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美芸
高锟/文
9月23日下午时分,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华裔物理学家、著名光纤通信专家、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高锟先生离世,享年84岁。
高锟先生一生最得意的两项实验:一是发明光纤通信。先生在光纤、宽频传送等科技成就极高,并在2009年10月6日因“开创性的研究与发展光纤通讯系统中低损耗光纤”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以表扬其在光传输于纤维光学通信领域的突破性成就。正是他将整个人类社会带入了信息沟通和交流的高速通道。
另一项便是爱情。高锟先生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谦恭地说,诺贝尔奖并不是他人生中的最大成就,而令他备感荣耀且萦绕他一生的荣誉是他与妻子甜蜜的爱情。
通过高锟先生的自述:让我们听听高锟先生与黄美芸女士令人欣羡的爱情故事。
我父亲原籍金山,那是长江口大都会上海附近的一个村镇;我母亲来自另一个村镇宝山,在金山以北二十里左右。经媒人算过生辰八字,认为极相匹配,他们得以按照传统的习俗完婚。两家人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我父亲高君湘,是一位以诗文鸣于时的文人的第三子,我母亲金静芳是家中长女,一对新人二十出头,在当时来说,都受过高深的教育。
我父母虽在成亲那天才初次见面,可自我懂事以来,从未察觉他们之间有任何凿枘。我母亲秀外慧中,而我父亲则虽在国内和美国接受大学教育,却始终恪守中国文化和传统。他们心曲互通,对彼此的角色和责任都默默相契。是以尽管新婚时无异于一对陌生人,这段婚姻再美满不过。难道真的是八字契合令他们赤绳紧系,还是媒人老于世故,早就认定他们珠联璧合?
全家福:父亲、母亲、我和弟弟。约1942年摄于上海一影楼。
美芸和我在英国伦敦一个行政区的圣公会教堂举行婚礼,仪式倒也简单,我们按照标准的文词宣读誓言,在标准的婚书上签字。我们的茶会也很简单,但因为我们是主角,每个细节都由我们策划,那情景也着实使人难忘。我们未经媒妁之言,也无算命先生算过八字,婚后四十多年来琴瑟和谐,也许确是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电影《八十日环游世界》(Around the World in 80 Days)的主题曲,正道出我们婚姻之路的历程,它开头几句说:
踏遍天涯觅知音,
杳然我独踽踽行,
青春结伴好还乡。
1942年摄于上海我家前园。我座在滑梯底,旁边手推椅上的是我弟弟高铻,还有一众表弟妹。
我横越半个地球,由香港奔赴伦敦,找寻我的命运女神。我们的邂逅终以团圆结局,实始于美芸对我的求婚说一句:
“我希望可以在教堂举行婚礼。”
在她说出她的希冀之前,我其实已求过好几次婚。可是,每次都像在播放一张纹路受损的旧式胶唱片,每播到那个地方唱针就给卡住。美芸对我的求婚毫无明确的回应,收听这段录音的人到了这里只能听到我的恳求,却听不到她的回音。幸好到了最后,唱针跳过了坑纹,那句暗示愿与我并肩携手的话,最终传到了我的耳际。
我忙不迭说:“当然啰,我们都上教堂,虽然我上的是天主教堂,你去的是圣公会礼拜,应该不成问题的。”我跨过了婚姻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
不过,美芸的面上掠过一丝隐忧,她知道我们面前仍横亘着崎岖的路。
我们一家与姨表亲及朋友的大合影。摄于1958年,香港一次家族聚会。
“郊区有两座漂亮的教堂,希望可以找到位好教士为我们主持婚礼就好了。”美芸边想边说。
布力希斯在伦敦东南区,起初是一大片草地及灌木林,因以得名,随聚居的人渐多,发展为一小镇。在两座教堂之外,这区不乏树木,是伦敦郊外自由发展起来的一个住宅区,当时我就住在附近。
骑在大树上的就是我未来的妻子,1958年在英国乡郊,我们才相识不久。
教堂规定,新郎或新娘必须是教区的居民,并得参与婚前指导,在婚礼举行前的三个礼拜天,都得宣读婚姻公告。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给美芸在布力希斯教区找一处居所,这倒不难。
更困难的,是获得美芸母亲首肯我们的婚事。这个棘手的问题,美芸真不知如何面对。她害怕,她姐姐未来夫婿向准外母提出婚事的时候,她母亲那火暴的反应会再次重演。按照中国的习俗,兄长必须先成家,妹妹才能出嫁。美芸的母亲为此大动肝火,滔滔不绝地数落了她一顿。她的姐姐不理一切嫁出去,但怏怏不乐了好一段日子。当下,同样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的未来襟兄仍然独身,他的女友连影儿也不见。美芸立定主意,宁可私奔也不要任人摆布。
跟着的几个星期,美芸偷偷地把她最宝贵的物件逐一带到她的新居所。其中有她在学校历年所得的图书奖。在她决意从此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尽最后努力,向她母亲提亲。一如所料,她的反应直截了当,不容半点转圜余地,她要我从此不要再找美芸。美芸把门匙抛到她脚边,说从此离家,不再回头。一件大事就此完成。但我心里却隐隐压抑着莫名的愤懑和沮丧,本来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一回事,却落得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我们得靠自己筹备婚礼。不消多久,我们便收拾心情,兴冲冲的准备婚礼了。
妻子所着浅粉红色长衫由香港寄来,剪裁合度。1959年终于与所爱共结连理。
我们找上门的第一家教堂,在布力希斯的外围,位处一条僻静的小路,地点正合我们心意。可惜美芸的住处与我们看中的这家圣约翰教堂并不在同一个区上,不过那里的牧师也很热情地接待我们,他提议我们找一家属于我们教区的教堂。我们照着办,可是另外那位牧师跟我们的会面却短得一盏茶的工夫也不到。他由上到下打量我们一眼,就冷漠地说:“我们不会替外国人办婚礼。”我们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相信一位牧师可以如此决绝,而且公然暴露种族歧视。他根本不知道美芸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是如假包换的英国公民。我们只好回到圣约翰教堂,再次向那儿的牧师求助。
牧师说:“如果那位牧师不为你们主持婚礼,我乐意效劳。”我们当然也乐意不过。英国这个皇权至上的国家,仍不失其开明的人道。
我有个表妹,是我舅舅金通明两个女儿中较年幼的一位,那时候已从伦敦的埃弗里教育学院肄业。她很为能当上美芸的伴娘而雀跃。我们过从甚密,她给我们的婚礼帮了很大的忙。她提议把美芸的身材尺码寄给香港我的母亲,好给美芸和她各做一套中国式服装。可是母亲和裁缝也许不相信美芸会比香港那些娇滴滴小姐们高大,结果衣服做得太窄了,幸好还能赶得及修改过来。从婚礼上美芸和我表妹拍的照片可以看到,她们穿起中国服装来是多么漂亮。她们都很苗条,但与今日香港患上厌食症似的女士们实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找来一位外表老成持重的旧同学,扮演父亲的角色,好把新娘交托出去。另一位同学的弟弟就当上我的伴郎。
这段日子里,我和美芸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换言之,我们得仔细地安排时间。整个过程有如军事行动,我们订下一个巨细无遗的时间表,详列我们要做的各种事情。我们预订了教堂礼堂用来接待来宾,算清楚怎样准备食物和把各色蛋糕弄好。纸杯、纸碟、胶刀、胶叉和餐巾等,都在必备物品清单中开列得一清二楚。甚至连礼堂的彩带、花朵装饰,以至在我们步向圣坛时给来宾掷向我们的五彩纸屑,也都一办备。
我们也计划好了蜜月行程,准备在婚礼后翌日早上便出门。我们的家在伦敦南区伊咸一家房子的一楼。在婚前三个星期,我先搬进去,婚礼的大部分准备工作,都是在这里进行的,美芸倒要从她的住处每天往往返返。
婚礼当天清晨,我把食物运送到教堂,美芸和我表妹则一早到来换衣服。我们安排了一辆大轿车由家里接载新娘团到教堂去。
那天,我的肾上腺素制造量准是超乎平常。我仍记得,1959年9月19日我黎明即起,精力充沛,迫不及待地就要动身。这天的日程开始依计划进行,而且奇迹似的进行得井井有条。宾客鱼贯而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教堂门外迎迓。风琴师奏出我们预定的音乐,我等待着新娘团即将抵达的讯号,心里稳靠得多了。这是个迷人的秋日,云淡风轻,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在草地上洒下金色的斑点。这一切,正静候着明艳的新娘到临,与我携手共赴圣坛。
“钟声已经响过十二点,轿车到底哪里去了?”我对等得焦急万分的伴郎说。虽然只过了几分钟,却已经像天长地久一样,令人差点连指头也要咬破。我心里想:“她不会临阵退缩,让我在圣坛前演独角戏吧?”
那天稍后美芸对我说:“车子迷路,所以迟到了。我还以为你会把婚礼取消呢。”我回敬说:“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决定,我也以为你事到临头才退缩呢。”其实,如果当时流动电话已经普及,我只消拿出电话来拨个号码,那三十分钟的疑虑煎熬和牵肠挂肚,便会瞬间消弭。
轿车快到,伴郎便引领我同到圣坛前。
“你看清楚婚戒带在身上了没有?”我紧张地说。“当然带好了。”说着,伴郎笨手笨脚地摸遍了裤袋,最后才在外套的内袋里找到戒指。
两天前便订购及冷藏的结婚礼饼购自英国马莎百货店,由美芸亲手装饰。1959年婚礼上切饼留影。
乐曲戛然转了个调子,表示新娘团已经准备就绪。瓦尔弟歌剧《阿伊达》里的结婚进行曲响起,我恨不得回过头去看新娘一眼。可以想像,美芸正接受朋友和贺客艳羡目光的祝福。我心里想,不知道家人缺席可会影响美芸的心情。尽管我们已特地印了红堂堂的请帖发给每一位至亲,她专制的母亲显然禁止所有家族成员参加我们的婚礼。她那抬不起头来的兄长、已婚的姐姐、未嫁的妹妹,相信都一律难越雷池,不敢有违母亲的命令。
美芸终来到我的身畔,面向牧师,明眸高洁,娴雅端庄,向我微微一笑,令人心折。她的白色织花锦缎礼服,出于她自己的设计,实在无懈可击。不但高贵,而且把她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美芸的衣服,许多都出自她一双手。虽然她说总是要边做边改,这次做婚纱不知可有同样情况,即使有,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在这么一个重要的场合上,这套婚纱绝对大方得体。早前我问她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她说:“要到我们在圣坛前,你才可以看,这是传统,要不然,会带来噩运的。”我相信,我们有时的确要交流一下思想。
我们交换过誓言,也确信能矢志不渝。平心而论,那时候我们正在热恋中,又可会了解我们的许诺背负重大的责任?我们可了解要怎么做才能信守我们的承诺?只有像我们这样维系长久婚姻生活的人,才可以回过头来指出,成功和快乐的婚姻,需要双方都付出努力。我们必须彼此了解,互相扶持,使大家在智慧和能力上都能与时并进,最重要的还是互相尊重,平等对待。纯粹建基于肉体关系的婚姻,在这日趋复杂的社会里恐怕难以持久。
亲吻新娘的时候,我只充满喜悦和满足。两个思想不同的个体融合而为一,面对世界的风风雨雨。现在,我们携手迈出了第一步。当我们转身面向来宾,他们纷纷把我们傻乎乎给他们准备的纸屑和纸条投掷过来,弄得到处都五彩斑斑,我们的衣服、鞋子,甚至头发深处,都藏纳了不少。三天后我们在西班牙,仍在洗头发时发现一些残余分子。
余下的仪式一一顺利进行,拍照、开香槟之后,便是切结婚蛋糕。蛋糕是美芸制作和装饰的。自然还有各色食物,以及各人的演说和欢笑声。
乘车离去时,我们发觉车后拖着许多铁串子和一块上面写着“新婚”两个大字的牌子。铁罐的撞击声,盖过了那辆我由原车主买来的1937年阿士甸7型折篷老爷车那咆哮似的引擎声。我们把折篷绞下,好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我们向他挥手致谢。阿士甸7型是1930年左右推出的一款流行小型汽车,其方盒子外形设计,简单优雅,加以性能卓越,甫面世便大受欢迎。1937年的这款,是同系列的最后一部,因为空前畅销,使得阿士甸车厂在20世纪60年代再次推出由意大利设计师设计的同名车系,并名为迷你阿士甸7型。它有水平装嵌引擎,车轮极小,为小型车另创新猷。车内可以坐四名大个子成人,但几乎只消用一只手便能揽着它。如果我们好好保养它直到今天,这折篷式的型号肯定可以在老爷车大赛中出尽风头。
那天,我们只可以在脑海中想像,香港那边中式宴会的场面。我父母为他们第一位媳妇和长子的婚事,大宴亲朋,就在我们午宴完结后离去的差不多时间举行。我们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就会回想起我们独特的一次,在一切亲力亲为中,我们开创了自己的新天地。
初次与美芸邂逅时,我可是已着意寻找终身伴侣?如果我是个诗人,我准会承认,我既来自地球的另一端,必然是缘分使我们能相遇。一切由我新加入的那家规模不大的工程公司开始。在几乎全是白种人的同事中,我发现了一张东方人脸孔。我心想,“如果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不打个招呼,似乎不大礼貌吧。”可是,“我连周围的同事还没有逐一认识,便走去向公司里唯一的女士献殷勤,会不会给人误会呢?”几天下来,我一直犹豫不决,不敢妄动。
我加人专做通讯器材的标准电话电报(Standard Telephones and Cables)公司当毕业见习工程师。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个名副其实的新手。但我在无线电通讯系统的建立上仍努力不懈,摸东弄西,也继续我的工程研究实验。投身业界,令我眼界大开。我有自己的座位,上司是高级工程师罗彼德。我上班的第一天,彼德热情地欢迎我,他向我派定心丸,说我一定会喜欢这地方。他兴高采烈地说:“你很快就会和我们混熟,习惯这儿的一切。轻松点,不要紧张。”
在新环境里,我通常都会绷着脸,显得很紧张,彼德一定察觉到了。他说:“这里有事情要你干,好等你不会闲着发慌。去货仓给自己拿些工具,钳子、切割工具、焊铁吧。货仓管理员会给你准备好的。”我也不问一下货仓在哪儿,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往后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大概我好歹总会找到那货仓的。
几天后,我鼓足勇气,跑去向美芸自我介绍。
“我是高锟,这里的见习工程师,几天前新来的,你好吗?”
当时美芸正在工作台上忙着。
“你好,由香港来的吗?”美芸回答说。
“对,来了也有四年了,刚毕业。你也是工程师吗?”
“是的。我们线圈设计组还有一位女工程师,也许男人总以为女人就只会做些编呀织呀、缠缠绕绕之类的事情。”美芸笑着说。
冰山破开了。我们相遇了。
英国的中国留学生很喜欢畅聚作乐。1958年摄于英国南部一沙滩。
上大学的日子里,我一直租住在一间二次大战前的典型乡间大屋里。房东是个寡妇,有一个儿子,把房子分租给四名房客。整间大屋就像个混合公寓,住的都是学生和单身工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我是最长期的住客,自初来英国,到四年后开始上班,一直住在那里。第二年,原本住一名印度人的较大房间空出,我欢欢喜喜地搬进去。这位印度人道貌岸然,永不会光着头或者不戴着光鲜齐整的头巾出现。他的房间比我原来的大得多,家具也更齐全讲究。我本来住的房间,住进了一位尼日利亚学生。我们学生,有点像个孤儿,房东太太就是我们的代母。尼日利亚学生把我当成他的兄长,总是不住地问我,有什么事情不应该做,以免被房东太太赶出去。我想,他准是吃过不少种族歧视的苦头。他搬出后,我在香港圣约瑟书院的同学小林成为我的同屋。他是个汽车迷,还是学生的时候便有了一辆汽车。是部老爷Vauxhall,但性能却很好。正是这位车迷同学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提议我约美芸去参观一个车展,我和美芸自此便开始熟络起来。
话说有一天,小林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我有几张奥林比亚汽车展的门券,你也来吗?那些名贵汽车我们买不起,看看也好。这儿有两张票,多找个人来做伴吧。”我不大清楚为什么他要给我两张票,我可有告诉过他,和我一道工作的还有一位中国籍女工程师叫美芸的?看过车展后,小林才透露,他不知在哪里也碰上过美芸。
第二天我跑去找美芸,没忘记告诉她是小林邀请我们去看车展的。她没有随便找个老掉牙的借口推辞,反而爽快地说:“那挺好玩。”奥林比亚是伦敦的一个主要展览中心,面积很大,坐地下铁路很容易便可到达。我们三人会合后,一路散步,走够了才停下来看车。我们可以坐到车厢内,把弄驾驶盘,幻想自己就是那堂堂车主。我们甚至开过劳斯莱斯和Bentley,至今我仍难忘新汽车里那股皮革的气味。
离场时,美芸独自回家。和她分手后,小林突然转过身来跟我说:“在几次中国同学会的活动里,我都见过美芸,她很受欢迎,如果你想追求她的话,这点你不可不知。”
我咕哝说:“谁说我追求她,她不过是我的同事罢了。”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快乐的双亲 摄于1962年留仙街寓所。背后我的毕业照和婚照放在显眼处。
参观车展后不久,我搬离了公寓,租上自己的房子。我立定主意,既有自己的工作,也要有自己的房子。至于我和美芸,仍保持着同事的关系。不过,我们常在中国同学会的活动中碰头。美芸对同学会很熟,视之为一个省心的社交场所。她的弟弟和姐姐也常参加那里的活动,美芸通常也一块儿参加。我发觉她的确很受欢迎,但她为人随和,常乐意加人一些委员会,组织各种社交活动。我们有几次详谈的机会,我开始对她有更深人的了解。
美芸活泼开朗、兴趣广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的,我对她家里的底细也略知一二。比如他们怎样熬过战时的生活、她怎样刻苦求学。她还透露,她守寡的母亲是位厨艺高手,在伦敦的学生社群中,以好客著名,来访者必飨以佳肴。其实,她母亲是希望在那些不请自来的男男女女中,为她的独子物色一位年轻姑娘作为对象。我有时候也混在大伙里。渐渐的,她的一顰一笑常在我脑中萦绕。在工厂里,我常跑到她的工作台去跟她聊天。美芸对我的举止愈来愈有戒心,一如她所料,我们的友谊已成为实验室里的话题。
一天,美芸、我和其他朋友坐小林开的车,我不识趣地在车内约美芸去看电影。看她一脸不自在就知道,她对我公开追求她感到尴尬极了。她不断找借口推辞,我仍缠绕不休。最后,她为免尴尬场面没完没了,只好答应我的要求。在几位咧嘴而笑的见证人面前,我们约定了日期。
那是个大风寒冷的晚上,我们看了谢利路易和甸马田的胡闹剧。美芸不爱看,但还是礼貌地把她的不悦收藏起来。后来她才坦白表明,她忍受不了这种无聊幼稚的把戏。那晚上风很冷,我们由戏院步行回美芸的家,她容许我紧握着她的手好保持暖和,两手相牵的刹那,恍惚有一股电流由我们的双手流遍全身。直到现在,四十多年以后,我们仍记得这一晚,回味那一刹那时光。
我相信我应该察觉到,我们的友情很快便进展为爱情。我觉得美芸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很多方面都合得来,也因为她对我和她自己的问题都勇于面对,并致力解决。她是我的患难之交。当我强烈反对她搭同事的摩托车,我就应该醒觉,我已坠人爱河。
我说:“你没有戴头盔,坐在摩托车后座,太危险了。”我相信我是看不过眼她搂着那小伙子,好像很亲热的样子。
一块儿参加中国同学会在彻斯特办的夏令营,令我们的感情向前迈进一步。开始准备入营的时候,我们只是想到,这是消磨经过一年工作后应得假期的好方法,但我们很快便把这次旅程看成是独处的大好时机,营内的玩意儿和会交上的朋友都不重要了。我们完全沉浸在可以共处一整个星期的兴奋中,以致入营前那星期恐怕已无心工作了。
我借来小林的车子开到营地,为免招人闲话,我们各自入营。但不过一天,大家已把我们认作一对。我们可也不是唯一的一对,营友中,有我日后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同事徐培深和他的未来夫人,以及由始至终任教香港大学的梁维新和他的未来太座。三位女士在一起拍了照。数十年后,相同的三人组合因为都住到同一座城市,又可以一块拍照了。
我们尽情享受清新的空气和年轻人的胡闹玩意,如使人伸不直双腿的苹果馅饼式床,还有游戏和唱歌。我们也兴高采烈地负起煮食的任务,争相弄各种家常的中国菜,即使是由从没有下厨经验的人动手,我们也不介意。我们正式拜会市政厅,并获得市长接待。当然最兴奋的还是和美芸离开大队去过我们的二人世界。我们在下午和煦的阳光中悠闲地小睡了一会儿,冷不防给一位农夫惊破好梦,原来我们无意间把车停在他农场的门口。开小差给我们机会仔细思量应否结婚。在心里,我们已经私订终身,但未来的路仍是崎岖的。那时,美芸只是略略提过她面对的困难,她对我们能否顺利走在一起没有太大的信心。
1999年 美芸偕女儿与母亲合照。
我们去游过巨石阵。当时,这古迹完全开放,没有什么保护措施。我们在巨大的石柱间穿梭,漫不觉美芸心里的隐忧。巨石阵建于史前时期,人类的心灵手巧实在让人惊讶。极目远望,没有半块石头的影子,这些巨大的石块,都是从遥远的地方运到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巨大的石柱环形排列,每两条石柱之上横亘着一块石梁,形成一道大门。即使从现代建筑学的眼光看,也是了不起的工程成就。美芸倚在一条石柱旁让我拍照,把那一刻永远留住。她轻轻一笑,把心内的忧虑紧紧地锁起来。
美芸怕我不理解她母亲那套古老守旧的婚姻观念。从她姐姐的事例看,美芸惟恐她遭受的惩罚会更严厉,尽管我反而认为她姐姐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问题。美芸也担心母亲过于重男轻女。战时家里的女孩看着配给食物中最好的都分给了哥哥,只有干垂涎的分儿。她不知道我会不会相信这种难以理解的事情,害怕我会放弃。那时候,她还没有准备好向她的母亲,或者向我表白一切。
度过了一个充满田园风味的假期,面对我的却是一段难熬的日子。美芸要和我保持距离,甚至表示在六个月内彼此不要见面,我不明其中底蕴,心里焦虑如焚。命运再次站在我这一边。一次公共汽车罢工令伦敦交通为之瘫痪,我一直每天都去探望美芸,公共汽车不开,我怎办?我决定徒步去看她,以显示我的诚意。美芸的母亲也为我的真情感动,她不但热情招待我,还给我借一辆自行车,好让我回程时好过点。我希望我的真诚可以打动美芸,让她能放心告诉我,她忧虑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机会,让我们可以一起解决问题,一个原来真的棘手的问题。
我的行动果然奏效。
美芸终于开口:“如果哥哥的问题没法解决,我就要面对母亲的反对。你会像白马王子那样,救我出险吗?”
我忙不迭地说:“当然啰,但情况真的如此恶劣吗?你也看到,你母亲她还给我借自行车呢。她应该至少会听我怎么说,我们甚至可以给你哥哥介绍一位女孩,可能会令事情顺利些。”
美芸说:“我也知你会这样想,母亲不是你想像的那么仁慈,她会把我关起来,把你一脚踢出去。”
美芸终于说服我,必须作出最坏的打算。我同意,最后一步就是私奔。我们也计划好,一旦真的要私奔的话,我们也应定期试试探望她母亲,跟她讲和,直至她让步为止。
事情果然一如美芸所料。在那决定我们命运的一晚,我跟美芸母亲提出婚事,我的策略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我来请求您,允许我和美芸结婚。”
她的脸色立即沉下来,没等我说完,她已抢先嘶喊道:“你竟敢抢走我的女儿,立即给我滚,要不然我把你踢出去。不要再来找我的女儿,以后都不要。”
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还以为她对我有好感,只是略提一下亲事,怎会招来那样粗暴的反应?我没法明白她母亲为什么那么着急、那么担心儿子的名声。她可是只跟随传统?按照家族的规定,长子是继承香火的人,所以地位在众人之上,也就是说,他必须首先结婚,他的妻子也要为他生一个男丁,让家族的姓氏能一代一代传下去。作为一家之主,他也要照顾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母亲在内。如果她的思想的确如此,也就难怪她那么着急了。
短暂的沉默增加了屋内的紧张气氛,美芸鼓起勇气,平静地对母亲说:“看来你不会同意我和锟的婚事,我要跟他一起走。”
“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两个。”
美芸把钥匙抛到地上,就和我迈出家门。
此后几个月我们再没有见过美芸的母亲,我们每次回家,都没有人应门。我们已被逐出家门了。在失望而回之前,我们都在门前放下一份礼物和一张字条,但一切都在我们意料之内。一天,我们发觉门是虚掩的,我们相信这是一种暗示,于是大着胆子走进屋里,虽然只是得到冷冰冰的接待,但可以感觉到冰已开始化。把母亲弄得那么不愉快,我们的确有点内疚,因此,乐意找个机会为我们的行为赔罪。下一次过访,我们得悉襟兄已和一位在新加坡认识的女士订婚,准备在婚后返回伦敦。当时自忖,我们实在为他做了件好事,如果不是我们为了自己的婚事把他逼得紧,他至今也许还是名王老五。
我们婚后第二天,便出发到西班牙度蜜月。我们的目的地是Tossa de Mer,一个位于地中海边的度假胜地,欧洲人享受阳光的旅游重点。我们在旅游方面经验尚浅,我还是头一遭渡海到欧洲大陆。美芸可以讲一点法语,之前也到过法国,理所当然成为我在漫漫旅途上每一步的向导。
我现在仍记得,我们是怎样珍惜旅途上的每一刻。在火车轻缓的晃荡中,我安然躲进睡乡。我们偶尔互相对望,为能两相厮守而感到稳靠,又恍惚如梦。最后,我们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家简朴的私人小旅舍,古色古香而又予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们的房间在一楼,由门廊上去要爬两段楼梯。我要美芸先等我一阵子,让我把行李箱拿上去,顺道看一看房子。其实,我是要暗中盘算一下把美芸抱上房间是否可行。英伟的男子汉抱着他美丽的新娘子迈向美满幸福的婚姻,如此浪漫的电影场景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和美芸攀上第一段梯级后,便出其不意一把将她抱起,踉跄地冲进房门,差点没把她弄个人仰马翻。
2000年英国女王寄贺岳母101岁的生日卡。一星期后岳母离世。
四十年后,我要挟美芸要她让我把她抱进我们共度结婚纪念的酒店房间,美芸说:“你准会把老骨头也弄断,一把年纪啦,还胡闹!”“你也知道我们中国自古有言‘老而弥坚’的吧。”我一边回敬,一边就要动手。
蜜月的第二天,我们想买点儿西班牙的纪念品,却给价钱吓了一跳。“什么!这块响板要两千披索?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当时的月薪五十镑不到,不论什么货币,超过一千都太贵了。
我们本能地回价说:“一千披索。”那时候,我们当然也知道,以当时的汇率计,一披索只是百分之一英镑,但讨价还价也是挺有趣的一回事。我们调头离去时,没想到摊贩把我们叫回去,达成交易。我们就此兴高采烈地拥有一对响板,这是西班牙传统舞Flamingo舞者所用的一种乐器,她们利用灵活的手指操纵着响板,打出配合舞步的铿锵节奏。
城镇中残存的废垒颓垣、温和的气候、人们五彩缤纷的服饰、无拘无束的生活气息,以至于香料和蒜头的浓烈气味,无不令热恋中人如痴如醉。到我们倘徉于蔚蓝的地中海海滨,又是另一番风味。皓白的沙滩上,散乱的点缀着巨石,提供了不少遁隐世外的空间。我们想过徒手潜水,但还是安全至上,没有尝试。我们完全陶醉在这如画的风景中。
每天日当午,海风静止,除了“疯狗和英国人会得在毒热的太阳下散步”外,其余的人都午睡去,我们也照着办。和我们一道用膳的人都以为我们己是老夫老妻而不是新婚夫妇,我们都很感欣慰。不过,如果人们再细心点观察,就会发觉我们总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的这种习惯,甚至在今天,也会令人怀疑我们要么仍在谈恋爱,要么就是新婚燕尔。
西班牙成了我们的首选度假胜地,我们多次重游,回味她独特的风韵。宏伟的教堂、堡垒、寺院,无处不是,都是活生生的博物馆,令人欣赏其雄浑的建筑之余,也再三思索其历史意义。游人甚至可以住进一些由古堡改建而成的国营旅舍。马德里的巴拉达博物馆是任何一位艺术爱好者必游之地,那里有最完备的哥耶画作和雕塑,哥耶是现代西班牙最著名的艺术家,其作品非等闲所能比拟。
我们的婚姻生活在西班牙开展,往后,我们将仿效西班牙的探险家,出发探索新世界,拓展新领域。回到英国以后,就凭着手头上仅有的五十英镑储蓄,我们四海为家,经历和见闻都为之开阔。也许这并不全是命运使然。我之学习独立、青年时代所受的悉心培育,以及我的学校教育,都有助于把我塑造成今日之我。
本文选自高锟著《潮平岸闊——高錕自述》,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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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黄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