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国百名“改革先锋”之一陈日新
(报告文学)齐凤翔
徜徉在平朔生活区,映入眼帘的每一处每一景都充满了诗情画意。从人们的脚步中、从人们的脸庞上,都能找到坚定与自信。
这种饱满的状态整整地包裹了一个时代。在花园式的办公、住宅楼区域内,最惹眼的也许就数道路两边挺拔而生的白杨,上有蓝天白云陪衬,下有鲜花绿草伴随,欣欣然向世界昭示着当代矿山人的幸福、美好与骄傲。每每谈及平朔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总要习惯地提起一个名字——建矿元勋、原平朔煤炭工业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陈日新。
翻开平朔的成长史,这个名字总是和奇迹、杰出等词语相联系。
当初,与平朔露天煤矿一样,陈日新也充满了神秘。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平朔的每个里程碑都举世瞩目。而作为这里的第一个“一把手”,自然被推到了受关注的巅峰。那是时代赋予的“待遇”。特别是2018年12月18日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陈日新作为中国百名“改革先锋”之一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表彰,与袁隆平、钟南山、路遥等齐名,其事迹更加高扬远播。
也就在陈日新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笔者有幸与他小有接触,当然,也仅仅是近距离地聆听了他的谈吐。
那是上世纪1989年8月的一天下午,一位首长来平朔视察,我以朔州日报社筹备组负责人兼记者的身份前去采访。在等待首长到来之际,陈日新与聚在平朔宾馆二层平台上担负接待任务的各方人士闲聊。57岁的他朝气依然,国字脸、宽额头,典型的浓眉大眼,地道的大同口音。聊的尽是些家长里短,诸如某首长与他比赛跨越小水渠、外籍职工生活习惯之类。事虽小,颇有趣。他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有厚度。加上那不紧不慢的语速,偶尔付诸的手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坚定与厚道。双目放出炯炯神采,足能看穿地皮。浓眉偶蹙的当儿,总觉得那里边不仅藏着智慧,更蓄有故事。首长到来后,他简略地汇报工作。当首长插话回述了一些看法,他以老家的俗言连连赞道:“你不凉!不凉!”首长连问“什么?”有人才给解释是内行的意思。
这次短暂的接触,使笔者在平添了足够敬意的同时,又有了采写他的冲动。他分明是一位亲切有趣的大叔!他和常人一样,用寻常话聊寻常事,乡音不改,土气未抖,与叱咤风云的改革家在世人心目中虚拟的形象形成了强烈反差,正好构筑了成文玄妙。但世事不可如愿安排,我始终未能得到正式采访他的机会。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海聊偶得。好在当年平朔《大露天》的编辑朱玉斌采访过他,并毫无保留地把采访内容贡献给我;平朔刚起步时就入职的电工陈亦君(现为颇有名气的书法篆刻家)将其所知悉数讲给我。在众多聊友中,朱陈二人最近提供的素材尤为丰富、鲜活。说起他,人们习惯地称为“陈老总”,习惯地言以神化,把他的传奇和平朔的故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第一个传奇:“两篇文章”同时下笔
那是个叫平朔人不忍心忘记的日子。1982年1月24日,正是农历除夕万家团圆时。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有句大众都能理解深刻含义的俗语: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人们不管多忙,都要匀兑时间,在这一天回家团聚。尤其是家有老人的,更加看重这个习惯。而上有老、下有小的陈日新却作出决定,要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到平鲁、朔县给当地有关领导拜年,为融通地方关系做铺垫,顺便考察确定即将开发的平朔露天煤矿生活区地址。陈日新的家在大同,距朔县有100多公里,平鲁则更远一些。
对这样的决定,家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自他参加儿童团那天起,老母亲就觉得他干的都是正事。干正事是不分时令的。爱人从来都是夫唱妇随,他不在,爱人也会把这个节日办隆重的。至于孩子们,更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他们印象当中的父亲,终日忙碌,哪有闲下来的时候!往年除夕,不管是当矿长,还是当矿务局局长,都要去慰问困难职工或值班。只不过这次活动离家太远,家人似乎有些许操心。
自前两个月煤炭部部长高杨文和他谈话后,在煤海滾战了28年的他再次激情澎湃。高部长让他挂帅出征,开发平朔安太堡露天煤矿。就在除夕的前20天,煤炭部批准,中国平朔露天煤矿筹备处成立,陈日新任主任(6个月后兼任临时党委书记)。同时从大同矿务局抽调了12人,组成平朔筹备工作组。他知道这一嘱托的分量有多重,中国改革开放的巨轮刚刚启航,安太堡项目是我国第一家中外合作企业,深受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关注。他将要开展的工作牵动着国际社会观望中国的敏感神经,事不仅要办成,而且要办好、要出彩。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遇事不慌、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他,事实上心急如火,创业宏愿早就飞向新的天地。
就在亿万国人沉浸在尽享亲人团聚辞旧迎新欢乐之时,陈日新却带领着筹备处的有关人员从大同矿务局出发,驱车驶向朔县。当时,通往朔县没有二级路,更没有高速路,但这天的路上车辆极少。按说,晚行动一天,既享受了传统佳节的团圆,也耽误不了多少工作。何况,大年时节举国同假。可他觉得,举世瞩目的事业,早行动一天,就早成功一天。只能给祖国争气,不能给时代丢脸。一路上,陈日新和同事们敞开心扉热聊,听似天南海北,实际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都是关于开发平朔的一些憧憬和设想。当然,陈日新的话最多。他说,平朔的生活区要离生产区远一点,不能让生产影响了生活。生产要现代化,生活也要现代化。进了生活区,就像进了现代城。
谁知,当时说梦话式的闲聊真的成了决定、规划、图纸,直至现实。当地人不知,那一日先驶往平鲁再返往朔县的轿车上正是坐的陈日新一行人。他们以拜年为名,实求两县主要领导支持即将启动的平朔项目。他们谢绝了两县领导出让好地段的好意,却把目标瞄在了朔县城东北的北旺庄古坟滩。那时县城通向那里的还是一条土路,车后扬起一团团尘土,像一条灰白色的巨蟒翻滚着,从后往前一截一截地消失。车停在一块收割后未秋耕的玉米地跟前,车门一开,一股寒气卷着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人们掩鼻捂嘴都赶不上趟。举目望去,四面都是野草丛生的古坟滩,临滩的一小片耕地并不肥沃,未收割尽的玉米杆儿早已干枯,零星地立在那里,稀疏的干叶在寒风中嘶嘶作响。转了一阵后,人们的鞋帮上、裤脚上沾满了枯草屑和泥土,更讨厌的是带刺的小玩意扎到裤脚上或脚面上,那感受大概仅次于有人搞恶作剧帮着在脚心里挠痒。
“生活区就是这里了!”陈日新习惯地浓眉微蹙,环视了跟前的荒滩薄地,又看看同事们,既像征询大家的意见,又像是一个铁板钉钉的决定。大家自然表示赞同。多少年来,凡是跟随他干事业的人都知道他有两把刷子,大的决策几乎都靠谱。以至于对他形成了一种“精神依赖”。实际上,如有异议,他这天也会把选址根据给大家详细地讲一遍:这块土地既不在压煤区又不是耕地,宽阔又平坦,属于解放军某部农场管辖,地价肯定便宜;离平朔煤田18公里左右,免受污染;距火车站也不远,交通方便。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一个特殊的决定形成了。朔县古老的土地上,将要崛起划时代的建筑。感谢一位不知名的摄影家拍下了珍贵的照片,原汁原味地记录了这个“除夕行动”,发表在一本内部资料上。其说明是这样表述的:刚刚上任的陈日新放弃除夕与家人团圆的机会赶赴朔县,到即将开发的平朔矿区调研。
他的工作节奏就是这么紧锣密鼓,大年初一就安排了一部分同志征地,同时另一部分同志现场测量打桩。大年初二,就与某部队农场负责人联系,协商具体的征地事宜。他对农场的同志说:“大过节的打扰你们啦!时间不等人,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个人的事,是国家的大事,是大家的大事。”话真情实,博得农场同志的极大支持。当天,就征地1902亩。同年10月,平朔行政生活区破土动工。
为生活区奔波的身心疲惫还没有得到缓解,又一个新奇大胆的设想在陈日新脑海里形成了:矿山工业区和职工生活区建设同步进行。正如同写文章,两篇同时下笔。本来生活区远离工业区就已经够大胆了,这个设想更是史无前例。自有建矿记录以来,中国的矿山建设一直遵循着“先生产、后生活”的套路,生活区与工业区混杂在一起,职工的住房往往就坐落在运煤铁路和公路旁。就是这样的住房,也只是在矿井投产后才开始建造。而他破天荒地提出了“两大块、六条线”的建筑施工方案。“两大块”指的是工业区和生活区,“六条线”则是铁路、公路、水路、电路、通信网络和七里河改道。从1983年年初开始,这六大工程全面铺开,两万多施工人员进入工地,就其位司其职,各种机械昼夜作业。自古以来,雁门关外从未有过规模如此宏大的建筑场景,沉寂的土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后来谈到选址打桩那划时代的两天,一向以幽默著称的陈日新只是轻描淡写地对采访者朱玉斌说:“叫了个司机,穿了个大衣,到了个朔县……嗬! ”
第二个传奇:首都街上的拦车人
如果把“两篇文章”同时下笔说成是陈日新的一个传奇,那么在
首都街上拦车的故事就更是一个传奇。当各路建筑大军齐集施工现场,整个平鲁县、朔县沸腾了。多少年来,在这片土地上开发露天煤矿一直是个美好的愿景,但一直也仅仅是个美好的传说。喜气骤来,周围的老百姓面前首先又多了致富的门路。就是卖菜,也能多卖几筐。党政干部们自然也兴奋,地方财政、居民就业、扩大开放视野等,都将出现无法估量的向好局面。
面对社会各界的各种期冀,经常穿行于机声隆隆、尘土飞扬的土建工地的陈日新却是五味杂陈。规模恢弘的建筑场景让他又找到了激情燃烧的感觉,甚至是陶醉。50岁出头的他,早在同龄人、同行人中功成名就。他已在矿山奋斗近30年,做过矿长、党委书记,矿务局局长。往后再不怎么努力,轻松自在地既不乏荣誉又不缺待遇,是别人眼里求之不得的美满人生。可他偏偏有那种永远也无法寂寞的秉性,搞现代化的露天开采、搞中外合资,中国是第一次,没有前事可鉴,那些不可知的险阻说不定哪一个早晨就横在跟前。果然,令他头疼的局面不迟不早地出现了。
那是一个中午,疲惫不堪的他刚刚端起饭碗,原准备应付几口就午休补个觉,却有施工方的人员前来告急:该付的资金还未到位,材料无法采购,工人工资无法发放。如不尽快解决,就得停工。告急者为山西省建设工程管理局,该局于1982年6月和平朔露天煤矿筹备处签订了施工协议书。“这个项目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你们能借则借,能垫则垫,工绝对不能停!钱的事朝我说。哪怕是下油锅捞我也得给你们捞过来。”这一家还没有安抚好,下一家又来告急。他们是承揽行政生活区建筑的山西省第二建筑公司。一向以遇事沉得住气、压得住阵而闻名矿山煤海的陈日新此时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了。要命时刻,得他再次出马呀!
午休不成,夜晚又没睡好,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床上“翻烙饼”、盘肠子。对中美合作开发平朔露天矿,本来社会上就存有一些不解。“出卖国家资源”、“违反自力更生方针”等说法时有所闻。他觉得,等到露矿建成、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利益的时候,担心和不解自然会不消自除的。中国人为中国的事操心没错,必须理解。但党和国家认准的事,作为受托者,他也必须排除一切干扰,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第二天,他把手头的工作交代给别的班子成员,驱车直达首都北京,请求拨款。他先来到煤炭部,找到一位老领导,把平朔建设遇到的卡脖子困境做了汇报。听他嗓音嘶哑,看他嘴唇嘴角窜起了明胖胖的燎泡,全是心火啊!老领导十分心疼而又无奈地对他说:“上平朔这个项目,太费周折,也太难为你了。至于钱,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对他来说,这句话也无异于又在那燎泡上烫了一火铲。原估计老领导名下能得到门路,哪知是如此安慰?
在北京住了20多天了,仅往国家计委就跑了27趟,平均每天1趟还多。跑归跑,可资金毫无结果。万般无奈之下,陈日新咬咬牙,决定使出粗招,到国家计委大门前拦堵一位领导的专车,请求一助。按级别,他早已是正厅级干部,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说过头话,更不能做过头事。尤其是在首都,来不得半点粗野。可一想到可能停工的平朔项目,他再也不能犹豫了。如果停工,真正地开了“国际玩笑”。为了改革开放的大业,他情愿丢开自己的身份,拦车诉难 :“平朔的摊子已经全面铺开,上万人好几个月没有开资,食堂连买面的钱也没了。要是还不给拨款,就会停工,摊子就会垮掉。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一句话,我就是来要钱的!”见他拦住车不放,那位领导有点急了:“陈日新,你不能胡来!我要到国务院开会。”“不答应给钱,你到哪儿开会我也不放你走!我就是在你计委门前摆个地摊也得给发个营业执照吧?”语到急处,他几近哽咽。听着陈日新酸楚中的幽默,这位一脸严肃的领导笑了,“你先找我们办公室的同志给办吧!”见陈日新那憔悴的脸上再添了疑云,领导安慰,“反正我也跑不了,还要回来上班嘛!”他这才用袖口沾了沾疼痛钻心的嘴角,收回了拦车的架势。
对资金问题,计委虽不能直接解决,但很快把平朔的困难向中央作了汇报。
之后,一位首长专门到平朔考察,临走时表示,回京后抓紧时间研究解决平朔的资金问题,并嘱咐“你们一定要抓好项目的现场工作”。首长回京后亲自召开会议落实拨款。时隔不久,国家计委给垫拨了3000万元,煤炭部也分两次给拨付了8200万元。
资金到,万人笑。平朔的建筑工地上群情振奋,每天都有进度记录被打破。费心伤身的陈日新终于找了点时间,正式地睡了个好觉。那是他当时最奢侈的一次享受。
于是,往后平朔人以及更大范围的人群中,便有了陈老总京城拦车的故事,且被描述得绘声绘色。
第三个传奇:主动揽“磨子”的人
在晋北一带,广泛地流传着一句戏谑他人的俗语叫:“坐不坐,揽合磨”。为方便读者,需要对其做一注解。所谓“合”,是表述石头磨子的量词。这句话的整体意思是:坐不是好好坐着,却要揽一合磨子去推!因为过去推磨是一种极其苦累而又不自由的活,揽了这种活,就意味着活受罪。陈日新主动请缨承包装运进口设备就让时人说成是揽了“一合磨子”。
那是1984年的下半年,平朔的建设已经有模有样。且不说生活区的部分工艺品式的楼房、别墅等纷纷封顶告罄,工业区的配套基建也相继竣工,只是等待着那些进口机械运抵组装完毕,去迎接那扣动亿万人心弦的剥离剪彩时刻。人们发现,那些天的陈日新又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每当他言语交流减少、动不动就双眉紧蹙额头现出个“川”字来,那就一定是思考一件常人想也不敢想但他非要做成的事。当然,思考不通泰的情况下绝不透露半个字。如果不修边幅的西服上衣兜别着一枝钢笔,戴着墨镜,背操着手来回踱步,那是他决断的前奏但也是最痛苦的时候。
果然不出所测,这日上午刚刚上班,陈日新一身轻松的样子。他对同事们说:“依我看,机械设备的运输组装咱们自己干吧!”听话人除了惊讶就是倒吸凉气。平朔订购的机械非同寻常,分别来自于美国、日本、中国香港地区,总共416台(套),总重量500万吨,其中最重的那一台70吨。有的4米高、5米宽、18米长,都是些人们过去见也没见过的庞然大物。它们都将先运抵天津港,卸船后马上装车运到平朔,有的卸船后需要现场组装。这项工程异常复杂浩繁,专业化程度要求与巨大的风险相伴,且运走时限严格,超时罚款。本来陈日新等领导决定以招标的方式外包出去,怎奈几家投标单位也是没做过这样的工程且要价太高。
“别的单位敢投标,说明他们敢干,可他们也属于没金刚钻敢揽瓷器活的。与其花大价让他们练兵,倒不如咱们自己掏小钱练自己的兵!”权衡再三,陈日新又做出了惊天之举。有朋友提醒他,此举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为好。外包虽然价高,但风险不在自己而在对方。同样是业务不熟,出了麻烦责任就不同了,外包业务的同时把风险也包出去了。他以感谢的笑意对朋友做了个拱手状:“麻烦出在谁家也不好。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谁出了麻烦都是平朔受害。再说,我们也不能当那样的滑头。”
不管他下了多大的决心,鞋大鞋小可不能走了样,他决定请战让上级批准。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煤炭部汇报后,部领导自是格外重视。领导们于1984年8月1日亲抵太原,召开紧急会议进行磋商。“你们能干得了吗?出了问题,你们能担起这个责任吗?”高杨文部长紧盯着陈日新的眼睛问。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是对爱将能耐与胆略的再征询,一个是对老上级信任加担心的再回应。一切的一切都融入那如火似炬的目光里。陈日新把他们的承揽理由结结实实地陈述了一遍,他一脸自信地说:“我敢下保证,立军令状。出了问题,唯我是问!”
对这一洪雷般的回答必须有洪雷般的回应,紧急会议郑重地同意了陈日新的请战。带着太原一行的成果,他火速赶回平朔立即召开会议,由他提议成立了设备接运指挥部,布置了相关工作。直到此时,仍有的朋友觉得他揽的“磨子”太重,风险太大。不过,他已经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磨道里,只能开弓没有回头箭。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担心和质疑,他既不解释也不在意。他心里伏着个老主意:风险再大也大不过人的智慧,困难再多也多不过人的技巧。世界上再难干的事也是人干出来的,所以才有了事在人为的说法。风险大正好提醒人们多操点心,要胆大心细。光有胆大是二杆子,胆大加上心细才是科学。对新组建起的专业队伍,陈日新不惜拿出婆婆妈妈的功夫,反反复复地叮咛:一定要虚心听取外方厂家的指导。同时,他又和有关人员周密部署,针对当时落后的交通状况详细地规划了运输线路,再派人实地考察,做到万无一失。
1985年的除夕,是又一个让陈日新格外劳心的日子。夜里,就在晋北人点旺火的时刻,天津港迎来了平朔订购的8台吊车和大批采矿设备,共有2000立方米、800多吨。按要求,必须在靠岸48小时内全部卸完,不然罚款。吃着年夜饭的他心思并不在年味儿上,始终惦记着天津港的货物。大年初二,接运组由16人驾驶的4辆拖板车应时出发,从朔县路经山阴、雁门关、紫荆关、霸县等地赴津。不负期望,抵津46小时后,这16名平朔的汉子就把货物卸完,比规定提早两小时。他们依例得到3000美元的奖励。
正月十六晚上,和着欢度元宵的喜庆,12辆装载车一溜相随,像长龙一样进入平朔。初战告捷,陈日新又能赢得一个安稳觉了。这是他获取的最好的元宵礼物。之后,所有的大型设备全部由平朔人自己组装,比国家概算节约近2000万元。在陈日新看来,比钱更重要的是,有100多名职工在实践中掌握了先进的技术。
1985年7月1日,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中外合作项目——平朔安太堡露天煤矿如期开工剪彩。开进破土剥离现场的巨型机械,全部由平朔职工运抵组装。
35年过去了,说起这事来,人们还在惊叹:“除了陈日新,大概再没有人敢那么想、敢那么做!”
第四个传奇:不变的“黑脸”角色
1987年5月,中国平朔露天煤炭公司更名为平朔煤炭工业公司,陈日新出任党委书记、总经理,同时兼任安太堡露天煤矿联管会主席以及“平一”董事长。他的职务名称再一次改变,但不管名称如何变,“一把手”的位置没有变。谈论起这种变与不变,有人发现,他的工作、处事风格也就是“唱黑戏”的角色没有变。截至1987年9月,经过了3年准备、两年建成投产,从筹备到投产只用了60个月,仅为当时我国建矿周期四分之一的时间,创造了“三高一快”(高效率、高科技、高效益、快节奏)的平朔模式。简言之,推动我国煤炭工业露天开采水平一步跨越30年。
有这样的辉煌做铺垫,按说在各方面都应该缓一缓了。尤其要多为人、少操心。而现实中的陈日新,恰恰是绝难做到。他总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为人的角色留给别人,得罪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前些年平朔就流传着“黑脸故事”:他不顾人们劝解,独闯某承建方会场,逼主持会议的领导到施工现场看不合格工程,责其返工。他为给13名中方工人讨公道,与外方经理据理力争,最终使中方工人未被开除。
那是1989年的4月,成立不久的朔州市“两代会”刚刚结束,陈日新当选为首届市政协主席,成为企业与地方双重身份的领导人。职务的添加,并没有使他的做事风格有所增减。平朔行政生活区紧邻市区,朔州又因平朔而生,地方与企业之间难免要出现一些需要妥善协调的事。尤其平朔作为中外合作企业,其内部中外双方人员也有相互适应的过程。有时候前一个小时还风平浪静,说不定下一个小时就有什么麻烦事找上门来。这日清晨,刚刚起床的陈日新就接了个电话,说是有外方人士反映,地方上的一些小煤窑图省钱省事,从平朔铁路运输专线上接了铁轨做成支线通向自己的坑口。平朔铁路是外方建的,产权属于人家,外方要求小煤窑尽快拆除支线的铁轨。陈日新本意也想让地方的小企业在不影响合资企业运行的前提下沾沾露矿的光,好使地方尽快富起来,但外方态度坚决,不留余地。
解决这样的事,要做到两全其美。地方满意,外方也满意。面对这种情况,他的第一反应是首先和朔州市政府领导商量,建议企业外方代表、地方政府代表开个商谈会,求得圆满结局。
这日上午,商谈会在平朔办公楼会议室召开,参会的只有5人。陈日新为合资企业的中方代表,外方代表有两人,市政府领导为地方政府代表,还有1名翻译。会前,陈日新就对那位市政府领导说:“你是党政领导出身,又是大知识分子,我是矿山出身,学历也不高。这种事,你唱红脸,我唱黑脸!”与这位汉子对视,往往能从那充满刚毅的眼神里获取力量和信心,年轻的市领导说:“我说老总、老大哥,咱们视环境、事态的发展变化而定,咱们俩不管谁,该唱红脸时唱红脸、该唱黑脸时唱黑脸!”哪知,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性格也十分刚直,要与他有事同当。他陈日新就欣赏这样的人。越是这样,他越要一马当先。
谈判几乎在剑拔弩张的状态下进行。陈日新先是以礼相待,向外方代表述说了朔州人民为了合资企业的建设和发展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希望外方给予充分理解,容许地方小煤窑借翅高飞共同发展。市政府领导还给外方代表讲述地方历史、文化、人物,以缓和紧张气氛。而面对外方代表不容解释、一定要拿出法律依据的强硬态度,陈日新有点沉不住气了,怒形于色,直人直语:“我们走的是共同富裕的路子!朔州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修个铁路支线还咋啦?”外方代表死抠着一个理:铁路专线产权属于外方,受法律保护,随意接支线是违法行为。在近乎乞求而无果的气氛中,陈日新再次被激怒,双眉紧蹙,额头自然现出那个“川”字来,扔出一句气话,并骂了一声“个泡!(晋北一带骂人的话,意思是:你这家伙挺灰)”在山场窑院里,这个词像见面问个“吃了吗”一样寻常,但市政府领导还是示意翻译一定要翻译成好话。当翻译告诉外方代表“那是好人的意思”时,外方代表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个泡?”不过,他们看着怒目而视的陈日新时,似乎觉得不大对劲。
市政府领导由此觉得,为了老百姓的利益,陈日新能舍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份。也难怪他从来就是个唱“黑脸戏”的角色。
一上午谈判只能不欢而散。看着还在生闷气的陈日新,市政府领导劝慰:“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先进生产力与落后生产力,这种矛盾不易一下嫁接。跟果树的嫁接一样,有的能成活,有的就成话不了。就是能成活,也需要时间,需要保护。尽管这样,成活率也不是百分之百。作为改革开放的典型,我们应该用自己的不顺利为别人积累经验。对于一些分歧,咱们也不必太着急,你就是骂他他也听不懂。”
听了年轻人的一席话,陈日新的一肚子气渐渐消散了,“还是文化高点好!你这道理讲得让我不恨人家了。”他着实觉得年轻人的话有水平,比“黑脸”和“红脸”叠加起来的内涵都丰富。年轻人又通过翻译对外方代表说,“我们不能每天吵架!和气才能生财。社会形态是可以逾越的,但生产力水平不可逾越。在生产力方面,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我们之间可以用耐心来解决问题。”这种话外方代表虽听着顺耳,但涉及到铁路接支线的问题,依然寸步不让。
陈日新的“黑脸戏”虽唱得坚决,但能听得进智者的话。后来,他和市政府领导达成共识,就平朔的合资而言,外方的坚持也有他们的道理;不管如何,既然是个问题,就必须尽快解决;不管影响到谁的利益,都不能影响到改革开放的大局。而一些必要的让步,正是为了走得更远更长、争取更大的利益。年轻人主动提出,由他出面给县(区)的人们做工作,让问题早日得到妥善解决。没几天,涉事县(区)以组织的名义做出决定并抓紧时间拆除了支线铁轨。外方人员看到企业中方代表和地方政府代表的诚意,更加坚定了合作的信心。这次磨合,让人们更加体验到了陈日新磊落行事、不遮锋芒的风格。
第五个传奇:严己 严家 严人
平朔项目的成功,给陈日新的精彩人生涂上了几多神秘。且不说优雅精致、功能超前的生活区,领先世界、恢弘高效的工业区,单就与建矿同步的全员培训和机械设备见缝插针式的中国化,就让人感到他料事如神。当他硬是逼着人们学技能、改进洋设备时,个别人也许心里多少有点抵触,但1991年6月28日美国西方石油公司退出合作的时候,回味他当初的做法和判断就会觉得无比正确。1990年他就在一次干部例会上提出:“如果外方退出合作,我们该怎么办?”在合作初期,他就鼓励中方职工革新改造洋设备;1985年,就有意识地选购了部分太原重工制造的产品。以至于外方退出后,平朔取得了更加辉煌的业绩。
平朔人觉得,除此之外,能够构筑陈日新精彩人生的还有另一块丰碑,那便是他那与众不同的一身正气。在他的身上有“三严”:严己、严家、严人。他常说,人在严中成长,事在严中成功。丢了严,就丢了一切。作为领导干部,要做到严人,首先要严己严家;自己与家庭之间,也应该是先严己再严家。
人们不会忘记,平朔项目启动后,煤炭部给陈日新配备了一辆工作用车,是进口的奔驰牌豪华轿车。对一些人来说,这一象征身份炫耀尊贵的好事恰恰求之不得,可陈日新却说:“坐这样的车,我心里不踏实!”他仅仅坐过一回,就让有关部门封存起来,专门用来接待外宾等。有人说:“那是上级配给你的,不是你自己摆阔,何乐而不坐呢?”他诙谐地说:“我怕坐上那东西寻不见家门哩!”
在饮食上,他更是不讲究,经常跟普通职工在食堂排队买饭,出差时蹲在路边小摊前吃碗面是常有的事。那年排土场滑坡,陈日新在现场指挥抢险。中午食堂把饭菜送到现场,他就和别人一起同舀一锅菜,同吃一笼馍。泥沙还时不时地往下滑一些,警戒线就随着往后划,陈日新他们也就端起饭碗往后挪。边吃边挪,边挪边吃。尘土荡过来也没耽误了抓紧用餐。大概他早就习惯了矿山人那种“搭个窝能住、支个锅能吃”的生活能耐。
当初北京火车站东边人称盔甲厂的地方有个煤炭第四招待所,条件很差。平朔在那里租了3间房做办事处,赴京出公差的人就在那里住。当然,陈日新也不例外。那是一个三伏天的中午,京城热浪翻滚,为纳凉防暑,他就拉一张凉席睡在办事处的地下午休。正好碰上这情景的陈亦君惊叹不已:“那么大个平朔哪差乎几个住好宾馆的钱,让老总在这里受罪哩!”“那呼噜打得齁齁的,真叫个鼾声如雷呢!块头也大,好像整个房间都叫他占满了。老汉乏困痛啦!”说起这事,陈亦君至今还是那么入情入境。也许是习惯了艰苦,陈日新的住宅也很一般。到大同矿务局家中采访过他的朱玉斌亲眼所见,那是当年日本人盖的房子,木地板,未装修,家具陈旧。更糟糕的是,老旧的生铁暖气管子往外渗水,主人的防御措施也仅仅是在管子上用铁丝吊了个易拉罐筒子,就满一筒就倒掉,就这样循环着。“似乎和他的身份不相称,”朱玉斌说,“但又很相称。因为他那官是给公家当的,给群众当的,不是给他自己当。”
平朔项目启动不久,陈日新和女儿都在平朔上班,可家依然安在大同。星期天回家时,女儿想搭乘他的车,可他严词拒绝:“年轻轻的亏你想得出来!你是个啥级别?”女儿自是十分委屈,与他分辨:“我搭乘,用不着多加一两油,司机也用不着多费一点劲。咋就不能?”“我说不能就是不能!”他显然气了,“你坐上车不受影响可咱的家受影响!决不能一人掌权全家享受,那不符合我的家道。你坐我的车,让其他职工心里不舒服,看着你高人一等!”女儿无奈,只能随大流、挤大轿车回家。平时上班,女儿也兢兢业业,不敢耍半点特殊。
对自己和家人的严要求,为他严格要求别人做了厚实的铺垫。 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企业在业务交往中的吃吃喝喝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平朔这块地盘上不行。陈日新的纪律要求中从来不开吃喝这个口子。有一次趁他外出不在,一些同志觉得过意不去,想把地方上对企业帮过大忙的同志叫到生活区招待一顿,聊表心意。谁知,宴席还没开始,有的人刚刚拿起了筷子,却见陈日新的工作用车停在办公与餐饮共用的“小白楼”跟前,无疑是陈老总出差回来到食堂用餐了。请客的人知道闹下了大麻烦,只得搞点“阴谋诡计”,把包间从外上了锁,就餐人一个顺着一个从窗户跳了出去。平朔人都知道,陈日新一直把吃喝当成宴安鸩毒,发现一起严处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破规碰他设下的“高压线”。
陈日新对人严,首先对领导干部不留情面;对亲近的人更是严而又严。越是被他相中的人,越是经常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候,他的挑剔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比如,冬天在会展中心开会,大白天门上挂着棉门帘,外面有人进来撩起门帘的时候要透露一下光亮。门正好直对主席台,会议开始后,只要门口闪一下光亮,坐在台上的陈日新就知道有人迟到了。如果迟者是他亲近的人,麻烦可就大了,除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一顿痛批外,私下里仍要被他数落。不过人们发现,越是挨他批评多的人,越是能得到提拔重用。而且他使用干部从来是不拘一格。有的由副科直接进副处,再经他推荐由副处直接进副厅。一些高位领导就是被他“骂”上去的。所以有人说:“那老汉‘骂’人人们不恨!”有一位“铁杆弟兄”常被他训斥:“我撤你的职!”时间久了,人们就调侃这位老兄:“陈老总早就说要撤你的职,咋到现在还没撤?”这老兄诡谲地一笑:“嗨!常听到老子骂儿子打断你的腿,可哪有一个打断的?”人们知道,在那张黑封着的脸背后,藏着一颗可亲可敬的慈心。
大概也有人会认为,陈日新是严下不严上。其实不然。据说有一位上级领导来平朔,想住一住平朔宾馆的总统套间体验体验,结果他坚决不同意,诙谐地说:“总统套间是给总统住的,你不是总统,住那干啥?”也许领导仅仅是开了个玩笑,可他却格外当真。
多少年来,陈日新这个名字成了平朔的金色名片。他的故事随着平朔的飞速崛起而倍加金贵,特别是他作为全国煤炭系统唯一受表彰的对象被党中央、国务院授予“改革先锋”的称号后,平朔人更增添了一种无比的豪情与骄傲。陈日新带领第一代奋斗者在这片热土上书写了那个年代最美的文字,绘就了最美的图画。那是时代的杰作!
作为以文学起步的新闻人,笔者为没能正式直接采访他将终身遗憾,同时也为见过他三次聊感荣幸。也就是第一次见过他的那年年底的一天初夜,中外职工在平朔宾馆联欢。听说当时的此地是全省最好的宾馆。柔和的灯光下,各种设备显得富丽堂皇。依然是在二楼的平台上,穿戴整齐大方的陈日新在仪式开始前与受邀来宾交谈。内容自然是来宾们热议的外籍职工的生活方式。他指着那位穿着短裤的年轻女士说:“那是新加坡的,不是咱中国人。”他知道许多国人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看不顺眼,但他经常提醒人们应该尊重外国职工的生活习惯。而他也特别要求中方职工技术要多学,生活要朴素。由于当时外界把平朔传的很玄,说不能随意打听这里的情况,否则算有违涉外纪律。我始终未敢探问我所感兴趣的事。第三次与他相见,是第一届市政协的某次会议后,步出会场时和他搭话。我向他求证关于他的一些传奇故事,他只是憨厚地笑笑:“没啥,没啥!”
转眼过去了30年,许多陈年旧事被人们淡出谈论,但陈日新披肝沥胆创大业的诸多传奇似乎成了平朔人永恒的话题。他1992年离休,2007年离世,未能看到平朔年产超亿吨的辉煌,但平朔铭记着他的传奇。这里的每一株小草都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的,这绿,浸染着平朔精神的永远年青!
作者简介:齐凤翔,男,1957年12月出生,山西朔州人,高级编辑(正教授级),1980年2月参加工作。1980年2月至11月,在朔州师范任教,并于同年发表新闻、文学作品,进入雁北日报社从事新闻采编工作;1988年受聘于海南特区报社;1989年筹办朔州日报,1983年开始,相继担任文教组副组长、总编室主任、副总编辑、总编辑、党委书记兼社长;现任山西省报业协会副主席;2005年被首届山西省高级专业技术特殊人才评委会评定为正教授级职称,且于2008年被收入山西省新闻系列高级专业技术职称评委库,担任评委。是朔州市委第四、五届候补委员,政协朔州市第四、五届常委。截至目前,已出版文学著作6部。新闻、文学、书法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