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发根根立起的高个子来到展台前,谢绝我们提供的塑料航空杯,把塞得满满当当的四方背包转到身前,从中掏出一个Riedel的水晶闻香杯,接酒,凑近鼻子,一饮而下。
我们目瞪口呆。
他介绍自己是隐士酒吧的老板:李呕菌,英文名Leon加上日式称呼「君」的谐音。
他年纪不大,与旁边的人热情聊天。叫所有男人小哥哥,叫所有女人小姐姐,即便是咖啡馆里偶遇的陌生人。在展场,他以小姐姐开头触发一段对话,围绕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和与这俩条件不符甚至相反的中年女酒商插科打诨了半天。女酒商第一次见到他,也知道这些赞美是场面话,但依然笑盈盈,不愿离开。
你说下雨了路上有水,他就会说你水多。你说汤面太软了,他就反问原来你喜欢硬的。随机选数字拿威士忌分享瓶,你选了1,他说这是因为你不想做0。所有人在嘴上都占不到他便宜,败在充满聊天间隙的黄腔。可聊起酒吧、烟火,他的神情和言语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虔诚的僧侣。
他一个人打理整座酒吧。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换工作服:灰色衬衣,墨绿色双排扣马甲,灰色长裤。穿戴整齐,整理吧台,刷洗杯子,清理厕所。这期间他很少与人搭话,店里出奇安静,唯一的声响就是杯子放回原位时的鸣叫。
每个季度,他都会去长沙的酒吧逛一圈,每家店去两次,看看出品如何。这番持续多年的酒吧监测活动给出了绝望的报告:出品每况愈下。多年前也没有好到哪去。他曾去长沙某广为传颂的酒吧,但喝到了极不新鲜的东西,便掏出自带的百香果,又重新花钱点了一杯,“请用自带的材料去做”。调酒师看着面前的果子,窘笑着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在店里摆好稀有的威士忌,做品鉴会,邀请调酒师们来共同探索味道。受邀的标准只有一个,对酒和酒吧的热情足够打动作为顾客的他。
来者甚少。
一晚下班后,已经过了三点。他路过解放西路一间新开的酒吧,点了杯大吉利。里边没人掌握得好青柠的味道。他便连点七杯,一遍遍指出其中的问题,最终和调酒师一起做出了第一杯合格的大吉利。第二晚,他拿出一个摇酒壶,放在吧台上时发出了厚实的声响。一个日本产的好东西,他要送给那位做出大吉利的小姑娘。
隐士的门前挂着一个牌子。酒吧的logo很醒目,黄底黑字,一笔墨勾成半圆,圈住隐字。下边的字不注意看,或者注意看但没有对准光,根本发现不了“李呕菌的花火工作室”。这是他没有主动介绍的另一重身份——烟花设计师。高中时在实验室鼓捣火药,引爆教室也引爆了他在学校的口碑。留学回国被邀至母校给学弟学妹讲故事时,老师们依然记得这个年轻人。
从有记忆起就喜欢烟花,未迈入少年时就迷恋威士忌。两个爱好交织至今的产物就是隐士酒吧。浏阳是全球的花炮中心,距离这里车程不到两小时,烟火设计工作中遇到的任何问题都能找到专家来解决。以威士忌为灵感的烟花就是从这里走出。
隐士酒吧由两部分组成。客人能走动的地方加放私人物品的「私人空间」。
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小时候随家人走南闯北养成了住酒店的习惯,所以他每隔几天就背着包换宾馆。这也是在为客人们做准备。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酒客都来自外地,所以他要为客人们找到合意的住宿,好做推荐。
私人空间用一个绘着卡通鹅的帘子挡起来。从缝隙望进去,那里应该是阳台,堆满了他的私人物品。一个客人借着醉意走过去,执意要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完全没有注意隐士的老板在吧台后声音洪亮地说“私人区域”。这是他刚在岳麓山上认识的茶艺师,一个在喜好在朋友圈说些莫名其妙人生感悟的女人。那之后的几晚,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吧台前。
实际上,客人们能走动的地方也是他的私人空间。“这里是我招待朋友们的地方”。吧台上有个神经兮兮的猫咪站立雕塑,是他前女友送的礼物。他递给顾客威士忌分享瓶时的姿势像是在送朋友伴手礼。
这是一家完全预约制的酒吧,每天只接待十个人。就连洗手间的空气,也是预约好的。隐士的洗手间放着一瓶开封的祖马龙,弥散着小苍兰的味道。如果是女性,蹲下身子时还能闻到别的气息——地上的角落另有一瓶祖马龙香水,散发出与上层截然不同的牡丹香气。
酒单像一本从老学究书架上抽下来的百科全书。黑色封皮盖不住厚厚的酒单。翻开就能看到几个别的酒吧看不到的规矩:只准喝三杯,要在有限时间内喝完,以免影响风味。
还有一个特别的酒单,装在亚克力桌面牌中,上书今日限定。选的是与店内的温度、湿度相匹配的威士忌。这是写明了的标准,还有未写出来的:选择与长沙城市景观相衬的威士忌。秋天桂花开放,客人来酒吧的路上就会被花香包围,所以Speyside产区的花果浓郁的威士忌就会登上这里,在鼻腔和头脑中打通酒吧与室外空间。
也有鸡尾酒,不过只有金汤力和High Ball。前者用自制的材料提供风味。第一次去点了杯,感觉温度可以更低,从而留住茶的香气,些许提及建议。第二次去,就喝到了可称完美的金汤力。后者是对店里所有威士忌的演绎。
不是威士忌或鸡尾酒爱好者,也能在店里找到惊喜。聊到干邑,就拿出两瓶八十年代的拿破仑干邑,他的小爱好。聊到白酒,就到酒架深处掏出七十年代的玉茗大曲,他祖父当年收藏而未打开的好味道。
他是这家店的主人,决定了什么出现,什么消失。比如不下二十款原酒混合的威士忌。
这么混威士忌,好喝,但少有威士忌迷这么做。因为将原本就已完备的味觉体系打破重塑,有失败的可能,进而为此花费不菲。
不计成本也不会发生在别的酒吧的事情,这里还有许多。
吧台上的巨大插花五天一换,“鲜花凋谢的过程也是做烟花的灵感”。
厕所里的小道具随季节更换。从SK-2的面霜到大地的香水一应俱全。
秋风起时,送给客人暖胃的松茸鸡汤。佐威士忌附送高迪瓦巧克力。指橙这样少见的水果同样登上与酒客一同分享的名单。
一杯能装下新加坡Atlas酒柜的尼格罗尼。其中用了一百种金酒,八分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二分是自制的风味金酒。“这杯酒的最佳赏味时间是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气温升高,冰块融水,会让金酒包藏的味道逐一散发。喜欢的人觉得这是有趣的探索,不喜欢的人则会觉得这是对经典搭配的无意义改造。
他的性格很容易惹事,一次风波之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了KRUG香槟,斟给在座的每一位压压惊。一并送来的,还有勺山崎五十年威士忌做的冰淇淋,一口三千。
这间酒吧能盈利吗?他从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反正我也需要一个藏酒的地方”。这里是他的烟火工作室、酒店漂泊时的港湾、会见朋友们的地方。这里也是他的家。
有人觉得隐士酒吧是含金钥匙少爷给自己搭了一个玩具屋,所有人来到店里陪他玩酒吧COSPLAY,满足他对拥有一间好酒吧的向往,在众人的赞许声中幻想短暂地与现实融为一体。就像《狐狸猎手》中那位杜邦,渴望用摔跤击败母亲的赛马。
但这个猜测摇摇晃晃。
这家店不是一时兴起的玩乐,诞生于多年头脑中的规划。”这家店我拿来筛选客人,为未来的二店做准备,那里会提供鸡尾酒”。在他更长时段的规划中,隐士是一个永远相伴的起点。
有人在店里的地板角落找到一块碎片,墨绿色的,它来自一瓶粉身碎骨的协会酒,几天前的晚上,这瓶酒被人砸碎在地上,李呕菌平静地吹灭了店内的蜡烛,“酒精含量很高,挥发后容易起火。”
他把这块墨绿色碎片装进玻璃分享瓶中,晃了晃,送给了拾到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