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春华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来到花都,亲眼看到的广东女人,都是吃苦耐劳型,她们进入青春期,就开始与劳作和生儿育女慢慢捆绑在一起,就是这样,她们出门还要种地,回家还要烧饭,居然能做到“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而且无怨无悔,从不撒泼甩锅。
我们深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东女人,向来以内敛、贤惠、勤劳而闻名,她们不爱笑,不施粉黛,不打牌闲聊。大凡坐享其成,偷懒耍滑,风情万种,撒娇卖萌的词,基本与广东女人无关。我一直好奇,是一种什么样的成长环境,才能形成她们坚强内敛的个性?
她们的身上,有一种能量,不是来自于体力,而是来自于意志。凭实力谋生活,不靠颜值,不靠男人。这样的能量,几乎是通过基因和水土在世代传承。
最近,我翻阅《花都文史》,在第十一辑里,为广东女人的“她力量”找到了一个注脚:赤坭蓝头巾在新加坡搬砖的苦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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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中诞生的蓝头巾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花县赤坭蓝头巾和三水红头巾,是开发新加坡,建设城市的两支女性劳动大军。这里主要讲述蓝头巾为什么会出国做劳工。
当年的赤坭,处在巴江沿岸,地势低洼,北江水从芦苞流入巴江,造成长年水患,任凭如何下田劳作,总是没有丰收年,农民吃不饱穿不暖。加上地主的压迫和剥削,不少农户破产,相继逃荒到国外。早在二十世纪初,花县移民新加坡就有一万多人。赤坭移民新加坡,形成了历史的习惯。而新加坡时值开埠建设,也需要大量的劳工,侨民互相牵引介绍。
既然在本地没有更好的出路,不如去新加坡搏一搏。她们可能认为好风景总在远方,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年轻的赤坭妇女,将还在吃奶或二三岁的孩子交给家婆,跟着女伴,搭船去香港,再由水客带上货船,坐在底舱,忍受着大风大浪的颠簸,去到新加坡谋生。
没有文化的她们,只能做粗活累活。每天清早,她们就坐在街口,等待雇主。所干的活多是去工地,如搬运、抛砖、刷墙、拌灰浆,女人当作男人用。每天的工钱,只得坡币四毫;楼上工,挑石子、挑泥沙、抬石头,每天工钱可有六毫或七毫。最艰难的是挑砖上三、四层楼,肩上挑着三十多个砖,要经过两三道高桥架,桥高且窄,走在上面,难免晃荡,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死也会骨折残废。但是为了多赚两三毫钱,也顾不得许多。
抛砖也很辛苦,一名女工抛的砖,要供应两名男人砌墙所需,不能间歇,否则要被工头打骂。干了一天活回来,腰酸背痛,胸口发闷,呼吸都会变得困难,至于衣服破损,流血流汗,天气炎热上蒸下烤,那是常受的苦楚。
那时,广东女人身材不高,基本是一米四几到一米五几的小个子,加上营养不良,哪怕在青春期,也是面黄肌瘦的。如何能承受盖楼中的搬运重体力活呢?但是,她们必须坚持下来,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少则干个五六年,多则干个四五十年的都有。她们赚来的血汗钱,想法寄回了赤坭,用于养家糊口。
工地飞沙走石,灰尘很大,她们没有时间天天洗头发,就找了布将头发包起来上工,时间久了,为了便于区分来自于哪里,就自发形成了蓝红两种颜色,赤坭去的搬砖妹,戴的是蓝头巾,三水去的搬砖妹,则全部戴上红头巾。其中有来自三水的搬砖妹,嫁给赤坭人了,则会更换为蓝头巾。
2
聚居的“苦菜花”
在新加坡的牛车水(地名),是唐人聚居的地方,各县去的人居住有界限。三水的妇女住在豆腐界,花县妇女住在登婆街,又称戏院横街。居住条件很差,十个八个妇女挤在一间房子里,有的睡在通铺上,有的睡在地面,每月房租十元八元不等,大家一起凑。
吃饭是各人自理,有的自己做,有的合伙,吃和住,每人每月的开销都要一百多元坡币。
每天的凌晨四点多,她们就要起床上工地,天黑了才能收工。长年累月的中午饭,是自带到工地的冷饭。
这些苦,是时代、环境带给她们的苦,是她们背井离乡打拼带来的苦。为了捱过这些苦,她们互相鼓励着,一起走过了那些艰辛的岁月。
有一种苦,却是无法自渡,又不得不承受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攻占新加坡,驱使她们无休止地干苦役,吃得更差了,经常是饿着肚子干活。好不容易赚得的日元,因邮汇不通,不能寄回家乡,后面日军投降,英军接收,日元又不能用了,导致辛苦积攒的血汗钱变成了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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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的采访
1988年的2月、3月,花县侨办、妇联曾组织编志人员到赤坭镇进行采访。当时了解到,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从新加坡回国的蓝头巾还健在的有20多人。她们是白石村的陈三妹、龚杏、蓝秀金、李桂莲、罗礼连、曾三妹、丘月好,黄沙塘村的蔡苏妹、余友、钟润娇、蔡友兰、蔡间、邝长财、吴连有,赤坭村的严冬、麦顺欢、汤秀金、荷溪村的利杏、汤金,连珠村的甘秋、里沙村的骆见好等。她们时年最大的86岁,最小的75岁,都是在二、三十年代出的国。
每一名搬砖妹,都有一段斑斑的血泪史。而她们能够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却并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的,能回来的这些人,都是生命力顽强的佼佼者。严冬说:“和我一起往新加坡的有十多人,有的死在外头,有的远嫁不知去向。现在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在今天的家园安度晚年,也算是万幸了。”
(本图片来自网络)
随着新中国的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巨大的历史成就。当前已经处于互联网时代,AI时代,5G时代,我们的城乡建设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只要勤劳肯干,就业机会有多个选择,而那一代苦难的出国搬砖妹,均已作古,她们被时代车轮碾压过的青春,那段在异国拼搏的血泪史,已很少被人提起。“蓝头巾”曾用她们的小身板,为养活家中老小,扛下了所有。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史为鉴,才能更好地开创未来。探索、奋进,超越自我,这些人类的美德,在任何时代下都会发光,从钻木取火,到登上月球,从搬砖盖楼,到5G时代,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