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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萍。生而为灵


想用文字来呈现杨丽萍是极其有难度的。

世人常会给杨丽萍冠以云南的、少数民族风情、孔雀公主、仙子等标签。让杨丽萍以一个完美女人的形象活在大众所认知的维度世界里。

但其实,如果深入感知杨丽萍的生命状态及其作品,就会发现,世间再多的标签都不能沾染她片寸之身,杨丽萍始终是一个鲜活的人,她在不断地生长,变化......每当你给她树立一个形象时,她的下一步就会立马打破你所有的想象。

当你以为杨丽萍是精致的孔雀舞公主时,她却走遍云南的山山水水,耗时三年时间创作大型原生态舞台剧《云南映象》,打破你所有关于精致舞者的想象。

当你以为创作《云南映像》的杨丽萍,只是云南文化的代言人时。她却在几年后以编导的《平潭映像》和《黄山映像》告诉你,杨丽萍不只是云南的,她可以比福建人更懂福建,比黄山人更懂黄山。

当你又以为杨丽萍只是一位传统的东方舞者时,她却改编出了国际舞剧《春之祭》和《十面埋伏》,在当代语境下,用中国的审美和智慧诉说了世界艺术。



杨丽萍的舞蹈,如今早已逐渐挣脱了个体形象的仙灵之美,而成为蕴含人性审视及哲理思索的舞剧。

2012年,杨丽萍以一曲舞剧《孔雀》,完成对舞台的告别,退居至幕后。《孔雀》分为四个结构,春夏秋冬,在这四个结构里,揭示了生命个体的成长、爱恨情仇与生死离别。

这场舞剧,也是杨丽萍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审视与总结。春天,萌芽。夏天,炫傲。秋天,成熟。冬天,涅槃。而退居到幕后的杨丽萍,就如自己所说,已来到了生命的冬天。



出生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的杨丽萍,受当地载歌载舞的民俗风情影响,自小就热爱跳舞。对她来说,跳舞不是刻意的,而是身体里自然而然的一种情感表达。

她从小时候就开始观察一粒向日葵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怎么迎着太阳旋转;一队蚂蚁是如何交流信息,队伍是如何蜿蜒曲折;毛毛虫如何做茧,如何化蝶;天上的白云是如何的变幻多姿......童年的杨丽萍,喜爱在自然中汲取灵感,将之融入到白族世代相传的舞蹈中。

以自然为师,这也是杨丽萍最特殊的地方。



13岁时,杨丽萍入选西双版纳歌舞团,跟着歌舞团走村串寨,游走于云南广阔大山中的各个民族,为他们进行歌舞表演,同时也从他们中间采风。

对其他成员来说,这样的旅途未免辛苦。但对于杨丽萍来说,她觉得很快乐,因为她不仅可以跳舞,还可以领略云南各族的风情,从各个少数民族的舞蹈中汲取到最原始的风情和跟自然最贴切的元素。



1980年时,杨丽萍被调到中央民族歌舞团。在团里,她要和其他的团员需要接受正规训练。而那时候,舞蹈的正规训练方式是西方的芭蕾舞基本功。这对杨丽萍来说,成了一种束缚,因为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语言。她认为如果按照这种方式练习下去,无异于自废。

于是,她开始不参加正规训练,只是在深夜里,一个人去舞蹈教室里排练。而这样也使得杨丽萍被团队孤立,成为了一个叛逆女孩的存在。

但杨丽萍仍旧坚持按照自己的方式训练。后来,她独自创作了舞蹈《雀之灵》,用这支舞参加了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一举成名,获得大赛的第一名。杨丽萍说:这是一场胳膊拧过大腿的胜利。

这场比赛的成功,让杨丽萍正式打开了自己的舞蹈之路,她的舞蹈为世人喜爱,而她的生命也像春天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就此打开、准备盛放。



杨丽萍的身子虽然极为瘦弱,但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肉好似都是为了跳舞而长的。

就像她的好友所说:杨丽萍的上肢条件是无人可比的,她的每一个动作出去,就像箭一样精准到位。

在舞蹈《雀之灵》拿到创作一等奖、表演第一名后,杨丽萍的舞蹈之路就开始越来越顺,而她,也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灿烂的盛夏。

她接受世界各国邀请,相继在菲律宾、新加坡、俄罗斯、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家举行专场舞蹈晚会。1990年在北京第十一届亚运会闭幕仪式中表演独舞《雀之灵》。1993年在春节晚会上应邀表演双人舞《两棵树》,并获得观众投票第一名。后来也参加了电视剧《兰陵王》和《射雕英雄传》的角色出演,广受好评。



但这个时期,杨丽萍呈现的更多的,是自己和舞蹈之间的关系。

在杨丽萍之前的孔雀公主的舞蹈,更多是历史故事的沿袭,被奸人陷害、被王子拯救,到了杨丽萍这里,她摒弃了传统的历史叙事,而是全然地展现孔雀的性灵。她的孔雀,完全是一种毫无束缚的自我表达。

国内著名舞蹈编导高成明说:杨丽萍的《雀之灵》,创造了一种既抽象又典型的艺术形象,而这个形象既不是传统,也不是国外进来的,而是她自己全然个体主义式的表达。

而杨丽萍的舞蹈之所以能成功,无可被复制,也是因为她在那个时候给了当代人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



对于与自然大地亲近的人,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是万物成熟与丰收的季节。

对于杨丽萍来说也是。她的秋天,是从离婚后创作《云南映像》开始。

杨丽萍经历过两段婚姻。早年嫁给一个云南知青,后来双方觉得不合适就分手了。第二任丈夫是台湾富商,两人虽十分相爱,但因为生育孩子的一些问题而最终分开。



如今,当大众还在试图从杨丽萍身上去寻找世俗情爱的标签时,杨丽萍自《云南映像》之后的生命状态,就早已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当人们的关注点还集中在名利与情爱上时,杨丽萍关心的却是中国文化的传承、在意的是人类生命的进程、关注的是东方文化如何被世界认可。

杨丽萍曾说:“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我对于家庭生活的理解、对儿女的理解,和你们不一样,一只蚂蚁可以是自己的儿子,一只舞蹈也可以是自己最心疼的孩子。”

每个人所处的生命维度不一样,而我们又怎能以一个低纬度的视角去看待一个难以理解的高纬度之人。


摄影|肖全

杨丽萍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当她斩断了姻缘后,她反而可以心无所系地投身于更广阔的天地中。

如果说雀之灵是杨丽萍的自感知,自我倾诉,那么到了《云南印象》,杨丽萍已经把自己置身于天与地的广阔胸襟里。她以自然之女的姿态从容的行走在天地之间。

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了云南的各少数民族村寨,搜集民族舞蹈素材,并从各村寨挑选演员。之后又花了18个月的时间倾其全力地进行编创,终于创作出了这部既有传统之美又有现代之力的中国“现象级”舞蹈作品。

《云南映象》让云南这个伸手能摸到白云、侧身能与大山耳语的地方“活了起来”,以彝族、佤族、哈尼族、傣族、纳西族、白族等民族生活为原型,以栽秧鼓、象脚鼓、太阳鼓等68面来自民间收藏的鼓,以从村寨收集而来的600余套纯手工民族织绣的服装和绣花鞋为元素,以及60多位能歌善舞的村民真情演绎,展现出云南特有的天地自然、民族风情和人文情怀,在舞台上建造了一座“行走的民间歌舞艺术博物馆”。


图片|舞蹈网

摄影师肖全曾跟随杨丽萍行走在为《云南映象》而采风的旅途中,他用相机记录下了这段旅程的珍贵相片。曾多次看肖全的这份影像集,都会惊讶于杨丽萍的美,她的美在跳《雀之灵》时是一种仙灵之美,但到了云南映像时,杨丽萍则像大地之母,她完全的融入了云南的山山水水之中,她的舞蹈变得广阔,以一身之躯承载了一方的本土文化。

在《云南映象》的创作札记里,杨丽萍曾这样写道:

只要音乐响起来,我就在自我的一个心理场里边,我的手臂会无限地延伸。甚至延伸到可以握紧神的手,是这种感觉。我明白了奶奶跟我说的那句话,跳舞是在和神交流。然后你的魂魄是飘荡的,飘开来的,离开你的身体。然后你会觉得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感觉无与伦比,特别美妙。

杨丽萍的秋天,是对自然的回归与对无限自我的延伸。


图片|舞蹈网



2012年,杨丽萍以一曲舞剧《孔雀》结束了自己的舞台表演生涯,退居至幕后。这部舞剧改编自二十五年前的成名之作《雀之灵》,杨丽萍希望,自己的舞台生涯始于孔雀也终于孔雀。

在舞剧《孔雀》末尾章节“冬”的部分,在大雪纷飞的季节,在“涅槃”的名义下,杨丽萍选择了神灵的怀抱作为最终的归宿,没有绚丽的舞姿,没有傲人的技艺,在慢慢熄灭的舞动中,佝身而息。

退居之后,杨丽萍曾说:“舞台只是一个很小的空间,离开舞台不代表我以后就不跳舞了。舞蹈是我生命的需要,就像吃饭和呼吸一样。我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起舞,可以在一棵树下跳,可以在一片麦田里跳,也可以跳给小鸟看,跳给河流看,在心里、在灵魂里都可以跳舞,何必拘泥于舞台那么一个小小的空间?如今我让跳舞回归到它初始的意义,挺好。”

2012年,是杨丽萍告别小舞台的一年,但也是杨丽萍来到了生命大舞台的一年。这一年之后,她的生命和艺术就如她的《孔雀之冬》一样,走进冬天,完成自己的涅槃之路。



|打通地域文化界限

《云南映象》出来后,成为云南文化最著名的标签。每一个到云南旅游的人,都会想到要去看看这出舞剧。但同时,人们也将杨丽萍与云南文化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提起杨丽萍,就会想到是云南的。

但其实,杨丽萍早已不只是云南的。她身上虽然有明显的云南符号,但是其内在的灵性,早已帮助她打通地域间的界限。

多年来,杨丽萍一直行走于民间,挖掘蕴藏于民间的音乐舞蹈与民俗文化,寻找民族文化之根,再通过现代审美和科技的整合、介入打造全新的艺术作品,将富有活力和魅力的传统地域文化与当代社会文化语境完美结合,让现代人重新燃起对于传统文化的强烈共鸣,重新贴近土地,感受民族的古老脉动。

《云南映像》之后,杨丽萍又根据黄山文化编排了《黄山映像》。采风平潭,根据平潭7000年海洋文化编排了《平潭映像》,广受好评,当地人更是说杨丽萍比他们这些当地人更懂自己的本土文化。而后,平潭也因为杨丽萍的这部舞剧而成为了走向世界的文化符号,变为中国的平潭,东方的平潭。



|揭露生命哲理

走进冬天的杨丽萍,相对于“关心人如何去动”,如今的她,也更“关心人为何而动”。

杨丽萍自己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以前的演绎都是唯美的、传统的、民间的舞剧,类似《雀之灵》、《云南映象》等。早期的舞蹈会赞美生活的美好,但现今我会去思考关于生命更为深刻的主题。

《十面埋伏》是杨丽萍的实验性舞蹈剧场作品。她不再以传统身体语言讲述单一故事,而是以中国历史故事为出发点,以象征符号传达人文关怀,关乎身体、人性和社会,极具当代性和实验性。

《十面埋伏》是杨丽萍用中国舞蹈在来讲述人类内心的暗涌激流。杨丽萍说:两千年过去了,国际上的战乱没有停过,几百万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还有毒奶粉等恶性事件,人性依然邪恶。古今中外,不同的时空里,《十面埋伏》的故事从未停止,而比刀枪更可怕的是人心的埋伏。而她创作的《十面埋伏》是一场战争,贯穿古今一直没有停下来的内心的战争。

同时,杨丽萍之前的作品是《孔雀之冬》、《孔雀》、《云南映象》、《云南的响声》、《藏迷》等极具东方元素的原生态作品,用东方语言和中国观众对话。而从《十面埋伏》开始,杨丽萍开始寻求国际语言和现代肢体语言,与更广泛的地域观众对话。



|打通东西文化差异

《十面埋伏》,在伦敦沙德勒威尔斯剧院首演,场场座无虚席,震撼英伦,成为了中国艺术给世界带来的一场惊喜。

《十面埋伏》震惊西方后,上海国际艺术节又找到了杨丽萍,邀请她改编西方经典作品《春之祭》。杨丽萍接受了这份挑战。

她邀请何训田来当音乐总监,主张新东方美学的叶锦添当视觉总监,这些人,都是受到认可的华人当代艺术家,杨丽萍与他们合作,创作出来的是一个以东方诠释西方,以不同求大同的崭新作品。

西方版本的《春之祭》,是一个单一的故事,但杨丽萍他们依据自身的理解而进行深化创作的《春之祭》,则是在探究人的生命修炼。他们以东方哲学和东方审美重新诠释了西方经典《春之祭》,大获成功,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演出排期超过数百场。

杨丽萍在访谈中说:“作为一个舞者,能够传承民族文化是我的福气,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这次照样用了中国最具文化特色的元素,不会去抄西方或者学别人,就是把民族文化融到全世界关注的作品里。”



杨丽萍无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文化继承者,更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化创造者,她的作品无一例外都保存了文化的根脉,保持了土地的气息与原始生命力,浑然天成,自然唯美。

与此同时,她又赋予了传统文化现代的审美语汇,并且找到了传统与现代的最佳结合点,打通了时空的隔阂。

在今天很多现代作品让人望而生畏、无法理解的时代,杨丽萍的作品从未让我们觉得望而却步,相反,你会被她深深地吸引,这种吸引不仅来自于它的现代气息,也同时来自于蕴含于其中的传统文化的强大魅力。



杨丽萍曾说自己是一个“辟嫫”,云南少数民族的女巫,是用舞蹈来讲话的人,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为了在天地之间舞蹈。她的舞蹈可以跟宇宙沟通,跟人沟通,跟整个社会沟通,她人可以不相融,但是她的舞蹈可以。

如今再看,杨丽萍确实应了她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