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改委员会主任委员吴玉章在全国文改会议上发表讲话。吴承认简体字缺乏系统,但辩护称汉字本就不是系统化的文字
前一期专题《乾隆变成干隆,是谁的错?》,回顾了1949年后大陆的“汉字简化史”。略言之:因为从1950年代-1980年代,政府主导汉字改革的终极目标,是“汉语字母化”,简体字只是被当作字母化完成之前的一种过渡手段,所以简体字改革方案做得相当粗糙,留下了相当多的问题。当“汉语字母化”终止,原本只是“权宜之计”的简体字不再是“权宜之计”,这些问题就变得非常突出了。
那么,当年的简体字改革方案,究竟粗糙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可以和日本的汉字简化方案,来做一个比较。
中、日本两国的汉字简化,存在着两个比较大的区别
日本在1946年正式推行简体字,比中国早了整整10年。与中国相比,日本的汉字简化,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
一、日本在简化之前,研究确定了现代通用汉字的字量,中国没有做这个工作
基于对汉字使用频率的清查,日本政府于1946年公布了1850个字的《当用汉字表》,1951年又颁行了92个字的专供取名之用的《人名用汉字别表》。这1942个字,就是日本对汉字进行规范和简化的范围。不在这个范围内的字,不做改动。
全盘梳理,清查家底,圈出现代汉语通用字(包括常用字和不常用但现代汉语必须使用的字),是简体字改革的基础。这个基础性的工作如果不做,简体字改革就没有一个核心的范围。恰恰中国50-80年代的汉字简化,始终就没有做这个基础性的工作。既没有类似的《现代汉语通用字表》,简化汉字的数量也一直受领袖意见左右而摇摆不定——1952年的第一稿是700字;稍后的第二稿只有338字;第三稿又陡增至1634字……结果,就出现了该简化的字没有简化,不必简化的字却大量简化的怪事。很多常用汉字,像餐、藏、貌、翻、臀、蠢、罐、警、……仍笔划繁多,没有简化;很多罕用字、冷僻字,像糰(团)、糶(粜)、癤(疖)、潷(滗)、籩(笾)、颸(飔)、……却都被简化,收进了1964 年的《简化字总表》当中。
没有梳理现代通用汉字的范围,还有一大弊端,即:汉字是按照字形、字音和字意三大维度来造字的,没有确定通用汉字的范围,就会导致部分通用汉字被按某种原则简化处理了,另一部分通用汉字却没有得到相应处理,以致汉字的内部系统,产生不必要的逻辑混乱。比如,溝、構、購,被简化成了沟、构、购;講,却被简化成了讲;媾、篝等字,却又完全不简化。原本同属一个“冓”旁系列的字,简化后竟然变成了三个偏旁系列,字形系统完全乱套了。相比之下,日本因为确定了“当用汉字”的范围,范围内的同系列汉字,在简化时绝大部分采取了统一原则;日后扩充“当用汉字”时,也是继承之前的原则对新扩之汉字进行简化,就没有出现类似的混乱。
二、日本的汉字简化,比较重视类推原则;中国的汉字简化,否认类推原则
汉字简化,有两种主要来源。一种是按原则类推,相同的繁体偏旁,应该被简化成相同的简体偏旁;一种是采纳民间的“约定俗成字”,这就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了。日本的学者比较重视前者;中国学者则因“群众路线”(70年代的“二简字”甚至直接发动农民来造字)而高度重视后者,否认类推简化的可行性——中国《简化字总表》第一表收录的352个简化字,大部分属于民间“约定俗成字”。
这就直接导致中国的简体字,在体例上出现了大混乱。很多部件本可以只用一种方式简化,但往往是一个字一个样——比如,“昜”至少有三种简化模式:杨(楊)、阳(陽)、伤(傷);“登”则至少有四种:证(證)、邓(鄧)、灯(燈)、镫(鐙)。很多可以一并类推简化的汉字组,有些只类推一半,中途莫名其妙地变异——比如,盧简化成了卢,瀘、顱也相应简化成了泸、颅,但爐、驢却被简化成了炉、驴。有些又只类推一小部分,其余的原封不动——比如,憶、億已经简化成了忆、亿,臆、噫却不简化。汉字固有的逻辑体系,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破坏掉了。
相比之下,日本的汉字简化,就比较多地顾及到汉字的体系完整。新加坡文字学者谢世涯评价:“约定俗成和类推简化是会产生矛盾的,这在中日都不可避免,只是日本……有固定的范围,而且他们的简化工作较保守,……同时也比较坚持类推的原则,所以矛盾和混淆的现象比较少,中国则层出不穷。”
据文改会秘书长叶籁士披露,“國”字简化在50年代曾引起很大争议,郭沫若力主内中用“王”,理由是“此乃张王李赵之王”,幸好很多文改会委员坚决不同意,遂得以与日本保持一致,简写为“国”。图为太平天国所使用的简体“國”字,内中是“王”。
定位不同、领袖意志,是中日汉字简化出现上述两大区别的根源
中国的汉字简化,与日本相比,之所以存在上述两大区别,除了两国对汉字简化的定位不同——中国将其视为汉字拼音化的过渡手段;日本则是为了规范、简化汉字形体,控制汉字的日常使用数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领袖意志的干扰。譬如,毛泽东在看过1952年的《常用汉字简化表草案》第一稿后,提出意见“汉字数量必须大大减缩,一个字可以代替好几个字”,就未必妥当。
缩减汉字总量,“一个字可以代替好几个字”,实际上违背了汉字自发演进的规律。自古至今,一方面,为了便于书写,汉字会追求形体的简化,自唐而下,自发出现了大量的简体字;另一方面,为了表意明确,汉字又会追求数目的繁化。比如,当“云”字逐渐被大量用于“孔子云”、“孟子云”时,古人就造出了一个新字“雲”,来指代天空中的水汽结合体。1949年后,把“云”、“雲”二字一并简化成“云”,就造成了词义上的困扰。2006年,某学者在央视百家讲坛节目中讲“子云笔札君卿舌”,错把“子云”解读成了“子曰诗云”。其实,这里的“子云”,是指汉代名人谷永(字子雲)。如果不一味追求“一个字代替好几个字”,“子雲笔札”想来是断不会被理解错的。
大规模的“一个字代替好几个字”,给汉语的表意明确,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比如,面和麵(麺),本是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词。前者指脸部、脸面;后者指粮食磨成的粉。所以,民国人读《水浒传》“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一段,可以很清晰地知道,烧的“面汤”是洗脸水;但今人来读,恐怕就不免要理解成煮面汤来吃了。再如,适和適,在古代不但是两个不同意思的字,连读音也不一样。“适”读kuo,是疾速的意思,“適”读shi,是到哪里去的意思。强行用“适”来代替古代的“适”(kuo)和“適”,那要分清这些古代名人——南宫适、李适、高适、沈适、赵汝适——究竟是“适”(kuo)还是“適”,就很要命了。现在很多著作,也只好强行把《梦溪笔谈》的作者沈适(kuo)改名为沈括。其实,既然“摘”字都没有简化,“適”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简化成“适”,然后平白增添如此多音、义上的混乱呢?类似情形,在1964年的《简化字总表》中,非常地多。
以上,并非50-80年代中国汉字简化的全部弊端。指出这些弊端,也并不是为了反对汉字简化。汉字的简化是必须的。重温这段痛史,只是为了提醒今人:我们现在使用的简体字,是一场粗糙、草率的改革的产物,仍然伤痕累累,需要修复。
张三丰实有其人。“丰”字古已有之,意为容姿美好,写成“张三豊/豐”是不对的;但“丰”、“豊”、“豐”俱被简化成“丰”后,很多人搞不清区别。80年代,国内京剧表演团赴港台演出,也曾多次闹出“林衝”、“武鬆”的笑话
参考资料
(新加坡)谢世涯,《新中日简体字研究》,语文出版社,1989;陈炽洪,《从改革到规范——试论汉字简化的失误》,收录于《藟缘论集》,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叶籁士,《简化汉字一夕谈》,语文出版社,1995;谢世涯,《中国与日本简化汉字的评骘及今后整理与简化汉字应循的原则》,收录于《第二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选》,1987;(日)白川静,《汉字百话》,中信出版社,2014;史定国/主编,《简化字研究》,商务印书馆,200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