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 张丛博
【引子】
20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百年。
在这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们需要庄重纪念这样一群河南人——他们以劳工身份代表中国,和14万同胞一起,赴欧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有的身埋异国,有的归国后再没有被记起。
穿过枪林弹雨,14万华工的鲜血与汗水,为中国赢得了一战战胜国的地位,但遗憾的是,他们的功绩在巴黎和会上被漠视了。中国提出的收回德国在山东权益的要求被无情地拒绝,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100年后,2018年11月11日,在巴黎凯旋门下,法国总统马克龙邀请72位国家元首共同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100周年纪念仪式。在这场隆重仪式中,一位华裔女学生朗读了一段华工书写的中文书信,显得非常特别。
1916年起,英法双方共同签署协议,向中国陆续“借走”14万华人劳动力, 以填充被战争机器消耗无几的国内生产力。作为重要劳动力的华工, 主要负责挖地道、排雷、运输物资、清理战场等工作。
打开这段被尘封的记忆,意在把百年来被整个西方社会遗忘的华人劳工推到台前,他们和西方的战士们一样,为战争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法国播出的纪录片《被大战遗忘的中国人》,将这段历史还原呈现给对此不甚了解的法国人。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14万中国华工的身影中,有数百位河南人。
据河南省侨联原副主席、菲律宾归侨陈正华先生于1985年的走访调查,一战期间,河南永城赴法华工865人,他们多数于1920年回国,在法国劳动近5年,另有少数居留法国和长眠异国。
百年过去,一战华工已无存世者。这些河南赴法劳工,所留存下来的资料寥寥,许多河南人甚至永城当地人对这段历史也知之甚少。
当后人的记忆日渐模糊,为留下这段历史,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历时半个月时间走访调查,试图用记忆的碎片,拼出一幅河南赴法劳工行将消失的历史图景。
时至百年后的今日,当西方世界重新唤醒对华工的记忆时,我们更不应该忘记。
【正文】
位于河南省最东部、有“豫东门户”之称的永城市,是河南距离太平洋最近的城市。不过,在这片平原沃野上世代劳作的农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漂洋过海去欧洲。
1914年夏,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两年后,数百位永城人赶赴战火纷飞的法国。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河南华工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往事,也被尘封进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在永城市外事侨务办,翻阅1980年代油印的永城归侨人员登记表,能发现百余位出生于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侨居国家一栏写着“法国”,出国时间集中在1917年,回国时间为1920至1930年间。
“这些就是参与一战的华工,考虑到普查时,这些尚健在的老人都已九旬,绝大多数已经去世,所以这个数字可能会更多。”工作人员说。
遗憾的是,除了表格,再无其他详细资料。到永城市档案馆查询,仅在《永城县志》上留有这样一行记载:1916年1月,民众数百人赴法国做工,支援协约国参战。1919年回国。
这群河南人为何会到法国?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经历了什么?这次事件对于中国又意味着什么?河南劳工赴法参加一战的这段历史,不应该如此单薄。
半个月来,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踏上了寻找之路,以期将这段历史,从遗忘的边缘打捞回来。
◆数百永城劳工赴法参与一战
一百年前的中国,“中华民国”刚刚建立,国内正乱作一团,面对“惹不起”的欧洲列强,北洋政府很快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表明了“中立”的态度。
后来,有人判断协约国必胜,建议中国应该尽早参战表态,这样战后可以“战胜国”的身份,从德国手里要回被占的山东。考虑到当时中国的国力和财力,无法派军队参战,便提出“以工代兵”的方案。
随着战局的发展,英法青壮年男性几乎都被征召入伍,奔赴前线,后方劳动力奇缺。于是,1915年12月,法国退役上校陶履德率领法国招工团来华招募华工。当时官方也设立惠民公司,承揽招募华工事宜。
“1915年年底,法国开始在上海、天津、宁波、青岛等地设立招募所,其中派人在河南永城县招募华工865名。”已故的河南省侨联原副主席陈正华在1985年5月20日访问了永城县赴法华工中归来的蒋耀光(90岁)、石克广(95岁)、马青龙(98岁)三人,他在回忆录中如此记载。
这部回忆录的《访赴法华工》一节,简单叙述了永城劳工招募及赴法经过:当时永城县人民生活极为贫困,不少人外出逃荒。在法国招工者以“到欧洲去发财致富”的宣传诱惑下,许多人被招募到法国去做工。被招募的永城华工,先集中在南京检查身体,合格者种痘,每人发给安家费20块大洋,由上海吴淞口乘船出国,途经新加坡、科伦坡,到法国马赛港。依据招工合同的规定,华工出国期限为5年,主要负责装卸军用物资和在工厂做工。
在永城市侨联的帮助下,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联系上了当年赴法华工的后人贾俊标。
57岁的贾俊标是永城市新桥镇人,如今他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做生意。他直言:“我们家的人都喜欢闯世界,这点是受到了爷爷和外公当年去欧洲的影响。”
小时候睡觉前,贾俊标最喜欢听爸妈讲爷爷和外公的这段往事。两人是分两批去的法国,因为爷爷贾书林归国后去世得早,贾俊标熟悉的是外公张景春赴法当劳工的经历。
张景春出国前,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武生演员。听到招募劳工的宣传称待遇丰厚,本身无牵无挂的张景春,加上做生意赔钱欠了债,决定去闯江湖。
(检查眼疾)
多位华工后人回忆,赴法之前,这些报名的二三十岁男子都经过了严格体检,“只挑选体格健壮的”。
从上海出发前,张景春见到岸上有的家人面向起锚的船只,烧纸送行,“很多人都以为回不来了”。
一路走的是南洋这条线,在大海上航行数月。这些在豫东平原生活的人,从未见识过大海的汹涌,“中途有人跑到甲板上乘凉,一阵大风就被掀到了海里”。
“去时,有一艘运送华工的船,被德国的老鳖船打沉了,场面很惨烈。”贾俊标说,外公说的“老鳖船”,其实是潜艇。从未看过外面世界的农民,只能用以往的认知经验来描述所见所闻。
华工船遇难确有其事。据记载,1917年2月24日,运送中国劳工的法国“亚瑟”号轮船,在地中海被德国潜艇鱼雷击中,543名华工不幸葬身海底。
漫长的海上漂泊,是对这些奔赴欧亚大陆另一端人们的艰难考验。
“幸好爷爷刘世法和姥爷刘东洋当时一起去了法国,互相有个照应,否则可能就没有我了。”12月17日午后,永城市十八里镇曹庄村南刘楼组,站在绿油油的麦田旁,40多岁的刘大宝说,坐船要两三个月,爷爷一直晕船,不能吃不能动,最后是姥爷一路照顾才活下来的。
刘大宝听老人讲,当时法国打仗死的人多,没有男劳力了,所以招募劳工去支援干活,“永城这边去得不少”。贾俊标从家人口中还听到,外公有工友来自濮阳一带。也许,当年赴法的河南劳工并不限于永城。
漫长的时光,使得这段历史,只剩下村里上了岁数老人口耳相传的点滴碎片。南刘楼组里68岁的刘怀钦老人还能说出,周边村庄有4位早已过世的老人曾去过法国当劳工,但细节已难以回忆起来。
◆劳累且危险的劳工生活
从法国马赛港登岸后,等待华工们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轻松致富”,而是危险与劳累并存的苦工生活。
虽然签订的合同上,明确“华工不参与战事”,但置身战区总难以独善其身。1918年5月23日,法国北部小镇努瓦耶勒,德国轰炸机空袭。中国劳工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乌黑的怪物,他们从天空俯冲而下,顷刻之间,65名华工被炸得尸骨无存。
“他们不到第一线打仗,但实际上是变相到了第一线。”贾俊标说,他爷爷和外公在法国,进过兵工厂,修过铁路,挖过战壕,每天工作很累,有时还会受伤。张景春脚部因受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伤口发炎,最后用玻璃刮割包扎,归国后腿脚行动受到影响。
陈正华记述,华工抵达法国后,一部分被分配在当地工厂做工,另一部分被分到战地从事修筑道路、运送弹药、挖掘战壕等劳动。华工按规定每星期1天假日,每天工作10小时。他们干的是粗活,甚至冒着炮火劳动,生活极为艰苦。领取的报酬很低,每天薪金只有2.5法郎,当时1个鸡蛋就要1法郎。
当时陪同陈正华一同走访健在华工的刘桂兰也已年过七旬,她只零星记得:“华工出国前以为条件很好,只是干活挣钱而已,但到了之后才发现很累很苦,煤矿、工厂、铁路的活儿都要干。”
永城市十八里镇陈楼村80岁的郝传经,记得曾赴法国做劳工的同乡郝玉凯说过:“德国和法国作战时候,还要搬死人,从前线搬到后方。”
陈正华在回忆录中说,华工的生活很不自由,他们被编为班、排、连、营,受到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华工驻地,均由法国士兵看守,不准自由出入。华工和国内亲人通信,均要经过检查,在聚居地还设有“拘留所”,用于惩罚“犯规”的华工。
这一细节得到多位华工后人的印证。由于语言不通和文化差异,华工与法国管理者经常发生冲突。
贾俊标说,外公张景春因为人高马大并且讲义气,受到华工们的敬重,成为华工的小领头人。当华工之间发生冲突,华工与法国人发生冲突时,张景春常会挺身而出调解或者维护华工权益,为此没少被关禁闭。“就是被锁在小黑屋里,站不起来只能半蹲,还不能睡觉。”
陈楼村的郝新安今年90岁,当他还是孩子时,听村里郭书房、郝玉凯、李希松几位老人讲述赴法经历,就像是听书一样。
“他们在法国挖战壕,干杂活,刚开始工作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有时候太累,也集体罢工,人家就把他们关在小黑屋里饿,等到饿得受不了了,给你面包牛奶,同意了就吃饭,然后继续干活。”
根据后人们的回忆,除了战争期间做工,华工们还参加了战后恢复重建的工作,比如重建倒塌的房屋,平整炸弹留下的大坑。
尽管工作让华工们遭受到了身心折磨,但从中国华工的老照片上,也能看到大家在工作之余的娱乐休闲活动,比如拉二胡、踩高跷等。贾俊标说,外公张景春因为有一身武艺还能唱戏,所以在欧洲时,当身在异国他乡的工友们想家时,会主动给大家唱一段戏曲,耍一套棍法。
华工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聪明的天性,给欧洲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很快成为各个工厂中“第一流工人”。存放在威海档案馆里的一份英国陆军1918年的报告显示:“中国劳工是所有外国劳工中最优秀的……大多数劳工都能熟练地工作或者说能很快掌握工作技能,而且他们一直都在铁路、兵工厂和坦克车间高效率地工作。”
在永城寻访期间,永城市侨联主席崔菁华一行陪同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全程记录,了解到所联系的华工后人生活困难,她还特意送去了米、油等新年慰问品,“这一段历史不能被忘却,希望能被抢救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知道”。
◆“外公亲手埋的工友就有几十个”
华工一般签的是三年或五年的合同,期满后大部分华工回国,但也有不少人永远长眠在了法国。
安葬华工的事情,张景春没少做,但他也只能竖块石碑或木桩,留个记号。贾俊标回忆:“我外公曾说,经他手埋的工友就有几十个。”
法国北部诺莱特村农田附近的华工墓地,埋葬了849位再也没法回到家乡的华工遗骨。这里也是欧洲最大的华工墓园,门楼上刻着“古月”二字,两侧镌刻着汉字对联:我欲多植松楸生长远为东土荫,是亦同赓袍泽勋劳宜媲国殇名。
陈正华根据华工的回忆记述道,那些回到祖国的华工,不少人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一些人连回家的旅费都是由当时中国侨工局支付的。另有华工研究资料显示,原本承诺的“包吃包住”,到了法国都被推翻了,伙食费、置装费、医疗费等,都要从薪金中扣除。
永城赴法从事劳役的华工,除少数居留法国和死亡外,大多数于1920年回国。被问及同村的赴法华工是否挣到了钱,郝新安忙摆手说:“发啥财?回来还不是一样种地,都是穷得丁当响。”
不过也有例外。贾俊标说,外公张景春不仅给国内寄钱还了债,待27岁回国时还在永城建了两个唱戏的“窝班”,也就是后来永城豫剧团的前身,培养了一大批戏曲演员。而爷爷贾书林回国后,将法郎兑换成大洋,租了田,还开了个糖坊,“结婚时,还给奶奶做了件皮袄,这在当时可不得了”。
少有的浪漫情节是,勤劳善良的华工得到法国女性的青睐,大概有3000名法国女性与华工结婚,并使这些中国人得以合法定居。至于永城劳工是否有结婚定居法国的情况,目前的资料并不能肯定。
根据英法两国的官方统计,工作期间有约3500名中国劳动者去世,但是根据华人研究者的统计,战后至少有2.7万名华人劳工失踪。
这趟欧洲之行改变了部分华工的人生走向。“当时不少华工是在工厂做工,学会了许多先进技术,但回国后发现面对黄土地,根本用不上。”贾俊标说,有一些华工回国后选择留在上海、南京、青岛等地打工。
80岁的郝传经说,他听归国的华工老人描述过,去了之后才知道人家很先进,早已经是机械化了,种地都用“洋粪”。这个“洋粪”到底是啥,直到几十年后,他才知道说的是“化肥”。
十多年前,一位60多岁的新加坡老人来到永城,要到“马牧集认家”。当地经过寻找比对,确认说的是今天的马牧镇。老人自述说,父亲临终前,再三交代他“一定要回老家永城看看,认祖归宗”。他的父亲是当年从永城招募赴法的劳工,回国途中,船只在马来西亚补给时,父亲因为身体不适下了船,结果等回来时发现船已经开走,将他孤身一人遗落在了陌生的土地。
时光荏苒,老人在南洋打拼,最后定居新加坡,结婚生子,但故乡始终萦绕在心头。
◆华工的巨大牺牲一度被遗忘
正是有了这14万多华工的付出,中国人才能堂堂正正坐到巴黎和会的战胜席上。
曾在法国为华工服务的教育家晏阳初不止一次地强调:“中国在战后的国际地位,不是外交家们的辞令所换来的,而是被中国人所轻视、被外国人所践踏的这些劳工争来的。”
然而,弱国无外交。当中国华工为一战作出巨大牺牲和贡献,却并没有为中国带来应该享有的战胜国的尊严。中国提出的德国归还山东的要求被无视。
大河报记者在河南省档案馆查询一战华工资料时,未能找到关于华工的只言片语,却意外发现了一份“督办参战事务处训令”。时间为1918年11月21日,由时任督办的段祺瑞签署,内容为“因派使赴欧参与和议,拟借调贵处差遣员靳志前往相助”。
靳志是河南开封名人,1905年被北洋政府派往英法留学,并在法国加入同盟会,他常年从事外交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职务。《开封市志》对靳志的记载中提到,“1919~1921年,巴黎和会时期,参加国际财政会议,代办公使”。
参加巴黎和会的靳志一定知道包括他的河南老乡在内的中国华工,在一战中所作出的牺牲,而当他发现这个巨大牺牲,并没有换来该有的战胜国尊严,内心会作何感想?
历史的事实是,巴黎和会闭幕时,顾维钧等中国代表拒绝出席签字。而这次中国外交的失败,直接导致了五四运动的爆发。中国的命运也从此转向了一个新的方向。
因为工作原因,贾俊标几年前去新加坡时,特意到当年华工停留过的码头,望着来去的船只驻足良久,“我爷爷、外公他们赴法的轮船,曾在这里补给过”。
他计划明年去法国走一趟。“我想到爷爷、外公走过的地方,看看他们是怎么工作生活的,这是我从小的心愿。”贾俊标转过话头询问记者,“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华工纪念馆?”
在一战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作为战胜国的英法两国,并没有把这些外来劳动力记在他们的军功章上。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还曾在巴黎和会上当众撒谎称,中国为这次世界大战“未花一先令,未死一个人”。
直到最近几年,华工的贡献才被欧洲社会提起。2018年年初,法国总统马克龙向一战赴法华工致敬,他表示:“在这苦难的时刻,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新华社图片)
和法国相邻的比利时,去年竖立起一座华工雕像,刻画了扛着炮弹、挖着战壕、抱着担架的3名华工,这也是一战期间华工承担的主要任务。这座雕像出自从河南走出的旅比华人雕塑家闫淑芬之手。
(感谢河南省侨联、永城市外事侨务办、永城市侨联、永城市档案馆提供帮助。)
(以上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部分来自徐国琦著《为文明出征》)
来源:大河客户端 编辑:赵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