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岳母并不老,岳父腿未“残”,拍照的我“病”很轻,婴儿车上最“弱”的儿子到故宫便睡着了
两岁的儿子突发神力,赤足攀登长城,游客纷纷喝彩,岳父大人推着婴儿车跟不上来
一、终生遗憾:没带父母去旅游
说来惭愧,我从未带父母去旅游。
1978年,我以知青的身份考大学,揭榜前父亲便去世。
他完全不知道,过了整整20年,家中最小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我的大哥和三哥在20世纪50年代考上大学。
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带父亲去旅游。
我的父亲钟啸天。1978年我才考上大学前,他离开了我们。我再也没有机会带他去旅游
可是,大学毕业工作以来,我也从未带母亲去旅游。
那时我在广州工作,很想接粤东小城的母亲到广州生活一段时间,但单位长期不分房,没地方住。
后来有了房子,多次请母亲到广州来玩。她不愿意,说走不开,要照顾我那位疯哥哥——“文革”时遭受迫害得了精神病,母亲每天要定时给他服药,控制病情。
母亲还有借口,说自己身体不好,晕车,不想出远门。
母亲和我的三位哥哥。由左至右:君夫、英夫、秀夫。母亲一辈子都在守护精神分裂的英夫,我无法带她去旅游
我曾经考虑过,将无法分离的“母子”一起请到广州来住。转念一想,还是不行。
广州是个大城市,我们白天忙于工作,母亲若带一个“疯子”来,人生地不熟,万一在广州跑丢了,怎么找?
后来母亲往生而去,兄弟姐妹出钱——由姐姐请人专门照顾疯哥哥——永远是女性在打理家庭中的琐事、烦事。
于是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过去不请专人照顾,将母亲解放出来呢?
母亲照顾英夫。只要定时给英夫服药,他可以做家务,可以在街上自由行走,从未惹过事端
世界上有许多旅游景点,非常著名,待你身临其境,却往往大失所望。
所以有一句总结性的话特别适合游客们自嘲:不看终生遗憾,看了遗憾终生。
而对我来说,从未带父母去旅游是终生遗憾,“子欲孝而亲不在”是遗憾终生!
婴儿车上的儿子长成长年(右),每年旅游时专职扶外公。图为孩子与导游一起扶外公
岳父岳母在印度洋上。年轻时相拥,老了就有距离
那时我们还年轻
二、“老弱病残”同游世界
妻子钟洁玲没有任何遗憾。我们有了孩子之后,近20年来,她几乎每年都带着父母去旅游,直到老人家走不动为止。
有一年,我们去海南岛旅游,70多岁的岳父大人倚老卖老,竟对导游说,我80多岁了。吓导游一跳,问我们有没有跟旅行社说明,有没有买保险。
我还担心导游不带岳父走景点了。幸好这导游人好,爬山钻洞,步步搀扶着老人,屡次有惊无险。
我们经常自嘲,我家是一个典型的“老弱病残团”。
“老”,自然是指岳父、岳母两老。
岳父在游船上
“弱”,是指小儿钟奇秀,最初大家推着婴儿车带他去旅游。那时全国仅北京有地铁,乘地铁时,他忽然大哭起来,陌生的世界让他感到不安。
在北戴河,小儿第一次看到蔚蓝浩瀚的大海,本能地知道危险,死活不愿碰水,被我抱起来将那双小脚按入海里,算“浸过”海水了。
都说怕死的孩子聪明,儿子的学习成绩果然了得——至少比我小时候强上百倍,从不用大人操心。
一年又一年,钟奇秀在旅途中逐渐长大成人,他在家庭旅游中的重任,是专职搀扶行动不便的外公,务必让老人开心玩乐之后,平安归来。
一年又一年,儿子钟奇秀在旅途中逐渐长大成人,他在旅游中的重任,是搀扶行动不便的外公
“病”,自然是指本人。过去因为哮喘长期误服激素,导致我身体虚弱,行走困难。有一年登武夷山,两老各乘坐一顶轿子,而我年纪轻轻,也跻身乘轿行列,一路风光再好,也感觉脸上无光。
幸好七八年之后,我用中药戒掉了误服16年的激素,行走自如。2014年,我竟与钟洁玲一起徒步登上了武当山金顶,真切感受到“真正人生从五十开始”。
在泰国银白色的沙滩上,岳父大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扶他起来,走两步,又摔倒,扶起来,又摔倒,众人大乐
“残”,是指岳父大人的腿脚不便。那年两老一起乘公交,司机急刹车,岳父大人没扶稳,整个人被摔到座位下面,一条腿断了。
后来虽经医治,他有一条腿始终不如往日,行动不利索了。
在泰国普吉岛银白色的沙滩上,岳父大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扶他起来,走两步,又摔倒,扶起来,又摔倒,如此反复四次,众人大乐。
他也笑着问怎么回事啊,这双脚跟了自己一辈子,为何就不听使唤了?幸好地上是又松又软的细沙,摔下去很舒服。
粗略数起来,这个“老弱病残团”去过的地方还不少,国内有北京、秦皇岛、上海、南京、无锡、苏州、杭州、广西、福建、海南岛、香港、澳门,广东的汕头、潮洲、揭阳、兴宁、珠三角,国外有新加坡、泰国、越南等,有些地方,是去了数次并且小住一段日子。
有时候,岳父大人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坐在大巴上看风景
八方援手相助
有一天,钟洁玲突发奇想,竟然建议“老弱病残团”去西藏旅游。我说不行,西藏高原,空气稀薄,万一你爸爸死在那里,怎么办?
钟洁玲的回答是“死得其所”。在她的世界观里,老人因游玩而死是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
我怕到了西藏高原,自己第一个先“挂了”,西藏之旅最终未能成行。
想当年,我们谈恋爱时互相倾诉理想。她的理想是:行万里路,游书梦笔;我的理想是:读万卷书,不为稻粮谋。
那时我比较傻,19世纪在大英博物馆中沉迷于读书写作的马克思,是我的人生楷模。
真的计算起来,我们的旅程何止万里?按古代的竹简计算,我们所读之书又何止万卷?我们的理想早就实现了!
只是,人人都必须为稻粮谋,为他人服务,才能获得享受生活的基本条件,这是世间法则。
那些不劳而获者,结果不一定好。
三、“吃到无遗憾为止”的美食家
美食和旅行是人生两大乐事。
在孔子那里,人性存在着两种最基本的欲望,一是食,二是色。所以孔子说,食色性也。
我要把它篡改一下,在我看来,“食”是指美食;而“色”,对中老年朋友来说,我认为主要不是生理上的,是指游览和体验不同的风光景色。
中国有一对夫妻,退休时卖掉大房子,换成小房子,用余下的钱一同周游世界。在旅途中他们竟然找到了新婚的感觉。
我最近看到一条新闻,有对老夫妻将房子卖了,拿出100多万,让儿子在国外订制了一台房车,拉回来,与老伴一起畅游中国。北方天寒地冻之际,老两口到海南种菜过冬。
他们是“五十到一百玩乐规划”的典范。
“色”事说完,下面说“食”事。
过去有人得了不治之症,或病入膏肓,大夫就对家属说:“想吃什么就让他吃吧。”意思是病人时日无多,以后没什么机会享受人生了。
可见吃对一些人来说,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尽管我不太认同。
钟洁玲与她的美食著作《此味只应天上有》
钟洁玲今日成了美食达人,想来一定是来自父亲的遗传基因。岳父大人80多岁了,满口好牙全是自己的,土生土长,没有一粒从外边“进口”移植。
此外他还有一个铁打的胃。对他而言,有佳肴入口,便满足了二分之一的人性了。
女儿偶有应酬,在外吃饭,岳父大人会羡慕地说:“噢,有得饮!”他整天跃跃欲试,从不掩饰好吃本能,时刻准备着,赶赴佳肴盛宴,饱餐一顿。
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即便连亲人都认不出的时候,他还是能说得出与味道相关的词句。
叉烧是岳父的最爱
岳父大人爱吃烧鹅、烧肉、叉烧、红烧肉、白切鸡、蒸鱼、牛肉丸、排骨、凤爪……凡是大鱼大肉,没有他不喜欢的。
对中老年朋友来说,这全是不健康的饮食习惯,读者需小心警惕!本文倡导尽早带父母去旅游,而不是享受“暴食”。
每当我看见岳父大人这么个吃法,就会在餐桌上公开反对,说这会引发心血管疾病,比如中风、猝死或老年痴呆等等,不能这样吃!
但是,作为美食达人的女儿,深切理解美食对人生的意义,她主张吃到没有遗憾为止,永远站在父亲坚强的牙齿和铁打的肠胃这一边,让岳父大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仿佛此味只有人间有——钟洁玲写过一本书叫《此味只应天上有》。
岳父大人口齿虽好,但绝不狼吞虎咽,在吃桌上他不慌不忙,细嚼慢咽,品味入神。通常,我们放下筷子很久,他仍独自一人在“战斗”。
当然,这与岳母怕剩菜不新鲜也有点关系。岳父大人脾气好,无论你往他碗里挟多少菜,他都来者不拒,照吃不误。
早期我指出岳父大人有点“老年痴呆”征兆时,钟洁玲非常生气,她认为“老年痴呆”包含了歧视。
直到岳父大人最后说不出两个最亲近、最孝顺的女儿是谁——特别是大女儿钟珊,有一段时间以极大的耐心,给大小便失禁的父亲洗澡、擦身,钟洁玲这才承认老爸是老年痴呆的事实。
钟洁玲的姐夫经常给痴呆的岳父大人理发和剪趾甲,我们承认自己做不到。
岳父大人终于进了养老院,岳母也腿脚不便了,但家庭旅游计划没有中止。去哪儿?坐高铁去顺德,坐一站就回家
世界上很多伟人最后都变成“老年痴呆”。最出名的是美国前总统里根和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这对异国元首私交甚好。
里根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做好了“五十到一百的痴呆规划”,他提前并且公开告诉全世界,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傻掉”,届时失礼于人,请大家理解、原谅。
好友撒切尔夫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傻掉”,但她相信自己的寿命比里根长,因此,她在脑子正常的情况下,提前写好一封悼念好友的信,请人在里根逝世时向全世界发布。
里根和撒切尔夫人
如今,里根和撒切尔夫人都走了,他们的“老年痴呆规划”成为佳话,感动了全世界。可见伟人就是伟人,连“痴呆”都与众不同。
此事充分说明,科技发达如英美,人间地位贵如国家元首,都无法阻止人类的痴呆进程。
在我们可能成为傻子之前,一定要做好“五十到一百的人生规划”。
四、安宁平静地往生
吃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玩完——周游世界无怨无悔,现在该处理“人生最后一件大事”了。
我在新著《真正人生从五十开始:五十到一百的人生规划》中,根据日本101岁佛学大师松原泰道的观点,详细讨论了“人生六计”:生计、身计、家计、活计、老计和死计。
其中老计和死计,靠个人是很难规划的,必须有家庭、社会和政府的积极参与,才可能顺利实施。
中国长期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人们不再像种地的农民那样以家庭为单位工作,劳动分工高度专业化、社会化,家庭养老已经不可能。
这就是我在书中倡议创办政府担保、财政支持的“公共时间银行”之原因——年纪较轻的中老年朋友,为年纪更大的人服务,并计算纪录每个人的服务时间,将来让更年轻的人为自己提供相同时间的服务。
公共时间银行。年轻时存入为别人服务的时间,年老时支取,让别人为自己服务。扬眉插画扬眉
公共时间银行。扬眉插画
2015年3月19 日,岳父大人安详宁静地往生而去,享年88,加上天一岁地一岁,便算是90岁。高龄善终,在民间算是一件白喜事。我现在能有如此平静、轻松的心情与读者讨论“人生最后一件大事”,是因为我们为老人家提前做好了规划。
在《人生最后的大事》那章里,我介绍了2006年创办的“选择与尊严”公益网站,强烈支持“尊严死”。这是由陈毅的儿子陈小鲁、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以及一批政府工作人员、医学界和学术界人士倡议创办的网站。
陈小鲁之所以倡导“尊严死”,是因为看到了父亲陈毅在人生最后时光的痛苦。
“人躺在这个地方,人已经不成形了,经过这个疾病的消耗。然后就是靠这个呼吸机,靠这个输液、靠打强心针在维持。”陈小鲁认为,这种延续生命的结果,“一个是他本人很痛苦,一个是大家都很痛苦,另外就是国家资源的浪费”。
那么,“尊严死”与“安乐死”有什么不同?
罗点点和志愿者们通常这么解释:
“尊严死”并不是提前结束自然人的生命,而是在尊重个人意愿的前提下,不延长自然的生命。病人也可以选择用各种医疗手段延长生命,重点是出于个人意愿。
而“安乐死”通常是指在医生帮助下的自杀方式。比如,给予注射药物或口服药,提前结束自然人的生命。而“安乐死”并非“选择与尊严”网站倡导的。
我在“选择与尊严”网站看到这样的《导言》:
“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不能安详离去,反而要忍受心脏按摩、气管插管、心脏电击以及心脏注射等等惊心动魄的急救措施。即使急救成功,往往也不能真正摆脱死亡,而很可能只是依赖生命支持系统维持毫无质量的植物状态……在许多国家和地区,人们正在寻找保持临终尊严的办法,而‘生前预嘱’正是帮助人们实现这种愿望。”
据2013年8月的媒体报道,已经有9500多人在“选择与尊严”网站完成了“生前预嘱”的填写。
岳父大人已经痴呆,不可能有什么“生前预嘱”。中风痴呆最不好的,是让家人很难侍候,但也有优点,就是自己没有明显的痛苦。
不过岳父大人后来皮肤变得极为敏感,即便神志不清时,被人稍为用力触碰他的手脚,他都可能挥拳相向。因此,我们从没打算给他采用插管、电击之类的抢救方式。
岳父、岳母未料理过亲人离逝之事,没有什么经验传给女儿。
我因为父母先走了,当年目睹母亲往生时的不舍和痛苦,发愿为天下临终老人及家庭介绍经验,在书中专门探讨“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希望死者都能平静、安祥、庄严地离世,生者无愧无憾——尽孝一定不能等到最后。
岳父大人中风之后,去过两间医院,结果身体越治越差,最后不能饮食,无法行走,医院发出病危通知——要知道,当初他是被人扶着走进医院的。
《真正人生从五十开始:五十到一百的人生规划》介绍的“安宁疗护”(临终关怀)目标
我清楚记得,两年前,岳父不能吃饭,不能行走,我们把他接回家时,是我将他从车上抱下来的。
到家后,他拒绝一切药物,只吃流质,慢慢再吃饭、吃菜、吃肉,坚强的牙齿和肠胃又恢复了威风。他开始扶着轮椅行走,身体渐渐有了力气,手杖代替了轮椅。
奇迹出现了,有一段日子,他不用手杖也能走路,可以自己吃饭、上厕所,偶尔还帮家人洗碗、拖地。家里阳台有棵杨桃树,结满果实,他竟然搬个凳子,站上去摘了3只杨桃。
在家过了两年 “幸福生活”,岳父大人终于不行了。家里请了专职保姆。我在书中的规划是让他在家终老。
但是,世事无常,岳父大人最后还是被送进养老院,结果比我的规划更好——80岁的岳母被彻底解放出来,生死两相安。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岳父大人生前就举办了一次愉快的告别仪式,请本地的、家乡的、香港的亲人全部来过,见上最后一面,送上祝福。
与此同时,我陪岳母正式与养老院的医护中心签署协议:不抢救,一切后果自负,与养老院无关。
岳父大人平静、安祥地走了,没有插过鼻饲管和胃管,没有电击心脏——这是他今生修来的福。
全家人也没有遗憾:在他腿脚能走的时候,“老弱病残团”足迹遍及国内外;在他能吃能喝的日子,家人陪着他品尝过人间美味。
岳母心疼北京读书的外孙,不想让他回广州参加最后的仪式。我不同意,坚持让儿子回家——没有什么课比跟外公最后告别更重要!
阿弥陀佛!岳父大人好走!愿天堂风光更好,美味胜似人间!
(此文摘自童天一(钟健夫)“五十到一百”公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