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佳
编辑|龚龙飞
摘要：4月1日起，无症状感染者的报告、转归和管理情况正式纳入国家卫健委的每日疫情通报中，“防守无症状感染”成为当前中国防控疫情的重点。各式观点与学术成果也不断涌现。同时，无症状感染者群体备受社会关注。
我们联系到三位无症状感染者。一位是在一月份就被确诊的珠海大学生。作为最早一批在珠海进行治疗的新冠肺炎患者，住院期间，她曾经短暂地失去了味觉，她用过多种药物。正在做临床研究的氯喹在她身上引起了强烈反应，一度令她头晕眼花。
一位是旅法华侨，前不久因为心口疼痛，左手失去知觉，被送进急诊室，CT显示她的左肺有15%的阴影，医生诊断她感染了新冠病毒，只是开了退烧药和抗生素，建议她居家隔离，“认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还有一位是武汉人，一月份，她在马来西亚度假时被确诊为无症状感染者。因为丈夫发烧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作为密切接触者，她也做了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却自始至终没出现身体症状，”只是偶尔喉咙有毛毛痒的感觉”。
随着疫情防控形势的好转，城市居民生活也逐渐恢复正轨。图源网络。
以下是三位无症状感染者的口述：
“住院到第三、四天的时候，我的味觉变得不大灵敏”
讲述者：20岁，女，1月份在武汉参加假期补习班，因接触过确诊病例，上报社区，1月31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
1月31号，我住进了珠海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中山大学附属第五医院，第一天我一宿没睡着，还正躺着看电视，两个护士就来做鼻拭子核酸检测。她拿了一根棉签一样的东西，大概是棉签的两三倍长，从鼻孔伸进去，眼睛会忍不住流泪。
又做了肺部CT，显示有多个实性结节，医生说是轻微感染的迹象。住院到第三、四天的时候，我的味觉变得不大灵敏，喝酸奶，只能尝出它浓稠的口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吃辣的，只觉得口腔被辣得热热的，还是尝不出味道。医生说可能跟病毒和用的药物都有关系，让我不要太在意，好在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两天。
事后回想起感染的过程，应该是在1月10号去了武汉，我在珠海读大学，参加了假期英语口语培训班。培训班总共有上千人，我们那个班级有30多个同学。上课的地方就在光谷（武汉东湖新技术开发区）附近，离华南海鲜市场大概十公里路远。
大部分同学从全国各地过去，1月22号培训结束各自回家，因为不知道有疫情这回事，我们上课也没戴过口罩，快结束的时候，才知道疫情严重。
刚回到珠海，我也没有自我隔离的意识，还跟爸妈、来家里的亲戚一块吃饭，之后看到春晚上的诗朗诵，才开始正儿八经的居家隔离，单独吃饭，在家也戴口罩。到了大年初四，我听说一起培训的一名同班同学确诊了，我想我们都在一间教室上课，我应该算接触者，就上报了社区。
社区马上把我和爸妈都带去酒店隔离，第2天做了咽拭子核酸检测，第3天就打电话来说，我的核酸结果呈阳性，我爸妈正常。我当时还不理解阳性是什么意思，听他们解释完，懵了一两分钟，心想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收拾行李，冲了个澡，把酒店房间的门把手都擦了一遍，下楼上了救护车。
在我之前被确诊的那位同学是轻症，胸口发闷，咳嗽，发低烧，但他心态挺好，成天在群里发他的伙食，还跟我们开玩笑，所以我也挺放松。再加上我从小身体就很好，感冒都很少得，当时身上没有任何症状，心里就更没什么负担。
珠海大学生的肺部CT检查报告单。受访者供图。
住院期间，我身体一直没症状，从来不发烧，也不咳嗽，但医院还是给我开了药，有盐酸曲美他嗪，优思弗，还有提高免疫力的维生素C，每天要吃9片。
差不多隔一天就要抽一次血，我看瓶身上都写着名称，生化组、血液组、感染组等等，可能医院除了要检查我的身体情况，还要做一些临床研究，多的时候一天抽十几管，少的时候四、五管，所以还会吃点氯化钾缓释片，帮助补血。
当时有一种叫氯喹的药，知名度挺高的，说是治疗新冠肺炎的特效药。（注：氯喹，1944年开始应用于临床，最初用来治疗疟疾，以后用途逐渐扩大。）我也签了一份针对氯喹药物临床研究的同意书，这个药在我身上的副作用非常明显，第一次吃完大概20分钟后，我就开始头晕，四肢无力，眼睛是花的，看空气里面都是小星星。那一天什么都没干，都感觉四肢累到抽搐，站都站不稳。
医生也觉得这药对我来说药劲太强，像我这种本身无症状，核酸也是弱阳性的（患者），没必要吃。吃了三天，我就跟医生申请把它停掉了。
住院第9天，我的核酸结果第一次转阴，当时要做鼻、咽、肛三项测试，连续三次核酸检测阴性，才达到出院标准，所以一直等到2月14号，我才办理了出院。出院之前，因为看到网上有重症患者在求助血浆，还跟医院报了名捐献血浆，又集中隔离14天之后，做血浆检测，医生说我的抗体滴度不够（抗体滴度一般表示为：仍能产生阳性结果的最大稀释度），最后没能捐成。
常常看微博上的患者求助，我也觉得很纳闷，整个住院过程，我一点症状都没有。医生说是因为我比较年轻，免疫力强，肺部虽然已经有感染的症状，但没有影响到支气管和肺叶。而且我隔离得及时，一直处在观察中，还用着药，病情没有发展。
出院后在集中隔离点，医院还安排了中医来询问我身体恢复状况。我跟医生说，“我现在真的身体特别好，可不可以不吃药？”他说，中药能帮我提高免疫力，还是开了七、八天的量，让我好好补补。
回家之后，我在健身软件上跟着课程做运动，每星期也去医院复查，持续了一个月，核酸结果一直都是阴性。也就是说从刚开始确诊，到后来抗体形成，我没有把病毒传染给任何一个人，自己也挺健康。
因为没有身体上的不适，这个病完全没有带给我困扰，早期最大的困扰就是要接各种各样的电话。来自社区、公安局、疾控中心的，还有学校和教育局的，一个接一个，要很详细地告诉他们我的路径信息。
还有些朋友听到我确诊的消息，很心疼，就在朋友圈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号召他们的朋友发信息安慰我，所以有很多短信传过来，手机不停地响，一直到现在（信息）我还没看完。我甚至觉得挺开心的，生病之后自己就像个“宝贝”，每天都有朋友陪我聊天，有一种被关心、被爱护的感觉。
但我也听说，有其他被感染的同学碰上了让人心酸的情况。一位同学大年三十发烧，上报社区出去隔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个人信息被贴在网上，有人给他发短信说：“你不如死在外面算了。”他后来一直情绪低落。
最近网上关于无症状感染者的讨论比较多，也经常有朋友来问我，“既然无症状，你当时是怎么发现被感染的？”“无症状真的一点症状都没有吗？”
疫情期间的街道。图源视觉中国。
“医生给我开了退烧药和抗生素，就告诉我可以回家了”
讲述者：26岁，女，旅法华侨，3月28日因心口痛到急诊室检查，CT显示左肺15%感染
如果不是那个周末突然心口疼，我本来打算到了工作日就去公司上班，幸好那时被查出来感染了新冠病毒。
3月28号中午，我吃完饭和男朋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跟家里的狗打打闹闹，突然觉得心口很疼，疼到没办法讲话，还不敢深呼吸，感觉有人在压着我的胸口，像运动过度以后抽筋一样。左手也失去了知觉，一直发麻，我想我是不是心脏病发了，但我又从来没有患过心脏病。
当时我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因为正在跟猫狗玩，男朋友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说不出话来，就只能把脑袋往地上一磕，他才反应过来，知道我不舒服。我勉强憋出来几个词，说心口疼。他马上跑去打了“18”（注：消防电话），在法国，生病都要先打这个电话，由消防员决定是找救护车，还是找医生上门。
消防员把电话转接给代班医生，但现在医疗资源紧张，等了20多分钟，一直没人接电话。两位消防员就先上门，当时我瘫在地上，以为自己不行了，泪眼模糊。他们帮我戴上口罩，测血氧，量体温。当时体温是36.5度，大家都不觉得是感染了新冠（病毒），有位女消防员说：“你的血氧有99%，一点事都没有。”
旅法华侨的肺部CT检查报告单。图源网络。
他们认为万一是心脏的问题，不能耽误，就把我拉到一家小医院，不是新冠肺炎主治医院，但也接收一些新冠病人。在路上，消防员又帮我量了一遍体温，当时已经升到了37.5度，但可能因为消防车里暖气开得很大，他们又给我套了一个厚外套，等到了急诊室，又量一遍，就降到37度。
医生听我讲了事情经过，也感觉不像新冠（肺炎），把我安排进普通的急诊病房，查了心电图，也抽了血，都没什么问题。
下午五、六点钟，在病房里休息的时候，我再深呼吸，心口就已经不痛了，就好像全身都通畅了，往后再也没痛过。到了晚上，他们又给我做了一个肺部CT。本来医生说几分钟就能出结果，但等了两个小时，还没消息。期间，我听到我的名字在医生办公室里传来传去，就瞎想，感觉可能得了癌症或者什么其他很严重的病。
这个急诊室的医生都没有穿防护服，就穿普通的白大褂，戴很薄的口罩。自从下午我被安排进急诊病房，房门一直开着，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医生跑过来，“啪”一下把门关上了，我愣在里面，很懵。又过了半个小时，有一个实习医生来跟我说，CT检测结果出来，左肺部有15%的阴影，显示我感染上了新冠病毒。
然后医生来给我做鼻拭子核酸检测，但没给我检测报告，只是给了CT报告。因为我心口也不疼了，又没有任何其他症状，也比较年轻，医生认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给我开了5天的退烧药和8天的抗生素，就告诉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之后，我打电话给我的私人医生，问他：“如果这药吃完了怎么办？”他说：“如果两个星期之内还是没发现任何症状，就当好了，被治愈了。”
我男朋友也没有任何症状，不发烧，不咳嗽，但我们吃住在一起，我担心他已经被我传染了，就想让他也检查一下，但医生说，现在不能给没有症状的人做检测。
我在的这个城市是斯特拉斯堡，离疫情重灾区米卢斯市比较近。但我住的地方人口密度小，一般在大街上都碰不见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感染上的。
我已经有两个星期在家办公，没去过公司，除了买菜遛狗，也不出门。被确诊的前一天早上，我去过超市购物，超市规定每户只能派一个人单独采购，地上画着红线，排队的时候要和人间隔一米，收银员面前也有透明的隔层。但大概每四、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戴口罩，倒不是大家不想戴，当时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买到。
我是戴着（口罩）的，国内疫情爆发的时候，我就囤了一些。华人一般会比其他国家的人对疫情更敏感，还在公司办公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尽量不跟人接触。后来我跟医生说：“我也不害怕得病，倒是觉得有点委屈，因为我做的保护工作已经比别人都好了，为什么还是我得了？”他说：“现在病毒已经到处都有了，哪怕摸了一个脏的门把手，又碰了一下脸，就可能感染上这个病毒，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查，因为到处都是。”
如果按在国内的做法，确诊之后，我是要进行隔离的，但在这边，隔离期的概念也不是特别强。私人医生跟我说，如果要继续用药的话，他开处方，我可以去药店买。我说：“我确诊了，怎么可以去药店买药？”他说：“可以的，反正做好保护，你就去吧。”
隔离14天之后，我就可以复工了。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康复，所以不敢出门，不敢去买菜，也不敢去上班。
我买了复合维生素，和男朋友每天吃两片维生素片，保证每天吃蔬菜、水果，晚上12点之前睡觉，增强免疫力。我妈还从国内给我寄了一些莲花清瘟胶囊，但现在还被扣在海关。
4月8日早上，我收到信息通知说可以去捐血浆，用来做临床研究。医院发布的征集宣传单上写着：“如果你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症状消失两个星期之后，可以来捐血浆。”我报了名，留了联系方式，我想，这说不定也可以帮我检测一下是不是已经康复，没有传染性了。
“我喝大量的水，咱们平常用的那种烧水壶，一天要喝十几壶”
讲述者：48岁，女，过年期间与丈夫到马来西亚度假，因为丈夫感染新冠病毒，1月29日拿到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
我们在马来西亚买了房子，最近几年常过去度假。1月20号，我们一家六口到了马来西亚的新山市，第二天我老公就开始发烧，当时不确定是感冒还是什么别的病，过了几天没见好转，就上报给了小区物业。
当时在新山，发烧的病人也都要被隔离，做核酸检测。我老公1月27号拿到检测结果，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我是密切接触者，也做了核酸检测，29号拿到检测结果，也是阳性。
我们俩成了马来西亚的第7和第8例新冠肺炎病例。我确实觉得很意外，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确诊，因为我身体没有不舒服，只是嗓子有点“毛毛痒”的感觉，有很轻微的咳嗽。后来我做了CT，也显示肺部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家其他4个人的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他们提前回国，我和老公就在马来西亚住院。
住院之后，我老公病情加重，浑身没劲，喘不上来气，后来还上了高流量的氧气罩。我还是一点症状都没有，跟正常人一样，为了照顾他，就跟医院请求，跟他进了同一个病房。
在病房里，我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口罩都没有戴。我老公一发烧我就给他喝水，所以他的体温一直没上去，一直是低烧，我也喝大量的水，咱们平时用的那种烧水壶，一天要喝十几壶。看新闻说多洗澡对康复有好处，我还监督他洗澡。到了2月5号，我们两个复查核酸，就已经都是阴性了。
医院看我一直没症状，前期就没给我用药，后来我说嗓子不太舒服，他们给了一点化痰的咳嗽药，跟咱们平常感冒的时候吃的那种差不多。医生一天只来病房三次，把药送过来，测体温，然后挂点滴，我听医生说给我老公用了治疗艾滋病的药，还有些抗生素。
我们后来回想，觉得他应该是在春节前的年会上被感染的，也是在感染之后才知道，那次年会后有十几个人被确诊。
相比来说，我们很幸运，在我们住院的时候，整个新山市只有三个新冠肺炎病例，医院参考的是新加坡的治疗方案，医疗资源也很充足。核酸转阴之后，我老公的CT显示肺部还没有完全恢复，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调养肺部，2月18号才出院。医生没有再给开药物，只是嘱咐注意休息。在那边，出院之后对居家隔离没有硬性要求，我们回家之后，也可以外出散步，生活都挺方便。
该武汉女性的核酸阳性报告单。受访者供图。
在马来西亚总共住了45天，因为签证到期，必须回国，2月底我们乘飞机回到广州。因为有感染的经历，下飞机之后就被带到医院隔离，又做一遍检查，核酸都是阴性，CT也正常。
我们在广州住到3月底，然后返回武汉。社区又安排我们做了两次核酸检测，也都是阴性，就要求再居家隔离14天。从2月份开始，前后做了7次核酸，都没问题，我觉得自己肯定是没有传染性了，我的女儿今年8岁，现在每天陪我一起睡，我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最近找中医给开了补肺的中药，帮我老公再调理一下，给家人做一日三餐，营养均衡，蔬菜、水果都不能少。
离我们家住的位置不远，就有一个小副食店，现在已经开始卖菜了，他的铺面开在街上，背面有个小窗户正好对着我家。我就直接在那里买东西，也很方便。
现在我们生活上受的影响都可忽略不计，亲戚朋友大多知道我和老公被感染过，很关心也很友好，都说：“好了就好，咱们解封以后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