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玉林的老社区里,住着一对修复瓷器的手艺传承人——张申善锔瓷,海妮善金缮。如果你有物件残缺破碎,他们用锔钉和大漆为你的物件疗伤,对你说:“下次不要心碎了,交给我。”锔瓷和金缮分别被他们称为“器物穿刺”和“器物文身”。这两种技艺以勾勒器物的伤痕为美,也在延续着器物的生命。对于张申和海妮来说,修复器物不仅仅是审美上的感知和创作,也是获得平和心境的自我修行。
张申和海妮生活在成都玉林,这里有让人大快朵颐的老字号美食,也有充满烟火气的菜市场,还有绿树浓荫掩不住的居民巷院里的生活感。而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似乎和玉林的一片热闹场景反差巨大——瓷器修缮。在成为手艺人之前,海妮和张申在上海做着与戏剧相关的工作,这座城市节奏如飞,却没能裹挟着他们前行——“我们在上海过的依然是属于成都的生活。”于是他们决定回到初识的成都,修缮瓷器的缓、两人性子里的缓和成都生活的缓,便契合如一了。张申是个从小动手能力挺强的人,身为唢呐演奏员的张申父亲总爱亲自动手修修补补、敲敲锤锤,张申也喜欢跟着父亲一起捣鼓,父亲的工作间变成了张申的乐园。后来,他也迷过做皮具和金工,直到2018年,爱好古玩的姨夫一语点醒梦中人,张申才开始接触到锔瓷,并跟着上海锔瓷非遗传人童维成先生学习锔瓷手艺。
“锔”,南朝梁顾野王《玉篇》释云:“以铁缚物。”先将金属条的两头打造出弯曲的钉脚,再嵌入用“金刚钻”在破损瓷器上钻出的孔中,器物破碎的两部分便被牢牢钩合为一个整体。张申告诉我们:“一般来说,日常使用时需要耐受高温,并且烧结情况良好的瓷器,是适合用锔瓷来修复的。在民间修补瓷器的话,用锔瓷是比较普遍的。对于百姓而言,锔瓷要比买一个新的便宜不少。直到明清时期,有人专门在瓷器物件上锔出特定的花纹,用以把玩,锔瓷才慢慢从简单的瓷器修补变成了带着审美志趣的一门技艺。”
■明代德化窑水盂&元代吉州窑黑盏
相较于锔瓷,海妮所习得的金缮则是一门因审美志趣而得以发展的技艺。海妮是在张申学完锔瓷一两年之后,才开始学习金缮的。金缮过程中的描绘和髹涂都需要极其细致,而从小画画的海妮则十分擅长线条描绘,甚至她自己从一开始也并没有意识到金缮和画画的关联,直到发现自己在初学阶段就已经能用画笔细腻地呈现线条了。
■元代白瓷杯&民国白瓷盖碗
金缮是一门源于中国的漆艺,人们将纯天然的漆树生漆制成大漆,用笔蘸取后,在瓷器上根据裂痕去层层描绘和髹涂,最后覆上金粉、金箔装饰。金缮的“金”,不仅仅是精心修缮时所用到的最贵重的色彩,更象征着手工匠人们对于器物裂痕的珍视和欣赏。中国的漆器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和夏商周时期;到了唐及五代,漆器的日常使用被瓷器所代替,以漆器作为工艺品的制作也变得精益求精起来。而金缮这门技艺,却是在日本茶道兴起之后,才随着瓷器的使用开始广为流传的。
“金缮之所以能在日本得到推崇,其原因与日式审美有关。人们认为锔瓷的修复手法太过于粗犷,于是琢磨出更加精细的金缮;这也符合日式的侘寂美学和人生价值观——瓷器破碎了的感受,就像人生中遭遇了很痛苦的事情,但人们所选择的是让原本碎掉的裂痕闪金光。虽然遭受了痛苦,但是它们其实是很珍贵的。”海妮如是说。
海妮将修复器皿这个事情视为一种自我修行,这使得在热闹的玉林社区里修复器皿一事,产生了一种“大隐于市”的呼应感。用金缮修复器物的过程中,往往需要极具耐心地等待,大漆需要时间才能自然荫干,荫干之后要再去打磨、髹涂,为了修复一件器物,海妮会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度过至少一个月时间。在漫长的等待和心如止水的静默中,海妮能感受到眼前的物件所给予的力量,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修它。我们聊起一件她挺满意的作品——一件很小的白瓷欧式首饰盒,上面经过漆缮的裂纹并非传统的金色,而是黑色大漆,白瓷黑裂,相照鲜明。
“有些器物,与其把它做成金光闪闪的,倒不如用大漆最经典的黑色或者红色去修,来得更有味道。我觉得用金缮的方式去修复,在器物上面描绘,跟在人的皮肤上文身、留下一些图案和文字是相似的。”海妮坦言:“很多年以前,我曾经用黑色的笔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脂肪纹都描了一遍,我当时觉得这个东西特别美,它是我的身体在成长时留下的痕迹。于是我在修复这个小盒子的时候,也产生了特别深的感触,我感觉自己在描绘它的身体上从出生到被使用,再到意外破碎的痕迹,而我在白色瓷器上用黑色,会让这些痕迹更明显。”
■缝线修复的杯子
如果说金缮是“器物文身”,那么锔瓷就是“器物穿刺”。海妮和张申将器物比拟成人,创造出属于自己,同时属于物之生命的两个生动形象的名词。相对于金缮长达一个月的修复周期,锔瓷有时候一日就能修复一个物件。简单来说,锔瓷就是将破碎的瓷器拼凑完整,再用金刚钻钻孔,敲入锔钉,以便它嵌入后将两块碎片紧紧抓在一起。
■一位朋友在日本清水寺买来的茶碗
尽管张申也表示锔瓷手艺如果集中去学,掌握起来并不太难,但他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上锔钉一上午都没能成功的经历。钉脚的长度、打孔的深度、敲钉的力度,稍有毫厘之差,就会面临钉脚勾不住或者用力过猛把瓷器敲碎的结局。把握锔瓷的“度”需要经历长时间练习和反复感知,而中国瓷器种类之丰,各种器型、不同质地、厚薄不一的瓷器,让张申至今不敢说自己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意识浓缩之意识头盔
不管是金缮还是锔瓷,在修复的过程中,匠人都一定要放平心态,不能急躁,要全神贯注于面前的这个非常脆弱的器物,不能被自己的任何情绪所牵引。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才是修缮器物的上境,张申便有了这样的经验之谈——“每一次、每一步的操作,其实都是在给你的下一步奠定基础,未来的走向好还是不好,全看今天这一步操作的发挥;所以,如果状态不好,我们宁愿不做。”
■异世界的一只手(灯)
在这个名为“意识浓缩”的工艺空间里,浓缩着各式各样的工具、陈列于墙的瓶瓶罐罐、稀奇古怪的灯……张申和海妮有时各自琢磨,有时又凑在一起合作修复某些物件。如果非要问于哪种境况下会合作或是于何时各自单干,他们恐怕都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但唯一确定的是,单干或合作,都是为了美。
金缮与锔瓷的美,正是在于一种令人珍惜伤痕,坦然面对波澜的美,正因为不会有破碎得一模一样的器物,所以每一件经过金缮与锔瓷的器物都蕴藏着独一无二的惊喜。有时候,他们会碰到一件“破碎得很让人欣喜的器物”——“尽管你拿到它的一瞬间,它是乱七八糟的,但你可以从它的碎痕中看到修好会有多美。”这是张申和海妮沉浸于遐想,甚至开始变得忘我的时刻。张申修过的一只从中间裂开的铜质九宫牌就是这样一件器物,它沧桑而粗犷,张申亲手用铜片为它打上两处铆钉,仿佛在彰显它的赫赫战功,“平平整整的非常不适合它的质感,如果你仔细看,还能看见铜片铆钉上锤子敲下来的痕迹。”
张申比较喜欢修得拙一点、修旧如旧的感觉,但更重要的是,器物的本我状态和精神气质。金缮和锔瓷都能契合器物的内在灵魂。哪怕金缮和锔瓷是用来展现裂痕本身的,但人们观赏器物的视觉重点还是落在器物本身。在张申和海妮看来,市面上很寻常的以梅花钉或者包边荷叶的造型来进行锔瓷的作品,虽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却也因为过于具象化而失去了中国一脉相承的朦胧和写意。
■蒸汽男孩灯
当然,在海妮和张申的空间里,不会只有传统素雅的古董瓷器,他们喜欢充满未来感的事物:会把没有底的行炉倒过来变成飞碟吊灯,会捡废弃的童模改造成灯,会天马行空地用针线缝只杯子……“无论是修复一件残破的器物,直到它可以继续使用;还是我们改造它,让它成为另一个事物,这都是对物之生命的延续。有一种说法是,当一个物品被创造出来,它只完成了它生命的一半,另一半生命是它的使用者赋予的。所以,我们要有惜物之心。但可能对于器物来讲,人类其实都是过客,器物流传一代又一代,人会与它们相遇、分别,于是器物身上就会留存一代一代使用者、观赏者、收藏者的记忆。”
如此看来,“修复”这一行为所维系的似乎不仅仅是物的生命,它所创造的人类情感连结显得格外重要,特别是在当下这个百废俱兴、消费更迭加速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都会因有裂隙而被直接终结。“总会有人想去修复的”,张申和海妮相信修复是会延续的,正如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既能碰见欣赏锔瓷和金缮手艺的中年人,也能遇见对此全然陌生但止不住好奇的00后……
■晚清至民国时期的蓝圈杯
“如果有个老外用英文来问,你是做什么职业的?我就想了一个回答:I repair China.China既是瓷器,也是中国。”张申说,这是他远大的白日梦。但如果你当真有只杯子碎掉了,却从没听过锔瓷和金缮,他便自然而然地接住你的话:“下次不要心碎了,交给我。”
1.金缮源自中国,经过时代变迁和发扬,在日本、越南、新加坡等地都有各自的流派。其需要利用大漆的黏性粘接碎片,所以适用于胎体粗糙的器物,如陶器、紫砂。但是随着中国制瓷业发展,瓷器胎体日益细腻坚实,金缮修复逐渐在中国没落,随之而来的是锔钉修复瓷器。2.锔瓷善于修复陶瓷的裂痕和冲线等缺陷,由于需要打孔,会对器物造成二次伤害,但修复后的器物结实耐用。金缮适合修复陶瓷的缺肉、飞皮等缺陷。但金漆粘合部分遇热水可能会破损。现代陶瓷艺术修复师经常将二者结合在一起以扬长避短。
文章来源:《时尚COSMO》5月刊
编辑:王逸敏 撰文:虚予 摄影:飞猪 视觉: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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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COSMO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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