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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京 某 晚


东京某晚,我们入住王子品川。

和我同一间房的,是一位年近八十的大爷,姓顾。

顾大爷半生戎旅生涯,后因某次机缘,去到军校担任政治工作,又转入普通高校教社会学科,桃李满天下,广西某学院退休,安享晚年。

礼貌上,我就称呼顾老师,大爷嘴角轻扬,满足而又自豪。

此次日本之行,全由顾老师女儿促成,安排全家一起,为久病初愈的母亲散心,也为久违数年的天伦相聚。

女儿在深圳,公务人员,工作性质需要保密,很对未尽孝道之处,常自责汗颜。

孙儿去了美国大学,此次假期之余,一起出游。也许是孙辈和老人相处甚少,言辞言行之间,很是冷淡,全无爷孙间关爱之举。

富士山下,天冷地滑,顾老师老两口去往餐厅,孙儿擦肩而过,甩下两老落于人后,我按捺不住,上前唠叨了几句,受过高等教育之人,终究难拂众人参杂疑惑指责的眼光,慢下脚步,扶二老前行,也满是不耐烦之态。



东京之旅,是行程的最后三天,时间充裕了很多,顾老师是个作息很有规律之人,可几日相处,跟着我也熬起夜来,每次看到顾老师女儿那张铁青平整的脸,我不但半点歉疚之心也无,反而隐隐地有些得意,而且这种得意愈发不能收手。

其实是顾老师拉着我在聊,从飞机上帮他调电视画面和音量,帮他开饮用水,放取心李,顾老师就青眼有加,对我有所肯定。



顾老师,四川人,个头不高,声音洪亮,知识渊博,一口地道的川普,饶有韵味。

早先从军,会写敢讲,得到首长认可,作为某军区代表,前往北京,见到毛主席,留有存照,对毛爷爷顶礼膜拜。由此熟读和熟背红宝书和毛主席诗词。



顾老师尤怕我认为他有吹嘘之嫌,再三要求我点选一二,其实我不是不信,而是辛词苏词我倒是熟悉一些,毛主席诗词,我所知甚少,腹无干货,不敢献丑。

时至半夜,老人家精神抖擞,全无睡意,强行背诵了一段毛主席写给江青的书信,川式讲话之外,伴有各种转身,手势,那股认真的憨劲儿,很是可爱,也令这小小的房间里,欢快很多。

另一日,顾老师感觉我对毛爷爷的作品,很是倦怠乏力,另择蹊径,给我上了一堂养生大课,黄帝内经。我强颜欢笑,除了抚掌称绝,还得佯装不解,顾老师又抽丝剥茧,切中肯綮,很有耐心地为我解惑。

第二日,我又见到了那位中年女儿素颜铁青的脸。



东京的最后一晚,因为第二天要搭乘较早班机,我们都比较早回酒店,各自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打包行李。

房间里开了空调,有点干燥,我打开了便携的加湿器,放置在顾老师的近处,窗外蜿蜒连绵的万家灯火,更远处夜行来往的人头攒动。

这个城市,繁华与静谧,宁静与诡异,平和与焦虑,友好与距离,只有我们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那种文化的冲击,时代的张力,我们该怎样抱拥曾经的过去,模糊的未来,我们依旧不了解这段历史上的废墟,这个菊花与刺刀的民族。



顾老师轻声唤我,情切不安,小高,我想邀请你和你母亲去广西小住一段,我们有学院的房子,很大,有凉风习习,有星空万里,我和你,一见如故。

我莫名感动之外,难承其情。

顾老师再三盛情,小高,我们可以不可以互相留下电话和地址,以后常作往来。

我心生不安,我想到顾老师女儿那张铁青的脸,我很难对一个行将耄耋之年的老人去承诺,我更不愿意去叨扰别人。

我们都渴望被别人关心和牵挂,可又不愿意被一不小心和无休无止的打搅,即便对方诚意拳拳。



我想想,我对顾老师说,我们留下彼此电话即可,地址就不必了。现代都市里,其实我们可以住进别人心里,却好少去到别人的家里,非亲朋密友,即便是商业合作伙伴,或幼时伙伴多年未见,也甚少引入家门之由,我们身处这个时代的不安和不便,终究和成长过犹不及的人类群体信任失衡有关。再难有门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世风,我们的社交模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老师,东京的最后一晚,我们忘龄之交,促膝而谈。天亮了,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顾老师静坐良久,站起来,认真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小高,谢谢你。这几日,顾老师开心之余,很多感动,缘至于你。你能跟顾老师说这些,尽在不言中。如果有酒,当浮一大白。

我们又东拉西至了一些事情,用酒店的便签留下了各自的联络电话和微信,安然睡去。

次日清晨,天微凉,有迷雾,顾老师女儿找到我,拿了一包东京买的糖果,谢谢你,他中风后,我们一度担心他的记性和情绪,这几天,他变化很大,那个意气风发的爸爸回来了。

我一时语塞,表示道谢后,我们各自道别。



也许我和顾老师再无相见之日,也许数年后,我们都从彼此的脑海中忘却,也许我们些许陌生人的真诚以待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日渐冷漠的趋势。

又怎样,这世界我们曾经来过,留下了我们的温度。

旅行,身体前行,也是灵魂的内省和安静。

我想到去新加坡认识那位同样高龄的婆婆,老年失怙后对世界心存陌生,我们也互留了微信,人海孤鸿,再无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