有一次,我在南京试着用当地话问路,被问到的大哥狐疑地扫我一眼:那不是前面右拐就是滴欧?南京人连中央门都不晓得欧。大哥一脸黑线,我不动声色。

从长沙到了厦门,遇见了像外语一样的闽南话。不同于汉字都是单音节,且文字与口语一一对应,闽南语有双音节字。最近被美国围追堵截的TIK TOK,就来自于闽南语“踢头”——也就是“玩”的意思(据说因为开发者是福建人)。而且不同于普通话的四个声调,闽南语有八个。不仅发音与文字不是一一对应,闽南话里还有隐约的古风。譬如稀饭,闽南语叫糜(发音近似梅)。在厦门没有学会讲闽南话很可惜,最主要的是周围都习惯性用普通话来交流,很少有机会用到方言。不过闽南语对我也算是一门大致听得懂的方言。

在福建,学会了分辨闽南和闽北的口音,最好分辨的是莆田话和仙游话,说话好像牙齿漏风一样,自带喜感。之后闯南走北阅人无数,辨别口音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兴趣。除了长沙话的塑料味,福建话的地瓜腔,广西和海南的口音销魂而难以描述,但基本上我一下就能听出来。如果再加上典型广西人高额厚唇的刷脸认证,那就更确定了。山西腔有俏皮的上扬尾音,西安话有隐含的霸气,四川话和重庆话天生幽默,上海话嘛,格么老有腔调咯。

识得若干口音,在脑海里大致有一个方言地图。然后不断地用新的内容来充实这个框架。那种感觉仿佛面对检验色盲用的色块图,起先隐约分辨出大致的图形,之后能看到越来越细微处,从而一下子脱离了色盲眼前一片混沌的羁绊。在特定的情境下耳聪目明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一次跟着北京的单位一起去湖南出差,导游是一个当地妹子。一路上她肆无忌惮地用岳阳话打电话,到后来说到跟我们有关的事情也不知避讳,我只好说了几句长沙话提醒一下她。那个妹子大惊失色,自言自语:噢是搞咯?我刚才冇讲么子坏话吧?

我的母语是淮安话,但是除了在家跟父母简单日常沟通,跟其他人包括回淮安跟以前的同学都讲普通话。原因是淮安话的词汇量很有限,像我这么高深的人(傲娇脸)简直没有办法畅快地表达自己。淮安的教育抓的不错,年轻人基本都讲相当标准的普通话,淮安方言在悄然没落;而越是这样,词汇量就得不到更新,只能更加衰退。这是一个方言生存的典型形态——慢慢被普通话所淹没覆盖。还记得小时候,去爸爸单位参加过一次联欢会,会上有淮安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荀派宋长荣的《红娘》,还有一个淮安方言小品《沙家浜》。那是唯一一次觉得淮安话不仅可以登上舞台,而且那么有喜剧效果;如果那些方言台词换做普通话,便一下寡然无味了。想当年,严复翻译《天演论》,可怜多少内容根本无法在大清文字中找到对应,所以才有了很多借用英文音译和日文汉字的舶来语言,这些语言流传开来,如今成为了汉语的一部分。

所有的方言里都有特定的文化沉淀,当以北京方言为基准的普通话成为唯一官方语言之后,与之差异巨大的其他方言语系严重退化,这也导致了喜剧语言东北话的一家独大——因为这是唯一大家都能听得懂的方言。还记得春晚里也有过类似用四川普通话做喜剧小品的努力,结果无疑是失败的。用普通话来讲四川话小品,四川人和重庆人觉得韵味尽失,北方语系的观众茫然无感,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矣。

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才是健康的,语言更不例外。不同的语言,代表着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承载着不同的乡愁——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余光中《乡愁》)。台湾一度曾经强行统一推行国语,但很快意识到了保留原生方言的重要性,要求中小学校均开设台语必修课。新加坡的官方语言除了国语之外,也是还有英语和本地的马来语。

方言是汉语的宝库,被忽视太久。目前中文创作里,只要用上一点方言的料,就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苗阜、王声的相声里用宝鸡话、唐山话、河南话做的方言梗,我真是看一次笑一次;成都话、西安话的方言民谣一下子就脱颖而出,引来无数共鸣;我最喜爱的编剧兰晓龙作品《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每个人物持不同的方言,让炮灰团的每一个炮灰活灵活现,有血有肉,既有来处也有归处。我国的方言生态几乎无人过问,据我所知,似乎只耳闻主持人汪涵在苦苦做着微薄的努力;最匪夷所思的是,广电总局还要踏上一只脚,规定今后影视剧不得使用方言,从源头上断绝方言的生存空间(广电总局怒刷存在感+1)。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保持对方言的敏感性,私下里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玩味汉语的乐趣。我爱中文,我爱母语,我爱#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