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薛然,正值她从空姐行业退出不久,那时的她,极符合我对空姐的印象——一米七的个头,看上去还不到50公斤,面容姣好,气质出众。但那时,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往人生的图纸上描绘怎样的色彩。
对此,她自己的解释是:“与其说想去尝试着过一种‘反差萌’的生活,倒不如说,我是真的不想再减肥、生病了。只希望身体健康,生活快乐。”
空姐这个职业,在几十年前还是许多人眼里的“香饽饽”,人们总觉得它工作体面,有机会接触上流社会,工资也十分可观。据说90年代的空姐前辈,如果稍有理财意识,是能够凭工资置备房产的;加上必须精通外语,所以也算是精英人士。
今日的空姐行业,虽然已经走下神坛,但其中的收入仍然十分了得,薛然刚入职的时候,就拿到了25万的年薪。但高薪背后,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也显露了出来。
薛然比我大五岁,当初填报志愿时,几乎是妈妈半哄半骗才让她选报了空乘专业,理由是当了空姐能满世界飞,相当于捡了个免费旅游的机会。
薛然对此深信不疑,抱着坐班机周游世界的梦想,她努力学习空乘知识、提高英语口语水平,还学习飞行过程中的医疗救护和应急设备的使用、客舱失压失火的紧急处理,以及各种极端情况下如何帮助旅客逃生的知识。
但正式入职后她才知道,这些专业知识或许在今后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不会被运用,反倒是各种服务类技能,被旅客当作了评价空姐的唯一指标。
刚入职的时候,薛然对飞行过程中有旅客将他们唤为“服务员”而颇为不满,甚至有些委屈。“我们是乘务员。”在旁人看来很相似的词,她却要强调其中的不同,“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职能却天差地别。我们这么多年都在学空乘知识,了解飞机上的每一个零件。遇到事故,我们还能把舱门徒手拆卸下来,服务员能做到吗?”但时间一长,她也习惯了,因为相较于旅客的称呼,还有许多工作需要操心。
薛然没什么大志,辞职之前,一直在航空公司担任普通乘务员的工作。她飞的航线并不固定,有时是从福州到北京,有时飞去日本,再去新加坡。飞行时间也有长有短,一个小时到七八个小时不等,如果被安排到国际飞行,工作时间则有可能更长。
有一段时间,薛然飞从厦门到东京的航线最为频繁。这是国际航班,从厦门起飞,需要历时4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待旅客出舱完毕,她们必须努力调整倦态,继续踩着高跟鞋,争分夺秒地清理舱内垃圾。休整片刻之后,再以崭新的微笑面孔迎接下一批旅客,重复方才的航线回国。
时间较短的航线,工作节奏就会更加紧迫。例如只飞半个小时的航程,在飞机平稳后就要开始准备茶点,发到每一位旅客手中,紧接着回收垃圾、分类清理,几乎刚把工作忙完,就要准备降落。传说中那种空姐可以在目的地玩上一圈、逍遥自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薛然告诉我,有一次她晚上10点多钟才下班,加上前两天的连续工作,黑眼圈厚得都快要掉到下巴了,脚趾也被高跟鞋磨出了水泡。然而,当她拖着极为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却看到当文员的表妹正坐在沙发上看韩剧,笑得不能自遏时,第一次产生了心理落差。
“职业的差别真的太大了。”薛然说,“我多想也有这样的自我空间啊,有正常的休息日、节假日,穿着睡衣看电视,困了就睡觉,不用在乎时间。”但她们通常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并且这一天并不固定,还要根据自己的航班调整,这样的工作状态,让她对表妹那样的生活只敢幻想,不能期望。
长期的压力和忙碌让空姐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工作了一整天,最后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事十分常见。
“有一次我要飞早上7点50的飞机,”薛然记得很清楚,“旅客只需要提前40分钟到,不耽误登机就可以了。但我们每次起飞,都是要提前两个小时开例会的。”这就意味着,她们必须提前3个小时起床、化妆、准备,才能在5点50准时开会,并提前上机等待旅客。而前一晚,她半夜12点才下航班。
长期的日夜颠倒和休息不足,既让很多人产生职业倦怠情绪,也让他们的身体状态变得很差。工作几年后,薛然的皮肤开始出现暗沉、失去光泽等问题,饶是用再大牌的护肤品也无济于事,她们总是靠化妆来掩饰脸上的疲态;作息不稳定,肠胃也有毛病,更要紧的是内分泌紊乱,例假一直不准时。
薛然解释:“所以飞机上很少能看到年纪比较大的空姐、空少的,因为这些都是透支身体的活儿,年纪大了真的干不了。”到了一定阶段,每个人都会想着转行,她也是从这时开始萌发了放弃的念头。
薛然在连续工作三天以后,又飞了一趟彻夜航班。早上6点,飞机快要降落,几乎一夜没睡的薛然保持微笑向旅客回收起飞时下发的毛毯。一个在飞行过程中好好睡了一觉的小朋友悄悄问坐在她身边的妈妈:“空姐阿姨的眼圈为什么这么黑啊?”
不巧薛然听到了她的话,心里一阵叹息。哪怕在夜间飞行,空姐的休息时间也很少,因为旅客困了可以睡觉,但空姐必须清醒着,为某些旅客提供必要服务。整晚下来相当于熬了一个通宵,起飞前化好的眼线早就化开了。
如果说身体上的煎熬尤可撑过去,与旅客的纠葛才真正让她们身心疲惫。现在机票的价格已不似过去那般高昂,许多航空公司还推出了廉价航空的福利,让大多数家庭都承担得起,但这似乎也导致了许多修养欠缺的旅客和空姐发生冲突。
那是飞往**的航班,旅客大多数都是游客。因为廉价航空在机票上做出了很大程度的让利,飞机餐便不属于免费提供,旅客必须自行花钱购买。一位大哥似乎并不知晓这个规定,在争执了半天无果后,极不情愿地掏钱购买了一份餐饮。
没想到,就餐过程中,大哥对飞机餐的味道极不满意,把小海叫到面前,要求退货。“这可不行啊,您已经吃了,怎么能退呢?”小海有些气极反笑,那位大哥见小海软硬不吃,干脆将餐盘扣在了她的身上。
事后小海哭哭啼啼:“他都到**旅游了,还差这点钱吗?我都没去旅游过呢。”薛然只能拍拍小海以示安慰,她说:“干空姐的,谁没经历过这些?”
工作中的这些故事和事故,薛然都忍了下来,唯独必须不断减肥这件事,让她忍无可忍。
其实,航空公司对空姐的体重并没有硬性的规定。可吃一行饭,就要遵守一行的行规,几乎每个空姐都知道体型对气质的影响,所以她们都极为严苛地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体重也严格控制在看上去得体的范围。
大部分空姐都是小鸡般的胃,工作之余还要每天抽出两个小时贴墙站立,以保持仪体端正。但和那些吃不胖体质的同事相比,薛然十分不幸地属于易胖体质。
她早年落下了肠胃上的毛病,必须少食多餐,但吃得多又会变胖,所以她便时常面临要工作还是要身体的抉择。
“当然是要赚钱了。”刚入职的薛然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她是南方人,长得高多亏了过去吃得多,大学的时候一个人能吃下双人份的烤肉套餐。但是为了把体重控制在偏瘦线以下,薛然将自己的食量缩小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吃火锅还要用淡水先把牛肉上的油脂漂去。薛然笑言:“朋友们都以为我要去竞选超模了。”
长期的节食让薛然一直处于饥饿的状态,尤其早上醒来时,她常会饿得绵软无力。飞机上的空调温度很低,长途飞行下来,薛然的手总是一片冰冷,脸上更是毫无气色可言。
如此进行了快两年,一件事情的发生,才让她重新思考起自己从事这份职业的意义。
那是一个夏季的普通中午,薛然像平时一样拖着行李箱登机,其间打了几个嗝,带有浓重的酝酿的酒味,但她并未在意。过去折腾了这么久,她的肠胃早就变得极为敏感,肠胃炎是常发的病症,带有酒味的嗝就是身体发出的信号。她已经习惯了,只想下了飞机吃两颗阿莫西林应付了事。
但这次薛然没有这么幸运。飞机准备起飞时,急性肠胃炎像暴风雨一样袭击了她。整个胃如同一个巨大的搅拌机,翻江倒海,疼得她冷汗直流。过了十分钟,薛然已经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蜷缩在休息室里。
那是薛然人生里最漫长的两个小时。她甚至站不起来,只能穿着制服蹲在地上行动。那一刻,礼仪、得体全都被她抛诸脑后,她没法再应付当天的工作,必须要去医院,把该死的肠胃病治好。
吃了药后,肠胃疼痛缓解了许多,但薛然得忌口半个月,以白粥为食。工作餐满足不了这样的要求,薛然便想请两天假在家休养,但被驳回了。
“没事,现在不是能走了吗,能飞。”上级如是说。薛然第一次被气得哭了出来。
“累死累活到底是为了什么,至于这样糟蹋自己吗?比起赚很多钱,生活得很体面,但是不健康地活着,我觉得赚得少一点,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去吃,开开心心地活着不是更重要吗?”薛然说,“我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她在还没想好出路的情况下选择了辞职,成为同届入行的同事里,最早离开的那一个。
母亲知道后很是恼怒,觉得她丢失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你就不能继续在公司干?”母亲很想不通,“将来升个组长,就能转到地面工作。”薛然沉默不语,她似乎无法让母亲理解,对她而言,如果工作只是为了升职,就太没有奔头了。
空乘专业因为特殊的工作经验,许多人转行后也能有很好的发展。他们有些人成为礼仪讲师,有些人专注英语培训,有些还进入了金融业。但像薛然这样反其道而行,做起美食的则少之又少。
仿佛是要为过去勒着肚皮减肥的自己出一口恶气,辞职以后,薛然的第一个想法并非是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而是打算在福州开一家炸鸡店。
“为什么是炸鸡店,不是烤肉店、奶茶店?”我很奇怪。薛然说:“炸鸡很好吃。可能我骨子里是比较随性的人,空姐不适合我。”说这话时,她早就抛弃了修身紧致的包臀裙,穿起了宽松的卫衣。能吃炸鸡,能吃烧烤,喝啤酒的时候,还可以扯着嗓子“哈”出一声,这是过去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空姐的时候,薛然曾在北京吃过一家地道的韩式炸鸡,老板是韩国人。有了开店的主意以后,薛然特地再次前往北京学艺,而后进口韩国的地道食材,在店里制作最正宗的韩式炸鸡。
得益于前航空公司的福利,有过该公司空乘经历的职员都能终身免费乘坐其任意航班,薛然便在生意稳定后,坐飞机满世界乱逛,寻觅特色小吃,再专门学习各地美食的做法。
薛然自嘲:“现在是真能免费坐飞机环游世界了,可能这是我干几年空姐下来最划算的一件事,也算是实现了过去的梦想。”
学成归来后,她会在炸鸡店里试做,当成赠品附送给食客,反响好的,再开发成新品,她把生意经营成了一种传递美食和旅行意义的小馆。
这样的做法似乎吸客不少,没过两年,薛然又趁热打铁,在福州和自己的老家连续开了两家分店,生意也十分不错。
今年六月,炸鸡店还有进一步拓展的余地,但薛然已经把生意的节奏放缓下来,开始琢磨着弄一个清朝的小型私人博物馆。
薛然对古玩有自己的收藏偏好。自毕业以来,她走遍国内古都和古玩市场,到处收集瓷器、朱钗、古书作为自己的收藏。
工作这些年,她也通过各种途径收藏了各式陶器、钱币,以清朝的尤甚。“其实这些东西未必有多值钱。”薛然解释,“我收藏的陶器中,有些还非常精美,但因为有破损,市场上价格很低。不过,我自己倒很喜欢,不在乎它的这些问题。”
博物馆占地不大,几扇穿廊大门,几张置物矮柜而已。此时距离薛然辞去空姐职务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透过这样宁静的空间,看着自己用心打造的这一砖一瓦,薛然知道,自己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