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丰子恺 著/绘 钟桂松 编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科举废后,石门湾最初开办小学堂,用西竺庵里面的祖师殿为校舍,名曰溪西小学堂,后来改名石门县立第三小学校。我是这学校的第一级学生。这第一级一共只有七个学生,现在除了我一人老不死之外,其余六人都早已死去,而且都不是终天年的——一人病死,五人横死。
病死的叫沈元。毕业时我考第一,他考第二,我们两人一同到杭州入第一师范学校。五年毕业后,我到上海办学,到东京游学;他就回故乡当这小学的校长,一直当到死。初级师范毕业生应该当小学教师。沈元恪守这制度,为桑梓小学教育服务到底。抗日战争开始,石门湾沦陷,沈元生根在故乡,离乡则如鱼失水,只得躲在农村里。他家的房屋烧毁了。学校停办了,他便忧恼成病而死。我于沦陷前十余天觅得一船,载了家眷亲戚共十二人逃向杭州,经过五河泾时,望见沈元在路旁的一所茶店里吃茶,彼此打一招呼,这便是永别了。后来听说他是生伤寒病,没有医药,听其自死的。
横死的五个人,其一叫C,是附近北泉村人。此人在学时国文很好,而别的功课不好,所以毕业时考第三名。毕业后不升学,就在家乡鬼混,后来到石门县里去当了什么差使,竟变成了一个讼师,包揽讼事,鱼肉乡民。敌伪时期中,他结识了一个大恶霸Y,当了他的军师。这Y是本地人,绰号“柴头阿三”,同我还有一点亲戚关系:我的远房伯父丰亚卿的女儿,婴孩时许配给他,不久就死了。但既经父定,他便是丰家的女婿,和我是郎舅之亲。所以抗战胜利后我从重庆回上海,到家乡探望亲友时,这Y曾经来招待我,在家里办了一桌酒请我吃。这时候他家住在包厅,排场很阔。他的老婆叫E,也是本地人。听说有一次Y出门去了,有一个男人来看E,在她房里坐地。不料Y因遗忘物件,回转来取,看见了这男人,摸出手枪来把他打死。可知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我因为早就传闻此人的行径,所以不欲同他交往,然而故乡族人和亲友都怕他,劝我非敷衍他不可,因此我只得受他招待。而我的同级友C,正是这个魔王的军师。Y不识字,C替他代笔,Y狠而无谋,C替他划策。他对C是心悦诚服,言听计从的。C假手Y而杀死的人,不知凡几。后来Y不知去向,不知逃到哪里去了。C恶贯满盈,被抓去就地正法。抗战胜利,我从重庆还乡时,曾见到他。他告诉我:敌伪时期,他坐在家里,一个日本兵从他门口走过,对他开了一枪。幸而打得不准,子弹从身旁飞过,没有打死他。后来我想:你那时被打死了,胜如现在就地正法。
第二个横死的叫L,是高家湾人。此人在家乡包揽讼事,鱼肉乡民;奸淫妇女,横行不法。后来和C同时就地正法。此人在校是插班生,我和他不熟悉,详情不知。
第三个横死的叫W,是石门湾首富Z的独子。Z开米店,其店就在我家染店的斜对河。Z每天从对河走过,人们都说他走路时两手掉动像龟手,是发财相。他既发财,对W这独子当然宠爱,W在校中,衣裳穿得最漂亮,上海初有皮鞋,他就穿了,上海初有铅笔,他就用了。沪杭初通火车,他首先由父亲伴着去乘了。乘了回来吹牛给同学们听,说火车走得极快,两旁的电线木同栅栏一样。听者为之咋舌。辛亥革命了,他把辫子盘在头顶,穿一件淡蓝色扯襟长袍,招摇过市,见者无不啧啧称赏。总之,那时的W,是石门湾的天之骄子。小学毕业之后,我赴杭州求学,难得回乡,对W日渐生疏。但闻知他的父亲死了,他当了家,在家里纳福。有一个无业游民叫Q的,也是小学的同学,不过年级比我们低。此人做了W的跑腿,天天在他家里进出,沾点油水,所以人们称他为“火腿上的绳”。抗战开始,我率眷西行,W的情况全然不知。抗战胜利后我回乡一行,才知道W已迁居城内,没有见面。解放后,我居上海,传闻W为壁报作画,获得好评。原来他在小学时就以善画出名,人们称他为“小画家”。后来,听说Q到浙江某地劳动,在那里揭发了W的一件命案。于是W被捕入狱。他一向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哪里吃得消铁窗生活,不久就死在牢狱里了。他有一个女儿,昔年我曾见过,相貌很像她父亲。听说是个很能干的医务工作者。
第四第五两个横死的,是魏氏兄弟,即魏堂,字颂声;魏和,字达三。魏颂声小学毕业后,曾到上海入某体育学校。后来受人劝诱到新加坡去当教师。在那热带上住了数年,得了严重的眼疾,戴了黑眼镜回乡,就在母校里当体操音乐教师。然而家里的老婆已经走脱了……此时我早已离乡,奔走各地,一直不知道魏颂声的情况。直到解放那年,我住在上海福州路时,有一天来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我问她你是谁家宅眷,她说“我是魏颂声家的”,说罢泣不能抑。我不胜惊诧,忙问她颂声情况,她边哭边说地答道:“死了。”“什么毛病?”“是吊死的!”“哎呀!”慢慢地问她,才知道她是颂声的续弦,颂声在奉贤当小学教师,薪水微薄,一家四口难于活命,他自己又要吸烟喝酒。债台高筑,告贷无门。有一天她早上起来,看见颂声吊在门框上,已经冰冷了。桌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烧酒瓶,他是喝醉了上吊的。古来都说酒能消愁,他的酒竟把愁根本消除了。我安慰她一番,拿出十万元(即今十元)来送她,作为吊仪,她道谢告辞,下文不得而知。
他的兄弟魏达三,另有一种横死法。此人小学毕业后,从师学医,挂牌开业,医道颇高,渐渐名闻遐迩。但架子也渐渐大起来。有时喝醉了酒,不肯出诊,要三请四请才能请到。有一天,就是日本鬼在金山卫登陆那一天,上午听见远处轰响,大家说是县城里被炸,但大家又自慰:“我们这小镇,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这一天下午,附近乡村人来请魏达三出诊,放了一只船来。魏达三说今天没空,不能下乡,明天上午去吧。那时如果有人预知未来,一定要苦劝他赶快上船,保全性命。然而他竟到东市某家去看病了。正在诊病,日本飞机来了,炸弹纷纷投下,居民东奔西窜,哭喊连天。魏达三认为屋里危险,怕房子坍下来压死,便逃出后门,走进桑地里躲避。正好一个炸弹投下来,弹片削去了他的右臂,当场毙命。那只手臂抛在远处,手指还戴着一个金指环,被趁火打劫的人取了去。那时我一家人躲在屋里,炸弹落在离开我屋约五丈的地方,桌上的热水瓶、水烟管都翻落地上,幸而人没有被炸死。当天大家纷纷下乡避难,全镇变成死市,魏达三的尸体如何收拾,不得而知。后来听人说,那天东市病家门外的桑地里,桑树上挂着许多稻柴,大约敌机望下来以为是兵,所以投下许多炸弹,而魏达三躬逢其盛。此后约半个月,我就率眷逃往杭州、桐庐,辗转到达萍乡、长沙、桂林,故乡的情况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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