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2岁,我搬去一个老弄堂,草木幽深。这座小楼一共三层,我住顶层的一间小屋,走廊有一处合用的小厨房。煤气灶头上铺着硬纸板,纸板上沾满油灰和蛛网。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用过。正是春末,层层蔷薇瀑布一样从楼顶天台上铺洒下来,
房东的名字叫做许至臻,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72年,足足比我大上25岁。他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来上海做什么,哪所大学毕业,是不是一个人住。我一一作答。最后一个问题,我觉得多余,十几平的房子,我还能住几个人?之后,我们签了一份三年的合同。
门是锈迹斑驳的朱红色铁门,楼梯是踩上去吱吱响的木质楼梯。走廊很窄,只容一个人走过,如果对面来人,必须整个人转身,平铺上墙壁上,另一个人才能通过。我的左右隔壁,还有两间屋子没人居住。
搬家那天下雨。我没带伞,下了32路公交车,辗转了大半个小时,才得以站在弄堂口,气温是20度左右,我只穿一件长袖T恤,外套系在腰间,还是热得满身满脸汗。我厚着脸皮,给房东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来送伞给我,他直接说:“没有空。”
我一共三个箱子,背上还有一个大旅行包。我找到一处屋檐,留了一个箱子在屋檐下,然后一手拖一个,还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路过动我的箱子。好不容易到了楼下,我放下背包和行李箱,飞快跑到弄堂口,去取第三个箱子。
房东家里有人走动,然后传出大声的呵斥。听起来是房东在骂另一个人。(果然没有空。)我成功地将三个箱子搬进房间。空间不允许我将箱子全部打开。我累得瘫倒,平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房顶有灰尘扑簌落下,我迷了眼睛,侧身蜷缩起来。眼里也有泪水淌出。
我们老家说,下雨天搬家是好事情,寓意落地生根。可是我并不想在这里生根。
还好除了房间,还有很小的洗漱间,脏兮兮的洗脸池,以及更脏的马桶。我想起来洗个澡,可是我还得先打开箱子,拿我的小电热壶和脸盆。我要先把水管里的旧水放干净,才能接到干净的水,烧一壶喝,再烧好几壶热水,勉强站在洗漱间擦澡。“要费这么多功夫。”我想,翻了个身,又不想动弹了。
我打算就这样脏着睡一觉,忽然间,整栋小楼被一阵钢琴声震动了,那声音如此巨大,像是愤怒的海水咆哮而过,我觉得地板在颤抖,房顶的落灰更多,隐蔽在城市心脏深处的小楼,那一刻被狂风卷去了海边,在风浪里发抖。
我却有点高兴,从床上跳下来,在狭窄的空间挥舞手臂,随着音乐声跳起舞。这是身体自然的律动,没有规则。只是舞动。
弹琴的,自然是住在一楼的房东,或者他的孩子。刚才被训斥的那个人,带着愤怒,掀开琴盖,落指大力迅速,海浪一样的仇恨汹涌而来。
2、
我工作的商场,离这里不远,走路大约20分钟,我在B2层的香水柜台。左边是卖花的柜台,右边卖耳机。我们的香水,叫做蔷薇城堡,香水非常便宜,不及一束花的价格。商场9点半开门,我9点到就可以,所以不用起来很早。然而5点钟,我就被一阵琴声吵醒。那个孩子,一定是被强迫的吧,这样不分昼夜地弹。这首曲子,那孩子弹得不熟,勉强弹完。房东又大声地骂开了。
我干脆起床,出去跑步。刚下楼,一个孩子被房东从屋子里推出来。他很瘦小,个子比我还要矮。还是个小少年。清早雾气浓重,他戴上灰色卫衣的帽子,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他没有看我。
“喂!”我喊他。
他停下来,背对着我。
“是你在弹琴吧。”我问他。
“嗯。”
“弹得很好啊。”
他不说话。
我继续寻找话题,“你多大了?上几年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15 。”
我很少接触到其他15岁的少年,我也忘了自己15岁时的模样。但是不应该这样瘦弱。他往前走,走到已经漫出来的垃圾桶边,丢掉垃圾。又低着头走回来。抬手推门,我才发现,他的手,异常宽大,好像另外戴了一幅手的模型。他进门后,没有立刻把门关上,而是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苜川。苜蓿的苜。”
雾气沉落下来,不仅笼罩住高楼,连这低矮的楼房,都被湮灭其中。
我还没跑远,钢琴声响起了。
这次是柔顺的,乖巧的,却又无比忧伤。如同这笼罩万物的雾气,浓厚湿润。我忘了问他的名字,往浓雾深处跑去。
跑得微微出汗,我就停止了,我不想把自己跑臭,这样又要再洗一次澡。我要烧五壶水才能洗一次澡。我得买一只大的烧水壶,和几个暖水瓶。
回家后,时间尚早,我在浅窄的洗脸池里洗衣服。外套这样很难洗干净,只有用小盆接水,倒进大盆,再把大盆拖到门口,蹲在门口洗。洗的时候要很小心,尽量不让水溅到地板上。
连续好几天,他都是练习到深夜,天不亮继续起来弹。他并不上学,也不外出,除了弹琴,他只会丢垃圾这一件事。我有些怕他,觉得他不正常,同时我也好奇。为何别的邻居不投诉他们,没日没夜的弹琴,不影响他们休息吗?
他们旁若无人地活着。许至臻骂那孩子:你不配当人;你对得起谁?你不如去死啊……等等这些句子,我替孩子心酸。他要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弹成什么样子才叫弹得好呢?当然这些疑问只是从心里面掠过一下下。我连自己都操心不过来。我得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负责自己在这魔幻的人间活下去。我可能还要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嫁给他,再生个孩子。不知谁给我这样的使命,灌输进我的脑海里,逐渐吞噬掉我原本的意志。
琴声连绵似雨,从暮春,嘀嗒至初夏。
3、
我加了工资,我想再租下隔壁的一间,这样我可以摆一张桌子。我有很多化妆品小样,都是商场里的同事分我的。我也想分给她们我们香水的小样,但是她们不要。因为便宜不值钱。可能也并不好闻。是什么样的味道呢,是篱笆墙外,爬满蔷薇,下过雨后,从落下的花瓣里飘出的气味。一点雨味,一点泥土味,很淡的花香。
我跟房东提了一下,房东说:“那两间我们不租的。”
两间屋子的墙上,其实开了一扇门,锁都生了锈。为了那间屋子,我动了很多念头。我完全可以偷偷摸摸敲掉锁,把我的杂物放到那边,我住了好几个月,房东一次没有上来过。
我买了砂纸和机油,仔细地打磨那把锁。之后我发现,可能因为年代久远,锁舌锈得烂掉,我用力一拽,锁断了。在琴声的遮掩下,我推开门。门很沉,从缝隙里飞出几只枯黄的蛾子和一阵灰尘。它们飞到光下,立刻从半死不活,变得生机勃勃。怕有更大的声响,我侧身进去。
这间屋子,比我想象得要整洁很多,有我想要的桌子,木板床,一架立式钢琴,一张琴凳。黄色的木质琴盖已经朽了,有一个不规则的洞,怕是虫咬的。
这是那个孩子曾经的房间吗?
书桌上摆的书,基本都是琴谱和乐理书。我抽出一本翻开,扉页的署名是:周丛。
我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这不是房东孩子的书,房东姓许。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相同颜色款式的日记本。第一页写着同样的字:阮嘉言购于2001年9月29日。我数了一下,总共有七本。
这位叫做阮嘉言的人,做了很奇怪的记录。
2010年9月30日,拜厄练习曲7 * 打背30下 附背上伤痕的照片
2010年11月2日,拜厄练习曲25 ** 打背20下
2010年11月9日,周丛还手,绑起来打
2010年11月13日,没有犯错,将周丛嘴巴打出血。附嘴巴流血的照片
2010年11月14日,没有犯错,拽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2010年11月15日,不愿意练琴,用竹板打脸。附脸肿的照片。
……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照片拍得很清晰,不仅新伤看得清楚,那些旧的伤口也都一一呈现在我面前。那个叫周丛的孩子,2010年,是多少岁?他还活着吗?我控制不了自己,靠墙蹲下,开始痛哭。
我还是一本一本看了下去。
到了2013年,她不再打周丛。
2013年7月5日,周丛送去许老师家。惩罚他在小白屋练琴。不准回家。
2013年7月6日,小白屋练琴。
2013年7月7日,周丛装病。不吃东西。
2013年7月8日,如果周丛死了,我也会死。
我环视了一下屋子,这并不是小白屋,墙上贴了碎花的墙纸,墙角堆放着绳索木板纸箱,还有一捆一捆的大透明胶带。
丛2013年到2015年,阮嘉言没有记录下去,每一页日记本上,都贴着她的病例、药品单据、服药记录。她的诊断书上,写了好几种病症:精神分裂症、重度抑郁、,躁狂症。
2015年4月,她写了很长的日记:生病的妈妈是照顾不了孩子的。周丛对不起。妈妈打你的时候,是因为妈妈在生病。我觉得好辛苦。以前我觉得,有了小孩的人是不能死的。可是周丛啊,对不起,妈妈一点都不想活下去了。你会怪我吧。看到妈妈记录的这些,你会恨我吧。为什么有了孩子的人就不能死去呢?孤儿院的孩子也是会长大的。与其这样被妈妈这样折磨下去,不如你去自生自灭吧。去小白屋好好弹琴。我病得太久了,吃药很辛苦,做所有的事情都很辛苦,周丛,你可以恨我。有孩子的妈妈也可以死的。
……
之后的好几页,都是混乱的语句。周丛,不要怪妈妈,妈妈是生病了才会这样。对不起。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长串的“我恨你”,划破了白色的纸张。
我从那个房间逃出来,紧紧关上门,扣上已经坏掉的锁头。我怕阮嘉言的灵魂追过来,将我绑住,用竹条抽打我。我不想再被任何一个人打,鬼也不行。我活了下来,周丛呢?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
4、
夏季多雨,墙壁上长出一朵蘑菇。我跟房东提要求,想要装一台空调,不然我整夜睡不着。房东拒绝了,说老房子电表承受不住两台空调。我动了搬家的念头,但是立刻劝自己打住,我不可能再找到750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合租都不太可能,上班近,水电不要钱。尽管我被15岁少年的琴声吵得神经衰弱,我也不可能搬走。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附近邻居都挤在这逼仄的弄堂,还不是跟我一样。
我很少见到房东和他的孩子,他们住在我楼下,将自己隔离在一楼。我从来没有去过二楼,那里一直黑黢黢的,晚上从来不见亮灯。估计也是荒废的房间。
最热的月份,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生,约好了周日晚上一起吃饭,地点就在商场四楼的一家火锅店。我整日浸泡在蔷薇城堡的气味中,熏得我的皮肉都带着这种便宜的气味,混杂在毛肚火锅店的味道中。店里人多,我们对面坐着,如果想要说话,身体要往前探,说很大声,对方才能听到。吃饭原来也是这么累人的事情。累得我想逃走。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为什么会有“苜”这个姓?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从小就叫这个名字了。他问我的工资、父母、学历、家乡。有一些问题,是我无法回答的,只好说:“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吃完饭是他买单,170块,我从钱包里找出八张十块,一张五块,递到他手里:“让你破费了。”
他收下钱,连声说:“没事没事。”
他问要不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我家很近。他吃惊:“这边房租很贵的!你是跟人合租吗?”
我点头。
我确实在跟人合租,另外两个租户是阮嘉言和周丛。不论死活,因为他们存在过,我的房租才那么便宜。
一丝风都没有,整座城市都在被暑气蒸煮。我同样也是。脸被汗水浸得发疼,我的房间没有空调,但是我买了一个小功率的空调扇放在床边,我只想飞快地回到家,洗澡,打开电扇,躺到我铺了凉席的床上。我洗不动衣服了,我可以静静地躺着,听小孩弹琴,但愿他今天不被骂。
我在路口遇到了他,他出来丢垃圾,穿的衣服,还是那件灰色连帽卫衣,晚上出门,也戴上帽子。我喊他:“哎!”
他停下来。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哲童。”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是另一个孩子。他的父亲尽管常用些极端的句子咒骂他,可我一次都没有听到他挨打过后的哭泣。
我站在原地,等他丢好垃圾,一起走回去。
短短几分钟的路,我们好像走了一生一世那么长。快到家门口了,我忍不住问他:“你认识一个叫做周丛的人吗?”
他没有停住脚步,只管往前走,他说:“我以前的名字,是周丛。”
我看着他推门、进屋。我甚至没来得及惊讶叹息,钢琴声响起了。
我听不懂,一个音都听不懂,我听了好几个月,根本不知道他在弹什么曲子。我只知道命运交响曲、月光曲,只知道贝多芬。还是小学课文里写的。
音乐改变不了普通人的命运。懂得的,不懂得的,都在人世间凄凉地活着。
5、
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了两个新年。跟许哲童说了许多话,他不能常常出来,但丢垃圾总有规律,我们可以一起走到垃圾桶边,再从垃圾桶那边走回来,这样,我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如果周末我不上班,我趴在二楼栏杆上,望见他出来,会飞快下楼。
他摘了帽子,我看见他的后脑勺仿佛凹进去一块。那一块头发比脑袋其他地方的头发要稀疏。我知道那是被撞过留下的伤口。托钢琴的福,他的手是完整的,宽大,手指出奇地长。
房东许至臻并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钢琴老师,那个47岁——哦,两年过去了,他快50岁了。周丛跟母亲搬过来之后,他跟着许至臻学琴,弹不好,不许回家。他一夜一夜地在小白屋弹琴,累了就趴在琴上睡,如果被发现,就会挨打。老师打他和妈妈打得不一样。老师的习惯是拧他的胳膊,用最大的力气,把他的胳膊拧到淤青。妈妈死后,他改了名字,跟老师姓。老师没结婚,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所有的时间都在教许哲童,教他,打骂他。老师希望他是一个神童,可惜他只是个资质普通的孩子,被强迫着练出神童的气质与气质。已经17岁,他依然是那个弹不好拜厄练习曲7的孩子。他伤痕累累,无人爱他,再也不哭。
他跟我说很多很多话。平时他一定是一句话都不讲的孩子。老师要求他17岁去参加一个很有权威的国际钢琴比赛,过了17岁,就不能再参加了。
他一遍遍练习的曲子总共有五首,能够用到决赛。那五首中,有巴赫的组曲,肖邦的练习曲、贝多芬的奏鸣曲……那些我日夜聆听的,原来就是他们。
两年中,我换了工作,蔷薇城堡撤柜了,我去一楼继续卖香水,跻身到二线品牌的柜台,制服好看些,化妆更熟练了,我把自己养活得很好,漂漂亮亮的,甚至还沾染上了一点傲慢的气息。
但是对于许哲童,我还是22岁的我,或者,是更小的,5岁、6岁、7岁的我。
有天到家,我发现窗台上有一个信封,打开来看,是一张钢琴比赛的入场券。不用说,是许哲童送来的,他的字很不好看。只在信封上写了三个字:苜川收。
比赛要去新加坡,我连护照都没有。所以,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他,我希望他能够得奖,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一点。
我选了一只毛绒小兔。这只小兔装在漂亮的篮子里。按一下小兔的背,它还能跑起来。没有童年的孩子,想要的东西,统统和童年有关。我懂的。
我在垃圾桶边,把小兔送给许哲童。他果然很高兴,像抚摸一只真的兔子,充满怜爱地抚摸它。
我们往回走,快到门口,我说:“你要好好比赛。”
许哲童没有说话,走到我面前,亲吻了我的嘴唇。然后落荒而逃。我明白的,这个仓皇的吻。是少年的求救。他将我看成她的浮木,祈求我带他到岸上去。
我给房东打电话,说水龙头坏了,关不牢,总是滴水,怕把地板泡坏,让他来帮我修一下。房东带着工具来到我的房间。我的水龙头是真的拧不紧。房东放下工具箱,拿出扳手拧了几下,又敲了敲。看得出来,他不擅长维修,我等得不耐烦,问他到底能不能修好。他尝试了一会,说:“我找人来修。”
他转过身,要收起工具。我藏在背后的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子,面对他时,我一点都不胆怯,我对着他最柔软的肚腹刺进去。他试图反抗挣扎,可惜没用,这一刀刺得很深,我有经验的,对付这样的人,一丝机会都不能给。我拔出刀子,他挥着手中的扳手,想要捶打我的头部,我很轻松从他手中夺过扳手,照着他的眼睛、鼻梁砸去。和许多年前一样,我的手法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生疏,反而因为年纪增长,力气变大,做起来轻松自如。
没人听见他渐渐弱下去的辱骂求救,钢琴声遮掩了一切。琴声如雪,覆盖了逝去的生命。我让许至臻安息在周丛母亲的魂魄中。我将所有剩下的蔷薇城堡洒在他的身上,这是他的葬礼。
我去找许哲童,推开一楼的大门,那么大的空间,除了一架三角钢琴和琴凳,别无他物。许哲童跟我说过这架琴,是老师用全部积蓄买回来的施坦威。屋子里一片雪白,墙壁、地板、门窗。我找到许哲童说的那扇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的门,我轻轻拉开它,眼前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我按亮灯——楼梯仿佛被积雪覆盖,寒冷的气息割在我的脸上。
我终于见到了小白屋。只是一间小小的白色屋子,一架琴,一张凳子,没有门窗,没有其他空间。灯始终亮着。我看见许哲童的背影,他伏在琴键上睡着了。我不想惊扰他,不想他害怕。好好睡吧,不会再有人打你了。不会再有人让你去死。你将实现母亲的遗愿,从此自生自灭。
我离开了弄堂,搬去别的地方。半年后,我在网上找到许哲童决赛的视频。他穿着深蓝色丝绒礼服,白色的衬衣袖子露出窄窄一节,他走到舞台上,对着评委和观众鞠躬,他花费好几分钟时间调试琴凳,高高矮矮,远远近近,总是不合适。当他终于坐定,用攥在手心的白帕子擦汗。他的前奏如此漫长,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音乐响起。我熟悉他将要演奏的曲目,是《夜莺变奏曲》。我循环看这唯一的视频,他的手臂起落,手指落在琴键上。有时他几乎要匍伏到钢琴上,给它最谦卑的亲吻,有时直立起身体,微微后仰。这样的琴声,来自——
2010年9月30日,拜厄练习曲7 * 打背30下 附背上伤痕的照片
2010年11月2日,拜厄练习曲25 ** 打背20下
2010年11月9日,周丛还手,绑起来打
2010年11月13日,没有犯错,将周丛嘴巴打出血。附嘴巴流血的照片
2010年11月14日,没有犯错,拽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2010年11月15日,不愿意练琴,用竹板打脸。附脸肿的照片。
……
人是不喜欢人的。人更愿意喜欢宠物,或是生长在自然界的什么,比如花草。我们并不喜欢人类自己。我同样如此,我一秒不曾喜爱过许哲童,对于我来说,许哲童只是个让我一想起来就悲伤的人。
愿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