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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一边毒舌一边爱这个世界

英国评论家康纳利曾说:即使一切消亡,仍然会有一个作家讲述的世界留存下来。

对于小说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他留下的世界覆盖“从新加坡到玛贵斯礁群岛的一片海洋和土地”。令毛姆闻名全球的《月亮与六便士》,写的正是这里的故事。他的许多短篇小说,描绘的也是这里的风土人情。


“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

毛姆出生在英国一个律师家庭。他8岁那年,母亲因难产而死,两年后,父亲因胃癌去世。孤苦伶仃的毛姆只得被送到伯父家寄养。入读坎特伯雷国王学院,毛姆又因严重口吃,被同龄孩子欺负。童年的痛苦经历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

毕业后,毛姆在伯父的建议下,入读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在医院做助产士的同时,毛姆开始了写作。最初获得观众青睐的作品,是他写的“愚蠢上流社会”的几个剧本。1908年,伦敦西区同时上演了毛姆的4部戏剧,让他成为红极一时的剧作家。当时英国一家媒体刊登了一幅漫画,画中莎士比亚蔫蔫地站在毛姆的戏剧海报前,痛苦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一直渴望获得尊重和赞誉的毛姆,成功进入了伦敦的名流社交圏。成名后的某天晩上,他独自在俱乐部吃饭,听到邻桌小声谈论着自己。“你认识毛姆吗?”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嘲讽:“当然,他脑袋膨胀得连帽子都戴不上了。”开始,毛姆并没有把这样的对话当回事,但不久,越来越多刺耳的羞辱与批评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毛姆回忆起童年,痛苦的经历好像又统统回到了身边。他翻出了自己在23岁那年完成的小说草稿《灰烬其华》,“感谢当时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买下它”。毛姆重新拾笔,还给它另起了个名字——《人性的枷锁》。

这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其中很多情节源自他人,但感情都是毛姆自己的。主人公菲利普斯和毛姆的童年极其相似。书中那个敏感害羞的男孩天生患有腿疾,父母早亡,小小年纪被送去古板守旧的伯父家寄养。菲利普的人生道路一点都不顺畅,在经历了不少痛苦后,他オ逐渐解除了宗教、学历、爱情、世俗期待等加诸一生的种种枷锁。菲利普斯最终在“毫无意义的人生”中获得了心灵平静。小说完结,毛姆也彻底释放了内心的压抑:“我永远地从痛苦回忆中解脱了。”

1915年,《人性的枷锁》在“一战”中出版发行。小说最初在伦敦的反响不算好(后来成为畅销书,毛姆生前共卖出1000万册),但毛姆不肯再理会这些声音。第二年,他放弃了名流社交圈的生活,毅然前往南太平洋旅行。隔着一片汪洋,远离各种麻烦,毛姆开始为下一部小说搜集素材。回伦敦后不久,他一生中最畅销、最出名的代表作《月亮与六便士》诞生。

小说基于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的一生,讲述了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一个40岁的证券经纪人,突然对艺术着了魔,放弃了优渥生活,跑去南太平洋的塔西提岛,追求艺术理想,成为一名画家。实力与精神之间,他选了后者。“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1919年4月,《月亮与六便士》率先与英国读者见面,不出所料地遭到了媒体讥讽。但转机很快在大洋彼岸出现:同年7月美国版推出后,首印5000本被抢购一空,同年底,销售数据飙升至10万册。一直到今天,这部书仍是全世界最畅销的小说之一。


故事背后是“人性”

然而,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并不足以成就今天的毛姆。美国社会学家伯吉斯曾评价:“毛姆还写下了英语文学中最好的短篇故事。”

毛姆在年轻时就写过一些短篇,但都未被收入那部4卷本小说集。收进集子的第一个故事《雨》,是毛姆在53岁时完成的。《雨》最初的命运看起来和他年轻时写的那些书一样,被一个又一个编辑拒绝。但毛姆不介意,他继续写。当写完6篇时,这些短篇都被发表在杂志上,获得全球读者的喜爱,其中包括奥威尔(《动物庄园》作者)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作者)。

在这4卷本短篇小说集里,有一些故事与“一战”时的欧洲有关。“一战”中,已是知名作家的毛姆受英国军情六处派遣,赴欧洲大陆从事秘密情报工作。这段“浪漫又荒谬”的经历,在多年后化作一系列独立的间谍小说,集结成全套小说集中的第三卷《英国特工阿申登》。这部作品后来被誉为最伟大的英国间谍小说之一,影响了包括“007”之父伊恩·弗莱明在内的众多作家。

小说集里的更多故事,则发生在湿热的南太平洋小岛。在《雨》《书袋》《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等篇目中热情野蛮的土著人与带去现代文明的英国殖民者,源源不断出现在他的笔下。

其实讲故事的毛姆自己也很享受传递八卦的乐趣。他知道,这些“乐趣”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支撑点——人性。

从1927年《雨》出版,至其后的20年,是毛姆创作短篇小说最丰富的20年。这个时期的毛姆,断断续续进行着他的异国之旅。“刚刚出发时,毛姆更多是为了逃离伦敦,摆脱羁绊,享受旅行带来的自由感。但后来,目的变了,变成了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毛姆在世时,就经常将自己的旅行比作“一个动物学家闯入一个物种信息丰富到难以想象的国度”。他疯狂吸收着周围的新鲜事物,体验着“人心的复杂与刺激”。

毛姆在世时,对自己在主流文学圈的地位从来没抱过幻想。20世纪初的欧洲文坛,普鲁斯特、伍尔夫等意识流派作家正在崛起。他们擅长用“语言的不确定”写“人心的不确定”。而毛姆不是这样想的。他写“外放”的故事,用词简洁明了,让读者一看就明白。但主流文学圈觉得这很粗俗,不像一流文学家的姿态。

站在“二流文学家最前列”的毛姆,却在读者圈中拥有着无以复加的影响力。

“在战后的欧洲,西方传统价值观不断瓦解,毛姆迎来他的第一批读者;1964年,毛姆去世的前一年,90岁的他说自己最大的慰藉,就是每天收到全世界青年读者的来信;过去几十年,算是太平的几十年,在安逸庸碌的生活中,人们向往逃离,又都“毛姆了起来”;把毛姆放在当下,他看起来与我们的时代精神不合,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像上了发条一样。但正因如此,毛姆才值得永远阅读。他的故事,可以替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读者完成“去世界看看”的心愿。


像个傻男孩一样解剖自己

有些读者对毛姆可能有“误解”。他毒舌刻薄、傲慢无礼,在读书随笔中揶揄了不少文学前辈,还写信怒怼特地来感谢自己的新人作家。但毛姆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是一边毒舌,一边爱着这个世界的人。在小说里,他会对激情燃烧的艺术家流露赞美之情,而道貌岸然的文明人都被他当成庸俗的魔鬼。

鲜少有人知道,毛姆60岁时写过自述,毒舌自己。他的语言犀利,背后却暗藏着纯真与情怀。比如毛姆对自己写完的作品充满厌恶,当他知道一条街上的剧院正在上演他的戏剧时,要绕道走;他讨厌评论家,又忍不住偷偷看大量评论,把夸赞他的人引为知己;他反复强调自己腼腆、害羞、不擅社交,但又渴望结识陌生人、得到故事。有读者说:毛姆最有趣的时候,或许就在于他像个傻男孩一样剖析自己。

“二战”爆发前后,毛姆通过催眠疗法治好了口吃,又开始回到了伦敦社交圈。他四处演讲,上广播节目,接受访谈,并设立“毛姆文学奖”,资助文学创作者旅行。公众普遍认为,作家应该静谧地生活、写作,不能和媒体、镜头扯上关系。但毛姆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全英国名气最大、赚得最多的作家了。

“如果说毛姆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那是因为他笔下的人性,在跨越一个世纪后,依然能击中读者;更是因为,他在穷尽一生探索,发现人生并没有意义后,依然决定要将其过得有意义。”从这个角度看,毛姆早已站在一流作家的队伍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