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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纯老师:一本常读常新的书
陈 力
李老师赠过我一本书,书名是THE GOOD BOOK: A SECULAR BIBLE,这本书有纯红、鹅黄和午夜蓝等几种颜色的内封。李老师赠我的这一本,午夜蓝的内封配象牙白的护封,十分安静雅致。
2011年春,李静纯老师、郝建平老师我们一行三人赴新加坡,与泛太平洋教育出版有限公司合作修订新课标教科书,这是我和李老师一起出差时间最长的一次。合作方安排,我们住在新加坡国立大学(SNU)东南不远处,South Buona Vista和Lor Sarhad交界处一所公寓的一楼。四个月时间,除每周两次统稿要到出版公司开会,其余时间,我们就在这个住所兼办公室的公寓里编修新课标英语教科书。
新加坡很小。工作之余,李老师喜欢去的地方是书店。乌节路上有个义安城,是新加坡有名的购物中心,里面有家日本书店,叫Kinokuniya,中文名好像叫“纪伊国屋”,据说是新加坡和东南亚地区最大的书店,每年要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万读者。书店内有各语种的外文书,中文书也算齐全,且版本大都比较新。乌节路上的这家店,印象中我陪李老师去过三四次,THE GOOD BOOK就是他在这里买了送我的。
书名中虽然有个BIBLE,但这本书实际上无关宗教,它更像是一本人类思想智慧的荟萃。作者分类摘编了人类历史上近百位“智者”的思想言论,西方的如Aristotle, Bacon, Darwin, Homer, Locke, Milton, Newton, Plato等,中国的如孔子、孟子、老子、墨子、孙子,还有李白、杜甫、王维、王勃、刘禹锡等等。全书正文597页,分14章,编排体例是仿照了圣经的。出于对这本书的特别兴趣,我去查了编者的情况,A. C. Grayling是英国哲学家,伦敦大学教授,出生于1949年,比李老师小5岁。
李老师年长我两轮,当然是我的前辈。过去十几年,我跟李老师各地出差,听到过对他的各种称呼,李主编、李编审、李教授等等,而听到最多的称呼,还是“李老师”。或许与他曾长期在首师大附中从教的经历有关吧,李老师身上透着一种教师与学者混合的独特气质。
2002年夏初,我到人民教育出版社英语编辑室工作,跟李老师成了同事。当时我们还在故宫东北角沙滩后街55号院的一座五层小楼里办公。那时,高等教育出版社已搬出,55号院门口左右就剩下两块牌子,人民教育出版社毛泽东题写,课程教材研究所是80年代初邓小平题写。 办公楼离景山公园很近,不过两三百米。忙完一天的工作,傍晚时分登上办公楼顶,朝西眺望夕阳下的万寿亭,发一会儿呆;如时间宽裕,晚饭后还可到故宫角楼下,沿着筒子河遛遛弯弯儿,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了。
跟李老师相识到现在,一晃近二十年了,我一直称呼先生“李老师”,从未变过。与国内其他出版社稍有不同,人教社的编辑同时也是课程教材研究所的研究员。初到人教社,我很快就注意到,在这里同事之间的称呼跟大学有些相似。无论职务和岗位,一般都互称“老师”,平日在单位很少听到称职位的。社长、总编也不例外。后来,单位从沙滩后街搬到海淀魏公村的新楼,新的环境,年轻人也逐渐多起来,人教社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近些年,年轻同事之间的称呼隐约有些变化,但老编辑们大都还延续着互称老师的传统,尤其是对亲近且敬重的长辈,仍以称呼老师而不是头衔职位为常。
我刚到人教社,正赶上第一轮新课标教材的编写送审。当时李老师和郝老师任教材的主编,我是责任编辑。那段时间加班成了常态,我们每天在一起工作的时间大概都会超过十几个小时。2002年的春节,我们在出版社对面的沙滩宾馆挑灯夜战中度过。记得我们仨的年夜饭是三大碗牛肉面,好想还有醪糟汤圆,记不太清了。正月初七一大早,拿着书稿清样到聚珍公司签字付型,再回到宾馆就病倒了,晚上高烧41度半。当时正赶上禽流感,被迫住进了公安医院的特护病房。两位主编年岁长我许多,也跟我一样地熬夜,且早上比我起得还早,居然还能坚持没躺下,他们的精气神让我佩服。
李老师编写教材极富创意。那时他不太用电脑,而是习惯手写。他会把A4纸按单元内容编好页码,在每页纸上用直尺画出笔直的细黑线边框。一叠儿画好方框的A4纸,虽还是空白的,但看上去已然像是艺术品了。当时我曾纳闷:时间这么紧,李老师干嘛费时费力做这些琐事?多年后我慢慢悟出,李老师给A4纸打边框的过程,或许是他在梳理思路、寻找灵感,或许也是对我这个编辑新手的言传身教吧!
李静纯老师编教材,从文字内容到插图板式,都在这打好边框的A4纸上手写完成。他写的字极有特点,英语编辑室的年轻编辑大多不能轻易辨识,我大概是唯一的例外。教材插图李老师也都是亲自设计,他的简笔画虽少了学院派的机巧套路,却也生动传神、独具神韵。李老师编写好的教材手稿,通常由我复印两份,一份用来编辑加工送排,一份我作为资料存档,原稿李老师要收回自己保留。
工作空档儿,我们也聊聊天。李老师一直十分关心我的专业成长。他多次叮嘱我,要认真记录每天的时间利用情况,以不断提高工作效率;要挤时间多读书,特别是各类经典著作;工作不应挑肥拣瘦,琐细的工作也都要用心把它做到极致…… 工作中只要我取得些许成绩,李老师总会郑重其事地给予表扬鼓励。编写高中选修教材时,我草拟的前言中融合了一些结构语言学、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法新成果,李老师就特别提出来给与肯定,并鼓励我继续努力。多少年过去,回想起李老师的关心爱护,我深感惭愧,不免自责虚度了光阴,蹉跎了岁月。
教材研究和编写之外,教师培训也是我们工作的重要内容。因教材培训或一起参加教学研讨活动,我随李老师去过很多地方的学校,天津、武汉、黄山、太原、济南、赣州、西安、郑州、丹东、乌鲁木齐、广州、深圳……国内中小学英语教师听过李老师讲座的人数以万计。李老师的讲座既不同于高校和科研院所的一般学者,也明显有别于多数教研员和一线教师,他很有自己的风格。无论身体状况如何,不管讲座时间多久,他一直坚持站着讲课。我记忆中最常见的情景是,李老师一边讲,一边来回走动着,各种材料和案例信手拈来,有时即兴演绎一段传统评书,有时模仿几句黑人英语,兴致好的时候还可能来一段现代舞。听课教师很难想到眼前这位培训专家的实际年龄。相同的培训内容、相同的题目,在不同地方讲,李老师也不会简单重复,他总要花心思联系当地实际情况,为听课教师找到新视角、打开更多新的窗口。他的培训似乎有种魔力,能让听众不觉疲倦,时间过得很快,而他思想的泉水还在不断喷涌。六七年前,英语编辑室的一位年轻同事跟我聊天,说很想学习李老师讲课的风格,努力了好久最后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我不觉得奇怪,讲台上几小时的精彩,背后是李老师多少年的教学经验和阅读积淀,自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学到的。
李老师平日生活简单随意。除了还算有规律的午休,还有偏好茉莉花茶,我一时想不出他对衣食住行还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教材工作紧张的时候,周末我们常约好到社里加班。有时他会在路上买几个烧饼夹肉,午餐我们就在出版社16层的玻璃房,两个烧饼一杯茶就打发了。出差培训有时熬夜晚了,他会叫我去外面买几片面包加一小包牛奶糊弄一下肚子。李老师吸烟,极少喝酒,出差讲课并不太喜欢惯常的接待。兴致好的时候,他会跟大家聊聊天,有时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耐心等大家结束才一起离开。李老师习惯于晚睡,出差在外更是如此。我们有时住一个房间,更多的时候是我待他晚饭后稍事休息,打个电话到他房间去。跟李老师聊天是一种享受,他天马行空,从教育到教学,从心理学到脑认知,从美学诗歌到哲学宗教,经常一晚上串出好些话题。2017年新版高中课程标准出版,我读到其中有关审美教育的部分,立刻想起七八年前某个晚上我们的长聊。几年后我读到陈丹青回忆木心先生的文字,于是很有些共鸣。只可惜我天资愚钝又随行慵懒,加上素无写笔记的好习惯,要不然这些年李老师聊天的记录,就当能顶我读好多书。
李老师读书有几个习惯。除了时时随身带、处处有书读,他还很会做笔记。在每本读过的书中特定内容的地方夹上各种彩色的小纸条,也会在书眉和正文四周的空白处随读随写下自己的批注,签上大名并记下日期。李老师读书的笔记是各种各样的,摘录和创作也常夹杂在一起。今年春节假期,我在一本小书中偶然翻出几张折叠的A4纸单页,是李老师赠我的他笔记中的摘录。其中一页是关于写作的,2012年12月15日复印送我,内容是2009年8月14日所记:
观舞蹈,一套动作在十几秒内完成。练舞的人都知道,在这十几秒钟之内,可能有数十个动作叠而加之,而每个动作都是“练”的结果:数十步急急行之,一步有一步的功夫。这时我想到汉代史学家班固的一句话,“疾趋无善步”,所言极是!写文,也是这个道理,数千言看似行云流水,一字有一字的功夫。西方人善于把这种一字一句的功夫程序化,叫做程序写作(process writing),我在辅导写作教学时,将它概括为8步:Brainstorming, Selecting ideas, Outlining, Drafting, Redrafting, Revising, Correcting, Editing。这是每一个写文的人应当遵从的法则与规律。在写作实践中,这8个步骤是翻来覆去地运作的,不是一个步骤完成了再行下一个步骤。中国文人概括之曰“文不厌改”……
李老师很少运动锻炼。出差讲课之余,如有些许闲暇,他必去当地书店转转,二手书店和旧书摊也不放过,这就算他坚持最经常的“运动”了。印象中李老师很少买其他东西,除了买新书就是买旧书,我所致的例外,是安徽出差时他买过一方精美的歙砚。
有时,一次买的书太多,他担心家人见了又要责怪。回京后他就先不回家,绕路回单位把书暂存办公室,只挑三两本喜欢的带上,其余则随后找机会分次往家拿。这样大费周折时,他脸上偶尔会闪过小学男生恶作剧般的表情,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熟悉的人都知道李老师有个书房,是他在祁家豁子原来住的两居室。后来搬新家住到望京,原来的房子就做了书房。李老师的书房看上去真有点乱,四周的书架上、桌案上、沙发上、椅子旁边的地上……满屋的到处都是,这儿一摞那儿一堆的。奇怪的是,聊天中随口提到某本书,他能迅速而精准地找到。这看似杂乱的书籍,李老师是不允许家人随意收拾的,他担心归置整齐了,自己反而找不到。这书房我只去过一次,记得大约是2014年底去马里兰访学刚回到北京。我去看李老师,约在他的书房。这里的藏书初看有些驳杂,细看其实大都是精心挑选过著者和版本的。后来跟朋友又约几次,说要一起去李老师的“尚书房”喝茶聊天,转眼又四五年过去,居然至今还没去。今年春节再跟永大兄约,希望很快能成行。
李老师也是我的学长。南开校训“允公允能,日新月异”,老校长张伯苓先生曾这样解释“允公,是大公,而不是什么小公,小公只不过是本位主义而已,算不得什么公了。允能者,是要做到最能。要建设现代化国家,要有现代化的科学才行。所谓的日新月异,不但每个人要接受新事物,而且还要能成为新事物的创始者;不但能赶上新时代,而且还要能走在时代的前列”。周末翻阅张伯苓年谱和母校历史,倏忽间,李老师平日散透出来的南开气象渐渐明朗起来。李老师近几年致力于将戏剧与中小学英语教育相结合的探索,我猜或与南开的戏剧传统有些关系。回顾李老师治学育人的几十年,从以下几个侧面能看到他身上的母校基因的烙印。(一)本土化。1928年,张伯苓校长在《南开大学发展方案》中明确提出:以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为学术背景,以解决中国问题为教育目标,吾人为新南开所抱定之志愿,不外“知中国”“服务中国”二语。李老师博览群书,但他并不像一些读书人那么喜欢 “掉书袋”,也不像有的学院派教授们那样被理论所束缚。李老师读欧美文献常是希望有助于解决中国的教育问题,他总力图通过比较鉴别,取精用弘、择善而从。张校长强调学习西方先进理论和技术时须经“土货化”,即今天人们常说的本土化(localization),也即结合中国国情的理论联系实际。环顾今日中国之教育,我深以为张校长的这些话,对当今的教育工作者们依然是极重要的开示。(二)社会调查。曾获国家最高科技奖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叶笃正先生回忆说:“张(伯苓)校长的教育思想,今天许多教育家也难出其右。他高在哪里呢?高在让你全面地接触社会。南开当时有一门课,别的学校都没有,就是社会调查。” 李老师的教育教学研究相当重视田野调查,他喜欢去学校,去跟师生们一起,这也不能不说与南开重视社会调查的传统有关。(三)重德行,重身教。李老师在中学教书多年,后又到出版社编教材,他对自己的学生、对身边年轻同事,极少简单说教,他更愿意以自身的言行去影响后生们。这重德行、重身教的作风,也应该与当年在南开的浸润有极大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上周六晚上,我再次读到张校长1925年的演讲时,恍惚穿越回90多年前的南开园又清晰地听到了张校长当年的玉石之声。
现在教育者,不但不能以教书、教学生为满足,即使他能“教学生学”,还没有尽他的教之能事。他应该更进一步,“教学生行”。“行”些什么?简言之,就是行做人之道。这样,才能算是好的教育。(张伯苓1925年12月17日《学行合一》)
春节从山东老家回京,正月十二是周六,我约李老师和两三好友小聚。大半天时光,我们天南地北,说古道今。说话间,永大兄忽起一念,要李老师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的特点。李老师吸一口烟,思忖片刻,抬头看着我微笑道:“陈力,你是四个字:慵懒率性”。我先是一愣,随即笑答“李老师,您也是率性之人呐!” 李老师提高了嗓门朗笑道:“没错。不过我所有不同啊!我是勤奋的率性”。是的,李老师无疑是勤勉的,他读书、他教书、他编书、他写书,无不用力尽心。作为师长、学长和我学习的楷模,他时时处处都发着“允公允能”的热,闪着“日新月异”的光。
今天中午整理书柜,惊喜地翻到李老师复印笔记的一个单页,页面下半截是李老师十一年前记下的一段文字。
“三分人事七分天……鉴于此,我倒要问一问:治学人如何做自己的努力?答曰:遭逢辛苦唯吾愿,剪烛案牍只作禅。三分人事百分力,一门心思过千年”。
在我眼里,李老师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我每次翻开来读,总能品到新的趣味!
适逢李老师从教四十周年,回忆过往,颇多感慨!心有光芒,生命灿烂多希望;胸有沟壑,步履执著少彷徨。愿学长公能之气常在,愿老师学术之树长青。
(本文系作者2019年为《李静纯教育艺术四十周年》纪念文集而作,部分内容发表在《21世纪英语教育》2021年第3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