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这首童谣耳熟能详。但童谣里的年似乎并不丰盛,腊八粥喝几天,又是平平的几日,二十六、二十七才见到鸡和肉。这个月,小孩儿简直是在口水中度过的。但对满足的延迟,正是过年的特色,对狂欢的期待,对下一次更为盛大的狂欢的祷祝,就是过年。
民以食为天,先说吃。最为传统的年节食物,几乎都不能给人带来优质蛋白和脂肪的饱足感。腊八粥,最早并不是在腊八这一天熬制的,而是在冬至,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冬至日,量日影,作赤豆粥,以攘疫。”之所以从冬至挪到了腊八,和佛教信仰有关。腊八是释迦摩尼的成道日,又有牧女苏耶妲在这一天用米粟粥救助佛祖的传说,所以在民间,两个喝粥的日子渐渐合二为一。但原来的功能——攘疫并没有消失,所以这一天要“赤豆打鬼”。
屠苏酒。过年要喝酒,最早是喝椒柏酒。椒和侧柏叶都被视为仙品,可以延寿,所以除了祭祀,要恭恭敬敬献给家中的长辈,“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还要喝桃汤。到了隋唐时,就改为屠苏酒了,这背后是药学的进步。据孙思邈的《千金要方》记载,屠苏酒要添加“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白术,虎杖,乌头”。这个方子传到日本时,日本人非常困惑,乌头有剧毒,大黄泻热毒,破积滞,可用于治疗便秘,他们不太懂为什么春节时要喝这么生猛的酒,把这两味去掉,改成了陈皮和茵香。
还有七菜羹和年糕。七草粥据《荆楚岁时记》,是正月初七人日时要食用的,有甜、咸两种,无非是白萝卜、芥兰、菜心、大芥菜、春菜、大蒜、芹菜、芫荽之类,各有彩头,吃蒜是会算账理财,芫荽是随缘,芹菜是勤劳持家。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地的华人吃得好一点,通常是七彩鱼生。年糕最早叫稻饼,汉朝就有,后来改了叫年糕,年年高。这些食物的首要意义当然都不是好吃。而宋朝人在除夕夜食用的馎饦,还没有冬至日食用的馄饨来的美味,南周专栏作家李开周称之为“肥冬瘦年”。
玩是要玩的。北宋开始,宫廷里守岁流行吃消夜果儿,无非是蜜饯、糖煎、时果之类,食盒里放的最多的,是玉杯、宝器、珠翠、花朶、犀象、博戏之具、销金、斗叶之类,全是玩具。皇帝带头打牌,以此消夜。放爆竹、踢蹴鞠、放胡哮,斗鹌鹑、听戏,都是保留项目。
但这一夜之后,就是占卜活动,不那么好玩了。从初一日开始,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各有名目。为何有这些说法,古书中最早的记录——董勋的《答问礼俗》语焉不详。据推测,只能是源于占卜。“岁后八日……其日睛,所主之物育,阴则灾。”所以闹过一夜,从上到下就开始观察天侯,看今年的鸡怎么样、人怎么样、庄稼怎么样,若有灾,心情自然不会太好。杜甫有两句诗最为典型,他在《人日两篇》中这么写:“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天侯反常,心情之糟糕跃然纸上。所以这些日子里,各有各的规矩、禁忌。
春节的底层代码是祝祷和辟邪,传统的春节活动大多来源于此。最早的辟邪仪式是驱傩,而驱赶的是寒气。岁暮的寒气是衰颓之气,也是恶气,驱傩正是为了逐除冬寒的阴气、衰气,为新春的到来做好准备。《礼记·月令》记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卢植《礼记》注云:“所以逐衰而迎新”。
举行傩仪时,人们逐家逐村驱赶。驱傩人头戴假面,这种假面在周代为熊皮制作,所谓“黄金四目”。掌管驱傩的职官为方相氏,《周礼·夏官》有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
这个驱傩仪式,到了《吕氏春秋》的记载里,被大量简化,只保留了在除夕日用击鼓的方法来驱逐“疫疬之鬼”的仪式,但这个仪式直接来源于先秦的驱傩仪式,汉朝高诱就说汉时在岁尾前一日击鼓驱疫,其前身就是方相氏蒙熊皮,戴黄金四目傩面,穿玄衣朱裳,带着一百个奴隶挨家挨户驱除疫鬼。现在农村地区的社火、社戏,非常热闹,其前身也是这样的辟邪仪式。
而汉代,傩仪的规模空前盛大,要选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一百二十个童子,头裹红色头巾,手拿长柄摇鼓。方相氏打扮如周朝,黄金四目,执戈扬盾等,还有十二个身披毛皮、头上有角的神兽,预备在宫禁之中,驱逐恶鬼。在夜漏上水的时刻,朝臣皆头裹红巾,在殿阶守卫。皇帝驾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侲子备(童子),请逐疫。”
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高唱十二神灵之歌,请甲作、雄伯、腾简、穷奇等十二神驱除鬼魅、凶邪、恶兽、蛊毒,“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方相氏与十二神兽舞蹈、喧呼,在宫廷遍地搜寻三遍,持炬火,送疫出端门。然后在门上设桃木偶、郁垒像,苇索,以作避邪的门禁。
从晋朝开始,大规模的傩仪很难见到了,但除夕日原本流传于宫廷中的辟邪习俗,已深入民间,尤其是东汉时钦定的民俗全书《风俗通》中记载的那些:黄帝书,称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荼与郁律,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妄祸人,则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画虎于门,效前事也。
传说度朔山上有一棵大桃树,桃树下有两个神人,名叫神荼郁垒,这两个人手里拿着芦苇编制的绳索,专捆恶鬼,捆住就扔给老虎吃,所以汉朝的县官在除夕这天就要在门户之上装饰桃木雕刻的小人,垂上苇索,再画上老虎,就是对这段记载的效仿。
这三种习惯分别影响了后世,桃木小人渐渐变成了桃符,又渐渐演变成了春联,传说五代时期,后蜀的君主孟昶在两个桃木片上书写吉祥话挂在宫门口祈福,便是春节贴对联的由来。如今虽然不在门上画虎了,但是虎头辟邪的习惯如今仍然有,在东南沿海地区还经常能见到头上写了“聻”字,嘴中叼着刀剑的木雕虎头。而苇索,如今我们很难看到,但大家都知道日本神社大门上的“注连绳”吧?
放爆竹也是如此。最早的爆竹,真的是要烧爆竹子,为的就是那噼啪爆裂之声。发出声音做什么呢?“以辟山臊恶鬼”。山臊据传是西方山中的奇怪矮人,能使人发寒热之症,所以过年时要放爆竹,把他们吓回山里去,不能害人。久而久之,不仅山臊,一切邪祟都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退。这当然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纸张和火药的不断降价,鞭炮和烟花在宋朝成为寻常之物。《武林旧事》说到杭州城里的春节活动,提到祭祀的“五色纸钱酒果”和“迎送六神”,祝祷的“蕡烛糁盆”,辟邪的“爆竹鼓吹(聒厅)”,吃喝玩乐倒是其次了。
连洒扫庭除都有其巫术的起源。秦朝人就在家中幻想出无数的鬼来。灶生不起火来,是被“阳鬼”偷走了元气;家具损坏了,是被露牙鬼啃咬的;家人抽筋,是会虫藏在了西墙里;家里有奇怪的声音(比如楼上滚弹珠声),那是鬼鼓在作祟。当然,要打扫干净,打扫完之后,桃符、苇绳、鸡血、白狗血、神荼郁垒、钟馗关二,都往门上招呼,又是驱傩,又是守岁,还要燃火放炮,迎送家中六神,吃的、喝的就没有一样不吉利、不喜庆的,这就是过年。过年离不开祝祷、辟邪,其次才是领受。现世的欲望的满足,是被大大的延后的。
所以很好理解年味的逐渐淡薄。春节的种种活动,一敬天地,二敬自然,三敬祖先,最后才是自己。现在则不然,天地、自然早就无所谓了,传统的观念体系日渐崩溃,春节的底层代码也发生了改变,种种活动、习俗、规矩、禁忌也渐渐变得不知所云,无味得很。既然不回溯过去,不望未来,当下又时时得到了满足,过年也自然没有什么乐趣了。人这一生,要见众生,见天地,见自己。若跨越了前两步,直接见到了自己,难免迷茫而无兴味,倒时时怀疑是把自己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