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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礼宾Danny的一生,关于秩序、体面、人性的好文



“ 微弱的文明之光,仍存留在这野蛮的屠场里,这就是人性。 ”

——《布达佩斯大饭店》


文华东方酒店在香港中环干诺道中5号,它所在的酒店集团1963年注册于伦敦,后收购泰国曼谷的“东方酒店”,最终在香港上市,1995年,又因英资母公司疑虑前途,迁册百慕大,转到纽约和新加坡上市,是不可折不扣混合着英国贵族文化与殖民地文明气质的酒店。

文华东方有一整面的房间都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港湾,在那些房间里,浴缸与卧室只用一面玻璃相隔,玻璃上有个遥控拉页窗的按钮,人躺在浴缸里时,按钮就在伸手可以碰到的地方。夜色来临,关了灯漆黑隔音良好的房间里,泡在浴缸的温水中,按下按钮,“咔嚓咔嚓咔嚓”,拉页窗在寂静里发出精准的手工机械声,百叶窗缓缓向上收起,维多利亚港湾的全貌就这样慢慢出现在了你眼前,那刻很容易令人有种以上帝全景视角孤独观看文明奇观式的感动。

那次住香港的文华东方是为采访一个酒店专辑。六天住了香港的四家酒店,采的大多是调酒师、主厨、领班这类能给出很多指南性意见的专业人士,得到的信息类似这样:如果我很想在一个城中热门酒店餐厅用餐,又没有提前定位,该怎么说服工作人员让我进去?答案是告诉他今天是你女朋友的生日,一个酒店的工作人员是不能让一个客人在特殊日子被餐厅拒之门外而留下不好回忆。

除此之外还知道了一些故事:犹太客人礼拜五是不能碰任何有电的东西的,需要专门有人为他按电梯,在下午开床时,要将他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当他十点钟入睡前,请再进去帮他关掉。

有个客人每天早上来吃早餐时,都会要求工作人员在他的碗里装十颗蓝莓,多一个少一个都不可以,有一次给了他十一个,他因为生气两个星期没有再光顾,他的装束非常醒目,头发异常乌黑,穿一件蓝莓色的风衣。

另一个同样浑身充斥的不安全感的故事是:全身挂满珠宝的胖女士来到礼宾部,她要找一种隐形的粉末,当把这些粉末撒在钱币上的时候,她立刻会知道有没有人动过她的钞票,礼宾抬头看了看她认真而紧张的脸,拨通的是私家侦探的电话。

我带着这些答案回到北京后,文华东方又打来电话说他们希望推荐一个老员工作为采访对象,我在香港时他正好出差,现在刚刚回到酒店。就这样在那个跨洋电话里,我接触到了一个真正让人意外的酒店工作人员。

Danny Lai是当时文华东方的行政副经理。43年前,他从一个兼职行李生做起,说兼职只是因为Danny当时还是个孩子,他只是在父亲休息时才去那个酒店替他的班,Danny那时就从不迟到,他天生喜欢酒店世界,他对那里有一种热情。香港历来阶层分明,如果不是打工,像Danny这样的平民阶层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很难接触到高级酒店里的生活。

就这样,Danny以他的虔诚与努力在这家酒店一直工作了下去,一路上升,酒店也接纳了他,他为此一直非常感恩。感恩又化作了工作的热情与爱。

每天早上,Danny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从酒店的顶楼走到地下,向遇到的下属收集酒店里正在发生的事:有一对结婚了三十年的夫妻刚刚入住,他从办公室里取来了一个别致的礼物;银行行长这次带来的不是自己的夫人,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17层他们住的房间;高级官员的女儿昨晚在总统套房举办了自己的生日派对,他在前台守候了一个小时,只为了在她们退房时,微笑地小声对她说一句,小公主啊,生日快乐!

“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在呢?”

这个时候,他很高兴能看见人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就像这座香港酒店里所有出身卑微,有过一段苦日子后来被这里接纳的感恩的服务人员,从他得以入职工作的那一天起,“对我而言,这仅仅是一份工作”的念头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一刻。

他服务过何姓赌王的三代家人,赌王有个小女儿叫Daisy,生日那天,Daisy 想包下文华东方的下午茶餐厅庆生,和所有在酒店长大的富家女一样,这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地方,里面都是她熟悉的回忆。Danny有些为难,但他最后还是突破酒店规定,在Daisy生日那天,把这家餐厅扎上了与她名字的同名的美丽小雏菊,Daisy在小雏菊中兴奋尖叫,就这样,收获了她童年最美的一段回忆,来自一个善良老礼宾的疼爱。就这样,Danny获得了富人们的终身信任。他回报这种信任的,则是自己的整个一生:Danny没有孩子,独身一人,比起亲身父母和原生家庭,更愿把酒店当作自己的家,对其付出全部。

站在一边吃早餐一边开会的商业巨头身后,他会不由自主心生尊敬,他们的成功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告诉自己,当这么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也学到了很多;如果端到欧洲王储面前的咖啡换来了一句无意赞美,他会一整天都挂在嘴边,看样子,这句话将会温暖他足足一生。

每一个纪念日亲自撰写的卡片,代表了他的服务,这和机器打出来的不同,会有一点特别的感情在里面。与大部分酒店行业从业者的成功类似,他将一种水的品性与感恩之心发挥到了极致,乐于助人,性格温婉,善于把自己无限放小,把对方放大,甘愿以谦恭去助长那些庞大。

有趣的是,虽说从童年开始接受培养和考验的Danny是这家英殖民地酒店为富人们选择的孩子。但很多富人比起他们的血缘关系,同样也更愿意相信Danny这种酒店服务业的工作人员。

那次采访的电话里,他告诉我再过几个钟头,他要飞去台湾,在那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她的家人在等着他。20多年前,她在这个酒店偶住,他精心服务过她。有一天,她的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我的妈妈病了,生命没有太多的时间,但他很想收你做她的干儿子,可不可订几个房间,做一个酒席?

对于这种要求他从不陌生,在电话那头,他礼貌地回复了对方:如果是我答应做她的干儿子,那么应该是我去台湾,而不是她来这里。

当老派富人们还是一个胸怀大志但身无分文的年轻人时,酒店的大堂是他们望见机会女神的殿堂,他们穿着仅有一套的西装故作镇定,站在那里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若干年后,这座酒店顶楼的法国餐厅成了他们的太太们一起享用下午茶的地方,当小儿子在那座古罗马风格的泳池玩水时忽然自己学会了游泳,他们则会对这座酒店产生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归属,如果到了晚年,他们仍有幸家境优渥,拥有幸运,源源不断的财富受到了祝福,很多富人会更愿意在酒店里度过余生。

尽管高级酒店里的宾主关系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但在自己人眼里,两者那天然形成的莫大信任,丝毫不难让人理解,这种信赖如此根深蒂固地发生在上流社会的深处。

这就好像Danny从不知道自己已经侍奉了28年的英国商人到底有没有家室,他只知道这位92岁的老人从家族生意之中退隐之后,便又回到了这座他在殖民地时期住过的酒店,每天在固定时间赌马、游泳、用餐。当Danny用“我对他比我爸爸都好”的话去形成自己的真诚时,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比血缘亲情更为稳固的关系,在那些富人看来,从奋斗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文明社会为他们的阶层与身份自然设定的生活,他们对此孜孜以求,耗尽半生,比起自己的儿女,他们更信赖由这种生活安排,前来照顾自己余生的人。

这种追求也奠定了文华东方的气质,作为一个英系酒店,和偏现代的美系酒店不同,文华东方没有宏伟的大堂和永不停歇的喷泉,它的门脸很小,还被一段后来修起来渐渐升起高架路遮挡住了一部分,但一旦走进去,你会觉得你就像一个德高望重但身体已经衰老的人正被精心的照顾着,你的一生因这种照顾被赋予了某种尊严与肯定。

像Danny和他的客人一样,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正是描述了一个老礼宾与富人D夫人之间的信任与爱。《苹果少年》是一幅充分能体现D夫人内心精神性与灵魂的艺术品,这么重要的作品,在她弥留时,她不打算把它送给她的孩子们,而是留给了这位老礼宾。



图注:最后一次在酒店见面时, D夫人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为了安慰他,老礼宾给她在电梯里读了一首这样的诗句:高贵林中寻觅灰白古松,惊逢孤坟、风吹雨淋,似非世间物,碑文已不可识,然干其忧缝。

2014年上映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是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希望借此向老欧洲文明致敬的电影,电影中,老欧洲的尊严、灵魂与人性之光正是被赋予在一位和Danny相似的老礼宾身上。


老礼宾的故事由他的徒弟和一个作家讲起,有趣的是,二人交谈的一开始,徒弟竟首先回忆的是老礼宾如何规训自己的过程:规训的第一要素是要在心底认为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个美好世界,并把在这里工作看作世上最好的职业。

规训的第二步则是通过各种训练建立起对这个美好世界的敬畏,牢记它的规矩,并在我有而别人没有的规矩中产生自豪感,体现在LobbyBoy的身上是:LobbyBoy应是隐形的,但随叫随到,随时记得客人讨厌什么,需要什么。严守秘密,把维持这个世界的体面当成最重要的。

而正是对这个美好世界的信仰塑形了老礼宾的生活方式与在丑恶面前的勇气。听闻D夫人死去的消息时,尽管战争已经爆发,老礼宾仍坚持踏上远途为客人送终。上火车前,他携带的是一瓶26年的香槟,装在冰桶里,配上两个精美的杯子,足以在火车上也过的体面快乐,“这样就不用在火车上喝猫尿”,他告诉徒弟。

当火车上的士兵威胁他的徒弟时,老礼宾又在丑恶面前毫不犹豫地展示了被徒弟后来誉为“在野蛮的屠杀场上,还有一些文明微光存在,那就是人性”的勇气,而唤醒军人停止野蛮行为的,正是在其中的首领认出了老礼宾,在他“还是个孤独的小孩时,”他曾在酒店受到过的老礼宾的善待。

在“人性微光”展示出勇气和作用的这刻,老礼宾就完成了对徒弟全部的规训,他严厉的言传身教和关键时刻对徒弟的保护,感染了年轻的徒弟,令其更加尊敬他的标准,也为自己受到过这种标准的严格规训而感到骄傲与与众不同。

其实从骨子里,《布达佩斯大饭店》正是希望自己是这样一部电影:通过一个挑剔的老礼宾,让观众相信体面的生活、文明的规矩、纯真、对他人的关爱和尊重能够赋予一个人以道德、勇气以及那些神性的品质,它具有人文的力量。

导演一直把作家茨威格看作给予自己以灵感的人,在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书中处处可见对老礼宾身上这种“文明的微光”的缅怀,但可惜的是,茨威格认为在二次世界大战后这种微光已荡然无存。


人们常常把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的观点与本雅明所认为的“灵光消逝”放在一起比较,认为他们都看到了一种不可复制的、有温度的人文精神的逝去。人文精神需要足够的时间、从容体面的环境,人和人之间那种带有教化式的影响与传统,在本雅明对Paul Klee一幅叫做《新天使》的画作的阐释中,他认为摧毁这一切的正是当今社会里对“进步”的推崇。


图注:Paul Klee 1879—1940《新天使》Angelus Novus 1921年4月,本雅明在柏林的一个小型画展上见到,6月,不惜花1000马克(当时值14美元)在慕尼黑买到这幅画。

面对这张画,本雅明写道: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由他入神注视的事物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Danny的一生温暖过无数人,在那次电话里,Danny也告诉我了一件温暖过他的事情。10年之前,这位把自己全部献给酒店,没有一个亲人的礼宾他不幸患了淋巴癌,当听到这个噩耗时,几十个经常在这座酒店阁楼喝下午茶的太太们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团体,她们替他做早餐,午餐,晚餐,她们不断地翻阅食谱,寻找药方,要用少许的花生油,把牛鳅鱼先在锅子里两面煎香,然后加一点点的姜,加水,加薏米,据说这样煮出来的汤对癌症非常有效。

九个月之后,这位自认“本该死掉”的礼宾却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他只是在这场劫难之中丧失了右耳的听力,他将这些来自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称为“Danny的天使们”,当他与她们一起在慈善音乐会上奉献歌声时,他从此更加相信,生命不应该只属于自己。

“所有人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都需要有人陪伴,我太老太老了,已经不想再结婚了,但是还好,我有很多很多的朋友。”Danny告诉我。

对于衰老这件事,他终于不再只是给别人信心,在退休之前的这一年,他之前所有虔诚、古典主义式的付出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和温暖,让他对自己的晚年彻底感到了心安。

时代已然发生巨大变化,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酒店会再有幸获得Danny这样的礼宾?


图注:右二为Danny先生

点击原文链接,你将看到Danny在他的书中《赢尽客人心》谈到的包括张国荣在内的一些客人故事


文章来源: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