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狄波拉·布罗蒂格姆&任美格 译/观察者网 由冠群】
有人曾这么告诉我们,中国正诱使较贫穷的国家接二连三地贷款,以建设它们负担不起又几乎不会带来任何收益的昂贵基础设施,中国这么做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从深陷债务陷阱的借款国手中夺取这些资产。随着世界各国纷纷举债抗击新冠疫情,提振萎靡不振的经济,对这种资产可能被中国占有的担忧只会不断加剧。
这样看来,中国的国际化(体现在诸如“一带一路”倡议等项目中)不仅是要追求地缘政治影响力,而且按某些人的说法,是在谋求一种武器。一旦一个国家被中国贷款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就像一个倒霉的赌徒借了钱,它就成了傀儡,有失去一条腿的危险。
斯里兰卡的汉班托塔港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正如故事中所说的那样,中国政府“逼迫”斯里兰卡向中国的银行借款以建设该项目,但该项目却没有任何商业前景。繁琐的条款和微薄的收入最终会迫使斯里兰卡违约,北京则趁机要求将港口作为抵押品,强迫斯里兰卡政府将港口控制权交到一家中国公司手上。
美国《大西洋月刊》近日刊发本文
特朗普政府曾举出汉班托塔港的例子,用以警告中国会战略性的利用别国债务:2018年,前副总统彭斯称之为“债务陷阱外交”(这是他在任期最后几天说的),并将其当作证明中国军事野心的证据。去年,前任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用这个例子证明北京“给穷国增加了债务,拒绝重新谈判条款,然后控制了该基础设施。”
正如斯里兰卡最伟大的一位编年史记录者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曾说过的那样,“在斯里兰卡,一个精彩的谎言抵得上一千个事实。”而“债务陷阱”的说法就是这样一个谎言,一个有力的谎言。
我们的研究表明,中资银行愿意重组现有贷款的条款,从未实际攫取过任何国家的资产,更不用说汉班托塔港了。一家中国公司收购了该港口的多数股权发出了一个警示,但实际情况却并不像我们经常听说的那样。随着美国新一届政府上台,被广泛误解(也许是宁愿去误解)的汉班托塔港事件真相,应该被揭晓了。
汉班托塔市位于斯里兰卡南角,距离肩负着亚欧之间几乎所有海运贸易的印度洋繁忙航道只有几海里,经过该航道进行的海运贸易占全球海运贸易的80%以上。当一家中国公司敲定合同要为该市建设一座港口时,该公司正涉足一场进行中的中西方竞争,尽管美国已经基本上退出了这场竞争。
一开始,是加拿大国际开发署而不是中国资助了加拿大领先的工程和建筑公司兰万灵(SNC-Lavalin),对该港口建设进行了可行性研究。我们依据《信息自由法》提出请求,获得了1000多页详细说明该事件过程的文件。这项于2003年完成的研究证实,在汉班托塔建造港口是可行的,而且证明性文件显示,加拿大人最担心的是该项目会落入其它欧洲竞争者之手。兰万灵公司建议该工程的建设方式是,由斯里兰卡港务局(SLPA)和某一“私人财团”先达成合资协议,以BOOT模式(建设-拥有-运营-移交)开发该项目,BOOT模式是指某单一公司获取合同,负责完成建设和启用该港口的所有工程步骤,然后在港口可以使用时运营该港口。
但加拿大发起的这一项目未能继续向前推进,主要原因是斯里兰卡政局发生了变化。但在2005年至2015年担任总统的拉贾帕克萨•马欣达•拉贾帕克萨(Rajapaksas Mahinda Rajapaksa)和其兄弟、在汉班托塔长大的现任总统、前国防部长戈塔巴亚(Gotabaya)执政期间,在汉班托塔修建港口的计划又重获关注。他们曾承诺要把大型船舶吸引到该地区,在2004年爆发了席卷斯里兰卡海岸并摧毁了当地经济的毁灭性大海啸后,兑现这一承诺就显得尤为紧迫。
我们查看了丹麦工程公司安博(Ramboll)于2006年编制的第二份可行性报告,该报告提出了与兰万灵计划类似的建议,该报告认为在此项目的初始阶段,港口应被允许用来运输非集装箱货物,如油品、汽车和谷物,以获取收入,在扩建港口之后,再去处理传统集装箱的运输和储存业务。在当时,距离汉班托塔100英里远、一直是全球最繁忙港口之一的首都科伦坡港刚刚获得扩建,而且仍在增加运力。然而,科伦坡港口位于市中心,而汉班托塔港却背靠腹地,这意味着汉班托塔港拥有更大的扩建和发展潜力。
看一看当时印度洋地区的地图,就可以看到那时遍地都有机会,中产阶级也在发展壮大。印度和非洲各国的家庭都想得到更多的中国消费品。像越南这样的国家发展迅速,它们需要获得更多的自然资源。想要证明它有存在的价值,汉班托塔港只需从当时世界上最繁忙的转运港新加坡挣得一小部分业务就可以了。
有了安博出具的报告,斯里兰卡政府与美国和印度进行了接触,但两国都拒绝了斯里兰卡的请求。此时一家中国建筑公司中国港湾集团(China Harbor Group)了解到科伦坡有此愿望,于是开始大力争取获得该项目。在中国进出口银行同意为该项目融资后,中国港湾集团赢得了该项目的合同。
此事发生在2007年,距习近平提出“一带一路倡议”还有6年。斯里兰卡那时处于其长期内战的最后也是最血腥阶段,全世界也即将步入金融危机。以下这些细节很重要:中国进出口银行提供了一笔总额为3.07亿美元,期限为15年且有4年宽限期的商业贷款,同时由斯里兰卡决定采用6.3%的固定利率,还是采用与伦敦银行同业拆借利率(LIBOR)挂钩、时升时降的浮动利率。科伦坡选择了前者,因为斯里兰卡政府意识到全球利率在谈判期间有走高的趋势,因此希望锁定它自认为有利的条件。此后,港口一期工程在三年内如期完工。
对于一个饱受战火蹂躏、难以产生税收的国家来说,贷款条件似乎是合理的。正如斯里兰卡港务局前主席萨利亚•威克拉玛苏里亚(Saliya Wickramasuriya)告诉我们的那样,“在战争期间获得高达3亿美元的商业贷款并不容易。”同年,斯里兰卡还首次发行了利率为8.25%的国际债券。这两个决定将在之后的日子里持续困扰斯里兰卡政府。
最后,在2009年,在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暴力冲突后,斯里兰卡内战终于落下了帷幕。受内战胜利的鼓舞,政府开始举债推动建设和改善国家基础设施。其年经济增长率攀升至6%,但斯里兰卡的债务负担也随之飙升。
在汉班托塔,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并没有像安博团队所建议的那样,等待港口一期工程产生收入后再推进二期工程,而是直接继续实施二期工程,将汉班托塔港改造成了一个能处理集装箱货物的港口。在2012年,斯里兰卡又从中国进出口银行贷款7.57亿美元,因金融危机爆发此次贷款的利率下降到2%。拉贾帕克萨擅自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港口。
到2014年,汉班托塔港开始出现亏损。意识到它们需要更富经验的运营商经营该港口,斯里兰卡港务局与中国港湾集团和中国招商局签署了一项协议,让他们共同开发和运营这个新港口35年。此前,中国招商局已开始在科伦坡港口经营一个新码头,中国港湾集团还投资了14亿美元建设科伦坡港口城,这是一个涉及填海造地工程的利润丰厚的房地产开发项目。但就在律师们起草合同时,一场政治动荡已悄然成型。
拉贾帕克萨在2015年1月出人意料地举行了一次选举,在竞选活动的最后几个月,他自己的卫生部长迈特里帕拉•西里塞纳(Maithripala Sirisena)决定向其发起挑战。与马来西亚、马尔代夫和赞比亚的反对党候选人一样,西里塞纳揪住现任总统与中国的财务联系不放,指控其涉嫌腐败,这些成了助其竞选的有利材料。出乎整个国家甚至是西里塞纳本人的意料之外,西里塞纳竟然赢得了大选。
需要巨额偿付的国际主权债占到该国外债总额的近40%,这些主权债几乎立即就使西里塞纳政府陷入到了财政困境之中。西里塞纳上台时,斯里兰卡欠日本、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的债务超过了欠中国的债务。在斯里兰卡需要在2017年偿还的45亿美元债务中,只有5%是为了建设汉班托塔港而欠。分别在拉贾帕克萨和西里塞纳两届政府任职的两位斯里兰卡央行行长,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分歧,但他们都告诉我们说,建设汉班托塔港和中国的一般性融资并不是引发该国金融危机的根源。
而且,债务违约并没有发生。科伦坡设法获取到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援助,并决定听从加拿大人的建议,将运营不善的汉班托塔港出租给一家经验丰富的公司管理,以筹集本国急需的美元。招标没有公开进行,仅有的两家投标公司是中国招商局和中国港湾集团;斯里兰卡选择了招商局,使其成为汉班托塔港的主要持股人,授予其99年租约,并使用为此注入的11.2亿美元现金支撑其外汇储备,而不是将这笔钱用于偿还中国进出口银行的贷款。
科伦坡独立智库“Verité”的研究室主任Subhashini Abeysinghe告诉我们,在汉班托塔港事件出现之前,“斯里兰卡就算沉入印度洋,大多数西方国家也不会注意到。”而突然间,这个岛国就在华盛顿外交政策演讲中占据了显要位置。彭斯声称他担心汉班托塔港可能成为中国的“前沿军事基地”。
然而,汉班托塔港的位置仅从商业角度看才具有战略意义:港口内嵌入海岸以躲避印度洋的巨浪,其狭窄的航道一次只允许一艘船进出,而且通常需要拖船进行辅助。一旦发生军事冲突,驻扎在那里的海军舰艇将成为瓮中之鳖。
斯里兰卡汉班托塔港二期项目效果图 图片来源:北京周报网
“债务陷阱外交”这一概念将中国视为一个不怀好意的债权人,将斯里兰卡等国视为受其蛊惑的受害者。然而,只要仔细考查就会发现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中国走向世界的过程和其国内发展一样,都是探索性的、实验性的,是一个需要频繁进行调整的学习过程。例如,在汉班托塔港建成后,中国的公司和银行认识到强人倒台了,他们最好有应对政治风险的策略。他们目前正在制定这些策略,想要变得更善于发现商机并能在无法取胜时全身而退。然而即便如此,来自两党的美国领导人和思想家还是在发表有关中国“现代殖民主义”的演讲。
在过去20年里,关于如何才能在一个仍由欧洲主导的国际建筑业中发挥作用,中国企业已学到了许多:在全球100强建筑承包商中,中国有27家(在2000年中国仅有9家),欧洲有37家(少于2000年的41家)。美国有7家,而在20年前美国有19家。
中国公司并不是唯一从中国融资项目中受益的公司。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比印度更对汉班托塔港倍加警惕了,印度作为该地区的强权国家,曾多次拒绝斯里兰卡发出的投资、援助和股权合作请求。然而,一家印度人控制的企业Meghraj,加入了总部位于英国的工程公司阿特金斯(Atkins)组织的国际财团,为开发汉班托塔港和一个新商业区制定了长期发展规划。法国博罗雷集团(Bolloré)和达飞海运集团(CMA-CGM)已与中国招商局和中国港湾集团合作,开发位于尼日利亚、喀麦隆和其它地区的港口。
债务陷阱谬论还涉及到债务国。像斯里兰卡这样的国家,或与此相关的肯尼亚、赞比亚或马来西亚等国,都已不再是玩地缘政治游戏的新手。他们愤怒于美国人的观点,好像他们很容易就会上当受骗。正如一位马来西亚政治家对我们所说的那样,他在匿名的情况下讨论了中国融资在该国政治舞台上发挥的作用,“美国国务院难道分不清哪些是竞选语言吗?说我们的竞选对手是中国的奴隶和他们实际是中国的奴隶是不一样的。”
最终导致一家中国企业收购了一个斯里兰卡港口多数股权的事件,揭示出我们的世界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中国和其它国家在相互讨价还价方面正变得越来越老练,如果美国不能与它们一道学习,那将令人感到非常遗憾。
(观察者网由冠群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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