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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归乡

常常觉得读书需要契机,人和书之间也讲究机缘。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的《缓慢的归乡》,我就是冲着书名去读的。早春以来的大地和空中,人们惊惶奔命,似战争年代逃难潮重现。大流行带来的大逃亡目标单纯:回家。男女老少的归乡之途,因世界各地闭关封锁而变得艰难险阻,滞缓漫长。

时间最短的“缓慢”,是听住在英国温莎的朋友说的。她的房客玛丽是个意大利美女留学生,来自罗密欧朱丽叶的故乡维罗纳。学校停课后,有天她发现楼前草地上坐着两个帅气男孩,正隔着“社交距离”和倚在二楼窗前的玛丽用意大利语絮絮聊天。她忍俊不禁打趣:你们应该带着梯子和玫瑰来呀。第二天罗密欧们又来,抱着吉他一曲又一曲,向楼上的朱丽叶倾诉衷肠。

维罗纳位于疫情严重的北方,起初父亲告诉玛丽很快就会没事,不料意大利迅疾成了中国之外疫情最严重国家。母亲来了电话,不是要玛丽就地避疫而是让她赶紧回家:“要么马上回来,否则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从希思罗机场到维罗纳飞行通常三个多小时,玛丽好不容易买到由慕尼黑中转的机票,航程延长至7个多小时,航班一再取消。

《罗密欧与朱丽叶》写于伦敦首次霍乱大暴发之后的1595年,罗密欧朱丽叶的爱与死被设置在维罗纳城持久瘟疫的框架里,大开大合。21世纪的维罗纳之女听从父母召唤逆行返乡,生死相守,是平凡动人的插曲——意大利人有重亲情家庭的民族性格。

和平年代回家之路遥遥无期,武汉封城前后,这样的遭遇不胜枚举。某外地驾车女子封城当天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一个路口误入武汉,就此沦落成流浪者,和一群外乡人饥寒交迫栖身停车场两个月,城中疫情平缓后才被记者发现救助。湖北货车司机肖红兵的经历更离奇,疫情暴发各地紧急管控交通后,因为鄂字头车牌,他左右遭堵进退两难,一次次驶下高速又被劝返,只能在高速公路上流浪。车不能慢更不能停,因导航故障又失去方向,离家近20天后,他最终在陕西汉中路段累得在驾驶座上睡着,引起交警注意获得安置。这故事的情节细节之“精彩”,几可媲美电影《航站》。

疫情之下的“曲折返乡”多到难以尽录,有留学生说,“为了回国,我被迫去了趟非洲”,兵荒马乱绕道而行,竟让人想起《卡萨布兰卡》开场的情景。折腾几天几夜成功回国的还算幸运,很多人为回家滞留他乡陷入窘境。一个留学生从辛辛那提出发,穿行美国好几个州,企图由纽约经埃塞俄比亚、再经新加坡转机回中国,但各地接连封关断航,机票价格又直线飙升,最后他只能寄居在法拉盛一个华人牧师的教堂里。

“缓慢的归乡”,似乎十分契合现实情景,尤其最近还令人联想到马来西亚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返家之路。开始读汉德克这本书,才惊觉此归乡非那归乡。(余云)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是德语文学奇才,以先锋戏剧《骂观众》《卡斯帕》闯入文坛,后来所写小说则在叙述上越来越注重启示性。《缓慢的归乡》是他80年代四部曲之一,描写地质学家瓦伦丁·索尔格苦苦思索“缓慢归乡”的精神历程。小说结构并不复杂,三个小标题“史前形态”“空间禁地”“法则”,分别对应索尔格在阿拉斯加,在加州大学校园,在返回欧洲途中,但写法和文字奇异,大段现代派景色描写,冷冰冰叙述贯彻始终。讨厌情节的他剔除传统小说所有元素,一切扑朔迷离,叙事的内在仍丝丝入扣。

“归乡”是当时汉德克努力克服自身精神危机的归宿吗?那么索尔格这段话即是作者的内心独白:“……我不愿走向毁灭。在这一巨大损失来临之刻,我的反应是归乡,不仅仅是回到一个国家,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而是回到我出生的故居,不过我总是想继续留在异国他乡……”

就像有位评论者张旋说的:汉德克那些“在路上”的小说插入自己对事物感悟时刻的细致心理分析,这使他在叙事方面显得散漫,有时甚至琐碎无聊,不过就连入门不久的作家都能看出,小说中几乎没有陈词滥调,他在努力描述一个神秘的新世界,一个人们熟识却从没想过可以如此描述的世界。他所做的工作和现代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语言学家类似,只不过采用的是小说这种更纯粹的叙述形式。

读这样的书需要精神非常集中,速度理应缓慢,但我还是用一个晚上看完了。误解带来的意外收获很美:偶遇了一本能不断回头细看之作。黎明时合上书页,索尔格背诵的一首诗的片段在盈窗绿意里跳跃:“美的行程短暂,如雪光中一梦”。

一座座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全世界似乎都已回家,我想知道的是,还有多少人其实是在“缓慢归乡”的路上?(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