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约撰稿 陶短房 / 文
9月6日,津巴布韦前总统罗伯特·穆加贝在新加坡病逝,终年95岁。
他的去世,并不算出乎人们意料。虽然穆加贝素来身体康健,但毕竟已是近百岁的人,自今年4月起,就一直在远离故土的新加坡治疗休养,最终无法抵御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
“他的逝世是津巴布韦人民的巨大损失,也使中国人民失去了一位老朋友、好朋友。” 9月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就穆加贝不幸逝世向津巴布韦总统姆南加古瓦致唁电。
生于1924还是1979?
穆加贝的生日是1924年2月12号,但他的出生地——今天被叫做“津巴布韦”的地方当时甚至还不是一个国家,而是英国殖民地罗得西亚的一部分。父亲是一名乡村木匠,在穆加贝幼年时即离家出走。10岁时,穆加贝进入布拉瓦约的教会学校读书,后来赴南非黑尔堡大学学习,1951年获文学学士学位。在黑尔堡大学这所当年南非唯一招收黑人学生的高等院校读书期间,他接触到一些非洲著名政治家,如尼雷尔(坦桑尼亚开国总统)、卡翁达(赞比亚开国总统)、恩克鲁玛(加纳开国总统)等的泛非主义和反殖民主义思想,并深受他们影响。
可以说,黑尓堡孕育了他“政治生命”的灵魂,他终身信奉的泛非主义,他一生的功过荣辱,都可追溯到黑尓堡时期所受的影响。
1960年,穆加贝加入老牌黑人反对党民族民主党(NDP),该党的领导是南罗得西亚最有影响的黑人领袖恩科莫。不久,NDP遭白人政权取缔,恩科莫另组津巴布韦非洲国家联盟(ZAPU),穆加贝随之加入,并成为着力栽培的骨干。
然而1963年,穆加贝做出了他一生中第一次惊世骇俗的行为:高调脱离ZAPU和恩师恩科莫,转投另一个较小的反对党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ZANU)。ZANU是南非非国大的盟友,也是比较“正统”的泛非主义组织,穆加贝的这一选择,既是其长期受泛非主义影响的必然结果,也说明他已意识到,在种族矛盾尖锐化的罗得西亚,恩科莫和ZAPU的温和道路,是很难走得通的。
1964年,以“颠覆言论”的罪名,穆加贝遭到政府逮捕,并被关押长达10年之久,在狱中穆加贝继续发挥其政治影响力,并抓紧难得的时间完成了3个学位的进修,成为黑人反殖民、反种族隔离运动传奇性的人物,并积累了宝贵的声望——1974年,穆加贝小儿子病死,史密斯政权拒不放他参加葬礼,引起公愤。
出狱后的穆加贝移居莫桑比克,公开主张通过暴力推翻白人政权。
黑人的武装斗争节节胜利,而白人政权却在国内外陷入空前孤立。在巨大压力下,1979年9月,白人当局和穆加贝、恩科莫达成《兰开斯特宫协议》,规定在1980年2月举行民主选举,事实上默认了黑人多数民族的自决权——作为交换,穆加贝等允诺10年不土改,并在议会中为白人保留20个议席,以确保宪法不会被修改。
1979年12月,穆加贝在群众夹道欢迎下回到家乡。
由于穆加贝享有的崇高声望,以及他所在的修纳族人多势众的天然优势,1980年3月,ZANU在除20个白人保留议席以外的80个议席中夺下57席,他本人也因此当选为津巴布韦这个新国家的首位民选总理。
这次选举是撒哈拉以南非洲较早举行的普选,新成立的政府是多党制联合政府,这一切都让当时的人们耳目一新,穆加贝声望一时间大增。
但穆加贝很快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望:他在1983年第二次和恩科莫翻脸,激发了津巴布韦内战。1987年,实力逊色一筹的ZAPU不得不接受被ZANU合并的现实,其后,志得意满的穆加贝宣布改行总统制,并于1988年12月22日成为津巴布韦首任总统,且一直连任到2017年11月21日以93岁高龄遭政变下台。
尽管如此,在这段时间里,西方媒体和政府对津巴布韦的态度是宽容的,美国合众国际社上世纪的一篇专稿,还特意将津巴布韦列入“温和改革成功者”行列。
穆加贝对津巴布韦的治理也曾卓有成效,在独立后的十多年里,津巴布韦经济发展很快,被称为“南部非洲谷仓”;1990年,婴儿死亡率从86‰降至49‰,国民预期寿命从56岁提高到64岁。
然而他的第一次“死亡”——国际美誉之死,即将到来,死因是“津巴布韦土改”。
当地时间1988年10月,英国赫特福德郡,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会见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视觉中国图)
“自寻死路”?
自2000年开始,穆加贝着手强力推行土改,将白人农场主的绝大部分土地没收,分配给退伍军人和黑人贫民;2005年,又推行“城市净化运动”,将城市贫民强行驱逐,并铲平其住宅;2007年底,他又强行通过法令,对白人农场主隐藏、破坏农机具拒不交公的行为予以严惩;同时津巴布韦还加强了对舆论的钳制和对反对派的打压,引起西方世界强烈谴责和制裁——英联邦于2002年宣布津巴布韦“停权”1年,而穆加贝则以退出英联邦为答复,并在此后连篇累牍抨击“西方霸权主义”。
在成功带领津巴布韦走上国际公认“成功过渡之路”多年后,转而采取如此激进的行为,事实上,穆加贝的这一次“自寻死路”,存在很大的无奈成 分。
当地时间2017年4月18日,津巴布韦第37届独立日庆祝活动上,总统穆加贝亲吻妻子格蕾丝(视觉中国图)
津巴布韦的“开明过渡”,其实是建立在极其脆弱的“输入型补贴”基础上的:独立前,津巴布韦46.5%的可耕地掌握在6000名白人农场主手中,而广大黑人则因缺乏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劳动工具而濒临破产。换句话说,津巴布韦经济的繁荣,对于大多数黑人而言意义并不大,他们迫切期待的是“打土豪、分田地”,让自己的生活迅速获得改善。
当年在《兰开斯特宫协议》谈判时,宗主国英国的领导人撒切尔夫人,同意向津巴布韦分期拨付4400万英镑,作为换取穆加贝“不土改”承诺的代价。穆加贝正是靠着这笔外来的“赎金”,一方面维持“纸面繁荣”,一方面通过补贴安抚躁动黑人。他的如意算盘,是在一段较长、较平稳过渡后,以白人农场经济的“金蛋”,推动工业化,吸纳黑人剩余劳力。
但人算不如天算,1997年,英国时任首相梅杰以“靡费税款、劳民伤财作无益之事”为由,单方面削减并最终停止了《兰开斯特宫协议》所规定的补贴。
此外,1991年,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压力下,穆加贝被迫采取“紧缩货币”的自由经济改革,结果白人农场主的利益得到很大程度发展,而津巴布韦的一系列经济、社会问题非但未解决,反倒更加激化。而随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却借口津巴布韦“未严格遵循建议”,终止了资助。
在英国“断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不辞而别后,穆加贝事实上已难以在支付对白人的高额赎买、供养同时,满足广大黑人的生存需要,于是由温和突然变成激进。
金融生命之死
津巴布韦经济也在就崩溃中,通胀率扶摇直上,2002年6月1美元已能兑换1000津巴布韦元,到了2006年夏,居然可兑换500000津巴布韦元之多。
一筹莫展的穆加贝将问题交给号称“津巴布韦最懂金融的官员”——时任央行行长戈诺,后者提出的办法简洁明快:2006年8月,第二代津巴布韦元问世,1新津巴布韦元兑换1000旧元。
然而钞票上的戏法终究挡不住现实中不可抑制的通胀:2000年该国通胀率为55%,2004年132.75%,2007年66212.3%,2008年夏达到220000%,到了2009年已变得无法统计——穆加贝政权谢幕后,新政府给出的半官方数据,是500000000000%。
迫于完全失控的通胀,2009年4月12日,津巴布韦穆加贝政府宣布废除纸币津巴布韦元的流通,日常交易使用美元、欧元、英镑、南非兰特和博茨瓦纳普拉。
尽管拜津巴布韦新的经济支柱——烟草价格持续坚挺所赐,在穆加贝执政最后几年,国内的经济秩序总算有所企稳,但他始终未能让自己一手缔造的津巴布韦本币“起死回生”,而这位非洲政坛老人的“金融生命”,也就此事实上终结于2009年。
政治“脑死亡”
当地时间2017年11月21日,在位37年之久的穆加贝正式辞去了津巴布韦总统职务。
他当然并非心甘情愿辞职。此前一天,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穆加贝仍然以执政党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ZANU-PF)总书记、津巴布韦军队统帅自居,只字不提辞职。之所以这么快改变主意,完全是迫于内外交困下的压力。
当地时间1999年3月5日,南非比勒陀利亚,南非总统曼德拉(中)和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左)及纳米比亚总统努乔马在联合新闻发布会后握手(视觉中国图)
由于穆加贝的恋栈,“接班人问题”成为津巴布韦的一个心结。最初的“接班人之争”是总参谋长穆朱鲁和国会议长姆南加古瓦的博弈,结果后者失势被贬,前者则在2011年在自家农庄里离奇地死于火灾,妻子乔埃斯·穆朱鲁被任命为第一副总统,成为继任“接班人”。
但接下来,穆加贝开始扶植自己野心勃勃的续弦妻子格蕾丝·穆加贝。个性高调、生活奢侈、在海外名声不佳的格蕾丝从一介打字员平步青云,在2014年底借助穆加贝之手清除了乔埃斯,升任ZANU-PF中央政治局委员、妇女委员会主席。不过,当时穆加贝头脑尚清醒,没有明目张胆支持太太做接班人,而是重新起用姆南加古瓦为第一副总统。
但妻子膨胀的野心已经无法抑制:2017年11月4日,格蕾丝暗示,ZANU-PF将在21日召开党代会,推动修改宪法,将津巴布韦的两名副总统强制性定为一男一女;次日,她又在媒体上公开表态,称自己已经“做好接任总统的准备”。而11月13日,穆加贝突然解除姆南加古瓦的职位,迫使其匆忙逃往南非避难。
唇亡齿寒,军中老将和党内高官们终于开始反击。11月13日总参谋长奇翁加等90名高级将领在电视台发表支持姆南加古瓦的联合声明;翌日,津巴布韦军队占领电视台,包围总统官邸,迎回一天前刚刚逃到南非的姆南加古瓦。
在这次闪电式政变中,昔日独立运动中并肩作战的老战友们成为政变骨干;自己一手建立的执政党,10个地方总部中9个和绝大多数国会议员、地方骨干站到了对手一边;更戏剧性的是,他不惜葬送国际美誉“生命”推动土改的第二大受益者——津巴布韦独立战争退伍军人协会,以及由第一夫人亲手改造用来充当“青年近卫军”的ZANU-PF青年联盟,也站到了“掘墓人”行列中。
大势已去的穆加贝最终在非盟领导人和友好国家政要的调停劝说下,选择了“主动辞职”,在其政治生命结束的最后刹那,多少保住了一点点颜面和尊严。
可以说,从2017年11月21日这天起,穆加贝就只剩下了最后的“生物学生命”,直到今年9月6日的这一刻。
盖棺论定未有时
某种程度上,穆加贝的历史就是战后非洲独立解放和建设发展的历史。
穆加贝在独立解放运动中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和成功者,他曾殚尽竭虑、雄心勃勃,试图在新生独立国家的建设、发展中继续成为英雄和成功者。在最初十年里,人们曾以为他做到了这一点,但随着“兰开斯特宫红利”的骤然消失,随着他和围绕他身边食利阶层私域的膨胀,这一切最终成了令人唏嘘的水中月、镜中花。
曾几何时,“仁慈开明的穆加贝”获得西方朝野的广泛好评:他曾获得英国颁授的二等巴斯勋爵,也曾被美国合众国际社赞誉为“黑非洲国家发展的榜样”;英国《每日电讯报》,在“土改”前的1995年却曾发布专版为穆加贝竖碑立传,其中引述穆加贝原话“黑人对白人的歧视和白人对黑人的歧视一样,都是必须唾弃的种族压迫”并大加赞赏。但时过境迁,进入21世纪,西方媒体报道中他变成了“恶人”“独裁者”,英国《每日电讯报》甚至在2013年改口将穆加贝斥作“希特 勒”。
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人们的情绪则更加复杂,他们对穆加贝的历史功绩恋恋不舍,比如塞内加尔前总统瓦德就认为,津巴布韦的问题“很多是西方遗留的”,不能都归咎于穆加贝,但更多人为穆加贝晚年的昏聩摇头叹息。
耐人寻味的是,在津巴布韦以外的非洲国家,人们对穆加贝的评价普遍好于津巴布韦本国。赞比亚《国家报》的解释是,“邻国的人们很容易理解并赞赏穆加贝领导非洲解放运动的功绩,却并没有真实感受到其晚年谬政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或许我们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公允地给穆加贝这位已故非洲著名人士一个“站得住脚”的评价——因为尽管他的生命业已终结,但他留下的历史遗产(不论正面或负面的)仍在持久、深刻地影响着津巴布韦乃至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政治生活和社会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