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河南农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日本的古人是如何理解和接受词学,并将其移植到日本的?这是日本词学家神田喜一郎(1897—1984)在《日本填词史话》中提出的问题,也是中日词学交流的核心问题。日本的词人从平安时代,到近代的明治大正时代,不过寥寥一百多人,与日本的汉诗、汉文作家的数量完全不能相比;而即便是熟悉中国文字的日本汉学家,对于词作的情感,大多也难以理解。只有少数真正投入且沉醉于这种轻柔婉约文体中的人,在大量的填词练习中,不断熟悉词的音律格调,才能真正体味到词的妙处。近现代的日本词学家水原琴窗与渭江父子就是这样的词人,具有家学传承,又谙熟中国音律,才能以毕生之力填词和研究词,肩负起接续传统、联结中日文化的重任。
水原琴窗、渭江父子出身汉学世家,二十五代均研究汉学。水原琴窗(1892—1977)原名子瑞,原籍兵库县,为红蓼吟社主笔,宝林寺十四世住持。他是近代日本著名词人,对中国音乐和诗学也有研究。有《换巢鸾凤》《日本雅乐传来考》《琴窗词稿》《琴窗词稿二集》《菩萨蛮一百首》《凤凰台上忆吹箫》等。其子水原渭江既是诗词作家,也是著名学者,别名水原蓬心,1930年生,师从铃木虎雄,毕业于京都大学中国哲学史专业,后在香港大学就读中国文学博士,曾任职于香港大学、龙谷大学、大谷女子大学等,主要从事敦煌学与词学研究。其著作除其整理的森川竹磎《梦余稿词集》和藤本烟津《烟津词》外,还有《词乐研究》《敦煌舞谱的解读研究》《南唐李后主词研究》《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日本文艺的研究》《中国音乐关系著述论文目录》《水原渭江学术精华》等多种,又有《水原渭江词集》。水原父子二人专精诗词与音乐,创作成果之丰,于日本近现代词人中亦数佼佼者。水原渭江尤精敦煌舞谱与音乐。他自幼接触唐乐,后被送到日本“宫内厅乐部”接受严格的雅乐教育达十年之久,工吹筚篥与独笛。父兄也是乐舞专家。家学的陶冶使他通乐律、习乐器,筑牢了实践的坚实基础。他又得到日本著名音乐理论家林谦三教授和神田喜一郎的亲自指导,嗣后转益饶宗颐、罗忼烈等学习诗词与文学,在美术、绘画、篆刻、书法方面均有造诣,形成了敦煌乐舞研究的先天优势。他积极吸收任二北、饶宗颐、王昆吾等中国学者的意见,形成了自己独到的学术见解。
水原琴窗与日本近代多位词人都有密切关系,尤以其师森川竹磎为最。森川竹磎(1869—1918)名键藏,字云卿,号鬓丝禅侣,是日本近代填词史上的重要人物,与森槐南、高野竹隐并称“日本词学三大家”。他不仅是“光耀日本填词史的唯一专家”(神田喜一郎语),而且是影响近代日本词学发展的重要人物。竹磎通过在杂志上发表词话的方式,系统地对日本读者进行词学启蒙,使词学在日本深入人心。琴窗在《菩萨蛮》词中说“吟联每侍填词席”“白发及门生”,《凤凰台上忆吹箫》也说“及门弟子,涕泪交颐”(均见《日本文艺的研究》),可知琴窗对老师的感情十分深挚。在竹磎去世后他成立遗稿刊行会,请久保天随圈点森川的《听秋仙馆词稿》并刊印发行。水原父子与神田喜一郎的交往也非常密切。琴窗《高阳台》词写道:“海西既有传佳话,隔千里竟获知音。”小序云:“南京《同声志》有‘槐竹角逐记事’,李圭海所笔。谱寄神田鬯盦。”(《琴窗词稿》二集)海西指中国。鬯盦是神田喜一郎的号,琴窗与其为友,故寄词告知日本词坛填词酬唱的盛况已经引起了中国词学界的关注。他在《菩萨蛮》中亦云“万里传佳话”“遗芳五十年”,显现出对森川词学得到中国词坛认可的喜悦。水原渭江还有书评《神田喜一郎著〈日本的中国文学——日本填词史话〉》,介绍了神田氏的词学成就。琴窗还与铃木虎雄(1878—1963)有诗词酬唱。其词《念奴娇》(满城秋丽)小序云铃木虎雄和诗云“词界肩随‘二竹’豪”(《琴窗词稿》二集),称赞琴窗的词学几可比肩森川竹磎和高树竹隐。其他交游的汉学家还有诗人岩溪裳川、桥川醉轩,音乐家多重雄乐长等。
水原父子曾数次访问中国,与多位中国学者进行过学术交流和诗词唱和。其中知名学者有饶宗颐、唐圭璋、曾克耑、金启华、罗忼烈等。饶宗颐(1917—2018)先生号选堂,是享誉海内外的学界泰斗,对敦煌学和音乐文学很有建树。1964年秋,饶宗颐赴京都时与水原父子相识。饶先生擅古琴,精乐论,水原渭江对其非常倾慕,琴窗也精通音乐,工于填词,于是邀请饶先生至其书舍“燃林房”剪烛谈词,出其词集请其润饰。饶先生的《冰炭集》有《燃林房与水原琴窗论词》即言此事。琴窗词集出版时特意将选堂指点更改之处刊印出来,足见钦佩之意。水原渭江曾送饶先生到皇居宫内厅欣赏日本雅乐,饶先生兴之所至,即谱《兰陵王》词以赠。水原渭江在香港大学就读期间,又随饶宗颐教授专门研究唐宋文学,奠定了其学术研究和创作基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水原父子与港台文坛学界交往甚密。《琴窗词稿二集》中汇集了水原琴窗与港台词人的唱和作品,专列为“海外唱和”一卷。如香港大学罗忼烈教授,有词《菩萨蛮》:“鬓丝禅侣嗟天堕,琴窗窗老传薪火。”集中收录与何敬群、方宽烈、曾克耑、潘重规等多位词人的酬赠之作。水原渭江也在《香港三游记》中回顾了与香港文坛交往的经历:1971年,他在香港大学文学院开展研究时向多位当地学者求教词学,得到了非常热情的反馈。他与黄文山、潘重规、罗香林、甄陶、罗忼烈、周亿孚等多位教授数次往还,与甄陶教授谈论中日诗坛的动态(《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这些交流不仅增进了两国文坛和学界的互相了解,也丰富了彼此的创作。
改革开放后,水原渭江与著名词学家、《全宋词》的编者唐圭璋先生有深入的交流。1981年他通过香港学者罗忼烈向唐老介绍自己,并赠寄《琴乐浅说》《中国古代音乐思想研究》《中国音乐关系著述论文目录》等书;1982年他曾与唐老通信,并寄照片一枚,寄赠《近代日本丛林之诗人之作品》;1985年,水原渭江拜会唐先生呈示新作《敦煌写本南乡子舞谱之解读》。唐先生热情帮助联系发表,还欣然为《琴窗词稿》题写了一首《菩萨蛮》,词云:“芙蓉清水调。潇洒东坡老。文化好交流。飞行不泛舟。”(《梦桐词》)既有对词作的赞誉,也有对改革开放后中日开展词学交流活动的喜悦和期盼。唐先生在编辑《词学》时在《编辑后记》中又一次提到了渭江在词学方面的贡献:“今承惠寄其《敦煌写本南乡子舞谱之解读》的汉译本,亟为发表。我国学术界研究敦煌学者,为数无多,而研究敦煌舞谱者,犹寥若晨星。此文发表,希望能推动一下敦煌词学。”(《词学》第7辑)唐先生去世后,水原渭江特撰文《敬挽老师唐圭璋教授》以示纪念。金启华教授(1919—2011)也曾与水原父子有过交流。琴窗曾寄赠《浣溪沙》,金启华和作云:“仙岛风情入素描。宛如十五国歌谣。书来不觉路迢迢。晚鸟迟花高境界。新词美句自娆娇。才同司马不题桥。”(《中国词史论纲》附录《匡庐词》)将其词与《国风》相提并论,颇称其境界之高,词句之美。1987年金先生又在《贺新郎》词中与《琴窗词》唱和,叙述改革开放后神州气象焕然一新的局面。其他与水原父子交往的国内学者还有董锡玖、王俨思、唐君毅、吴天任、余少帆、施议对,新加坡的黄勗文教授等。
综观水原父子的词学,其目的一是传承日本绵延不息的填词传统,且将日本的词学发展出新的特色。二人广泛搜集和研究日本近代词人词作,自己也进行创作实践,在中日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二是促进中日词学的交流。他们数次访问中国,与众多词学家书信往还,唱酬切磋,加强了词学界的联系(《日本文艺的研究》)。他们的词学也将继续影响东瀛词学的存续流传。《琴窗词》代表了日本20世纪中后期词作的高度,足以和同期的中国词人相颉颃。虽然日本词学在战后曾一度式微,但近年来随着中国影响力的增强和两国交流的深入,日本的词学研究也开始逐渐繁荣。水原父子的词学研究和创作具有国际性的影响力,对中日词学的交流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值得中国学者学习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