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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生活专笔记|台中

“是的,我們用文學共老了。”(资料图/图)

上一次在台中公开见读者,大概是十多年前了。

今天下午,台中女中的大礼堂,会和中部的读者小聚——彰化的、苗栗的、云林的、大台中的、海边和山里的……

这一场,我跟出版社说:特别鼓励国文老师带学生来好不好?

我感念从小学到大学教过我的国文老师;他们教的字和词,他们带孩子们朗读的诗,他们激发少年辩论的文章,他们对文字、文学、文化的态度,一点一滴都是美学工程、思想育成的底层基础。

文学是体会人生的第一道门。

中部人,好久不见。

那幕后辛苦的人,是你最看不见的……

但是我们心里应该明白。

嘿,我也是那“幕后”工作的人呢……

每一场,因为不同地方的读者不同的组成,我都重新备课,所以没有一场的内容是一样的。

今天为最后一场——台中场——备课的标签五颜六色的,配Tabasco。好看吧?

读者当场给龙应台的“手写信”(资料图/图)

为文字、为意境、为美、为心灵深处的寻觅,我们朗读,在一个中学的礼堂。

谢谢你那么不羞怯、不吝啬地告诉我:

“第一线照顾我失智的母亲八年以来,我深深痛苦,但是《天长地久》疗愈了我……”

“在一个男中教国文,觉得很困难。今天之后,我知道怎么教了……”

“读了美君之后,我第一次带妈妈出国旅行。她竟然真的变成了我的‘女朋友’……”

“嫁到台湾之后,十三年没有回过大陆,没有去看过我妈妈。读完《天长地久》立刻买了机票飞回家……”

“读完你的书,我重新去看令我厌烦的爸妈,我的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

《天长地久》不是一本《长者照顾指南》,我“没有资格”写那样一本指南。第一线的照顾者,真正“把屎把尿”的照顾者所必须承受的压力和必须忍受的情绪深渊,我没有承受,因此我才幸运地有余力谈爱,谈温暖,谈最后一里路的陪伴,谈感恩和付出。那是我的侥幸运气,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侥幸运气。

因此《天长地久》不是一个指南——我没有资格指南;它比较是一个提醒,生命自觉的轻声提醒。

签书时我回头问一个十三岁的国中生,“今天你听懂了吗?”

他的眼睛大大的,像纯洁小牛,说,“懂,”那么稚气的笑容,却老气横秋地说,“人生,就是不要蹉跎……”

龙应台与台中女中的学生在一起(资料图/图)

不曾为任何一本书这样“跑码头”过。

其实是因为,十年没出来见读者了,这次就见个够吧,好好感觉一下。

从台北、台南、新加坡、吉隆坡、槟城、香港、长沙、杭州,最后到昨天的台中,有两个小小发现:

一,台湾中部的读者当场给我的“手写信”最多。他们很含蓄,也害羞,可是心里的情感浓郁、醇厚。

二,最多人走向前来告诉我:“我从《野火集》、《孩子你慢慢来》读到《天长地久》,从少女读到结婚生子读到退休……”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我说,“是的,我们用文学共老了。”

从台中开车回屏东潮州,走三号公路竟然只需要135分钟(会不会收到超速罚单,不知道……)

回到家,流氓大咪先翻开他的白肚子,用“四脚朝天式”迎接。既然这样,就跟他一起打开读者昨天亲手交我的信……

热爱书的学生(资料图/图)

俄罗斯出身的作家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 曾经描述他小学一年级时所亲历的人文教育:

秋天,校长带着孩子们走进田野间,边走边和孩子们说话:

“你们现在听到的声音,是有人正在磨一把镰刀发出的声音。”

“看那边那块田,下一季要准备休耕了。”

“喔那边那只鸟啊,就是只小鸟,不知道名字耶……”

“那边走来的农人,如果你说他看来喝醉了,你要知道,那是因为他贫穷。”

六岁、一年级的纳博科夫看见“秋叶斑驳的叶子铺了满地……老师在地上摊开一张很大的白纸,然后在白纸上摆上一张一张的枫叶,依照枫叶颜色来排列——青绿溶入柠檬色,柠檬色溶入橘色,橘色溶入嫣红,然后是紫色,紫中带褐,褐中带红,接着慢慢又一张一张枫叶转化回青绿……”

钱穆教小学生作文,先把孩子们带到古墓松林里,一人选一株树,身心安静下来,聆听清风穿过松针的声音。

语文课,从来就不仅只是写字课,它是视觉的开启,是听觉的细磨,是思考的精准锻炼,是情感的沉潜厚植。它从来就不该只是关在教室里的纸上操练,而是田野上的行走、市井里的流连、人群中的相濡以沫、场合上语音和眼神的交错、复杂情绪的流动回转。

台中读者会有很多语文老师老远带着学生过来。在我眼中,老师们看起来都像大孩子,那么青春的脸庞,那么纯真的笑容。

有一个老师带着两个小学生来。他自己看起来就像他们的大哥哥。

云林斗六石榴国中好几位老师一起,带来二十位学生。一位老师结束后说:

“美好的文学体验。这些孩子有些是第一次搭火车到台中,有些正在为亲子关系的紧绷而煎熬……”

这些年轻老师们给的,就是纳博科夫的人文田野课,就是钱穆的古墓松林课。

有心的老师,在第一线的位置上给下一代生机盎然的人文田野,是国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