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视频」上,一条科普视频把许多人看哭了。
视频讲的是一群特殊老年人的记忆退化——他们会最先忘记朋友、然后是子女、妻子或丈夫、最后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母亲。
但最后,他们会连自己也忘掉。
视频中,这位创作人叫罗夕夕,是一名90后医生,他的研究领域是阿尔茨海默病。
见过一千多个患者家庭后,罗夕夕发现,这种病最可怕的,竟然不是治不好,而是另外一件事。
壹
罗夕夕寸头,白白净净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 31岁了还像个大学生。他穿着却很老派——格子衫、Polo衫、西装、深色夹克,黑白灰几个素色来回穿。
这都是为了“讨好”「西瓜视频」上关注他的老年粉丝,他本名罗骁,为了方便粉丝记,他在「西瓜视频」上的名字叫罗夕夕博士。
他是最了解老年人喜好的90后。
“老年人一般喜欢男生穿衬衫,颜色不要太显眼。”
“老年人自尊心很强,发信息一定要回复。”
"如果你问他们要不要参加免费的医疗项目,他们会想,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钱?"
为了符合老年网友们的口味,罗夕夕颇费了一番心思。
他用更通俗的“老年痴呆”替代更学术的“阿尔茨海默症”,把“大脑中淀粉样蛋白沉积造成的代谢障碍”换成更生动形象的比喻“脑袋瓜被垃圾堆满了,排不出去”。
在视频里,罗夕夕整体语速是偏慢的,为了听得更清楚。
几乎每天通勤途中、午饭时间,罗夕夕都在回复视频留言,答疑解惑。
“我的粉丝有很多都快60、70岁了,还有80岁的。老人家打字不容易,他们很天真,真的希望你和他们讲话。”
罗夕夕觉得,自己被许多老年人喜欢,和对待老年网友的态度与别人不同有关。他很重视老年网友的意见,并坚决贯彻执行。
有人说眼花,他就把字幕做成黑底白字、放得老大;拍摄时牢牢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几乎不动,就怕镜头晃的老年人头晕;有人说不喜欢动画,他立马放弃了“创新”。
贰
2013年,罗夕夕硕博连读时期选择“阿尔茨海默症”作为研究方向,纯属“乐极生悲”——那一届他的考研成绩第一,“导师觉得,既然你表现这么好,不如给你一个全新课题。”
罗夕夕手握导师给的“资源”——一些社区医院的联系人号码,借用相对成熟的“帕金森”研究项目流程,就独立做起来。
课本中一带而过地提到阿尔茨海默症,只给罗夕夕留下模糊的印象,反倒是两部电影,让他对这个病有了最初认识——《脑海中的橡皮擦》、《依然爱丽丝》。
一开始,罗夕夕是不太高兴的,其他同学的研究方向比他酷太多了!有研究吸毒成瘾的、有研究用意念控制机器的,还有做动物观察实验喂猴子的。
只有罗夕夕所在的痴呆研究组异常窘迫,每天把一群老爷爷老奶奶拉到房间里,做神经测试,类似于智力测验,得大吼大叫——老年人耳背,又带有浓重的方言,只能这样交流。
不少老人已经有轻度、中度阿尔茨海默症,罗夕夕说得口干舌燥,对面的人似乎不识字、也听不懂,还会突然生气,把量表撕了,拍桌子走人,家属也劝不住。
一年多后,罗夕夕接触100多个阿尔茨海默症病人,才积累了些“对付”他们的招式。
老爷爷就让女同学接待,男孩子接待老奶奶。
讲方言的老人来,就请讲方言的同学。
北方同学普通话好,适合接触城市生活的老人。
每一次随访,一个老人只对应同一个人。
对老人多夸,多鼓励,一定多说很好,做得不错。
“理解了,事情就会好做很多。”罗夕夕口中的理解,不仅仅是了解阿尔茨海默症的病程发展,而是和病人、家属站在一起,真正看见他们所面临的境遇是怎样的。
叁
阿尔茨海默症,带给患者的是不断失去。
罗夕夕读研时的第一个病例,是个叫虎子的老人。虎子是被老伴儿领来的。老伴儿只是以为他记忆力不好了。
罗夕夕问虎子心情如何,他还懂得回答:“我心情很好。”只是口中一直絮絮叨叨地强调:“我是在杭州铁路局上班的,我这个工作非常好!”
罗夕夕建议虎子多去人多地方,聊天、看打牌。
几个月后,他再见虎子,虎子会说:“我是铁路局的,单位很好,但我老婆最近说我记忆力不好,叫我去公园看别人打牌。”
这个病例罗夕夕追踪了8年。“去年看到虎子,他只能重复一句话,我是铁道上的。”
他老伴儿说,虎子年轻时最骄傲的事,就是考上铁路局成为一名正式职工。但他最终会连铁路局也忘掉。
虎子这个案例,第一次让罗夕夕认识到人们对阿尔茨海默症的误区。
虎子来时已经中度患病,罗夕夕问虎子老伴儿,为什么不早一点检查?虎子老伴儿说:“我们没想到,只是爱忘事儿、老重复话,这也算病吗?”
而且,大部分人也不知道去挂哪一个专科,"很多人去老年科看的,或去脑外科看的,去内分泌科看,都是错的,现在老年痴呆挂在神经内科下,也是不准确的。"比我们更早面对老龄化问题的国家,医院里会专门设立“记忆障碍专科”。
罗夕夕专门录制一期视频,谈中国人对阿尔茨海默症的误区。
第一条就是,人们普遍认为老年痴呆不是很严重的病。实际上,一旦确诊,平均生存周期只有5~7年。
失去记忆只是第一步,随后病人会忘记如何吞咽、如何排便、如何咳嗽……很快会死于呛咳、肺炎感染、褥疮。
而另一个原因,会让人想提前放弃生命,那就是失去尊严。
罗夕夕有个特殊病例,是现实版《依然爱丽丝》,一个浙大老教授。
老教授在房间里一直哭,因为他记不住东西了,觉得特别没面子。有一次,很多人跑去叫他老婆,说看你家老头,只穿一条内裤就上街买东西。再后来,老教授还不停往家里捡垃圾。
罗夕夕去年再见老教授,他不会说话了,坐在轮椅上,嘴角一直流唾沫,不久去世了。
"他生前谈吐很好,是个很体面的人,我现在还会经常想到,他说一定要找个机会自杀,不想每个人像看笑话一样看他。”
“痴呆患者记忆力损伤是逆向性的”, 罗夕夕看过一份报道,说阿尔茨海默症是抑郁症高发群体。
为了让人们理解得更清楚,他专门录制了一期视频,讲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什么?那短短几分钟,罗夕夕讲解平静、清晰,但很多人说看完很悲伤。
视频中,罗夕夕说,“这是一种残酷的疾病。”这是他对谈过许多患者家属后一句最贴切的总结。
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首先会忘记子女是谁,然后是相伴几十年的爱人……患者眼中,照顾自己的只是善意的陌生人。
但患者精神状态差、脾气剧变,他们白天不睡、晚上哭闹,还会骂特别难听的话,比小孩子还难伺候。
"照顾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一场没有任何反馈的付出。"很多家属和罗夕夕说,“跟在地狱里一样。”
曾有病人家属问罗夕夕:“为什么我们都按你要求做了,还是只能看着我父亲(母亲)不停地变傻,不停地变差?”
目前阿尔茨海默症无治愈措施,只能改善和延缓病情。像虎子,他的病程被拉长了3~5年,“再怎么延缓最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
肆
几年前,罗夕夕有个机会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一个阿尔茨海默病研究团队交换学习一年。
他见到有专门照料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养护所,配备专业医护,每天会带病人做简单训练、还会玩乐器,病人饮食也控制得非常好。
第二个深刻体会,是国外对阿尔茨海默症宣传非常到位。
“新加坡科普动画做得很真实。比如末期是如何发生?会食物颤咳、会肺炎死亡,特别有冲击力。”
这启发了罗夕夕,他回国后也一直在做阿尔茨海默症的宣传科普,却发现,这很难。
他印过宣传册、饮食指导等发给病人,不仅成本高,还容易遗失。有几回,有电视台打电话来邀请专家讲座,对方一听主任医生没空,就挂了电话,没有给罗夕夕毛遂自荐的机会。
罗夕夕现在就职于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放射科,是一名主治医师,每周仍抽出1-2天参与阿尔茨海默病的实验工作。
参加实验工作时,他常常随身带着一张普通A4纸,上面印着他「西瓜视频」账号“罗夕夕博士”的二维码,让受试者家属扫描关注。
“有200多个网友就是现实中认识的”,患者该吃什么?做什么检查?如何预防、护理?他都在视频中讲过,“这样我工作也方便很多。”
还会有家属来问:“罗医生,您上回在视频中说要,吃植物油替代动物油,我用葵花油行不行?”由于60%阿尔茨海默病是遗传因素主导,家属们也会把他的视频主动转到家族群。
2020年疫情袭来,罗夕夕被困在杭州,医院里工作也少,他偶然拍了两条视频,教大家如何佩戴口罩和洗手上传到「西瓜视频」上,很多人喜欢。
他决定专注于医疗科普和专业知识分享,用这种方式让更多人了解阿尔茨海默病。
罗夕夕录制10多期视频,付出很快有了反馈,平均一条有几万次点击观看。“哪些人更容易得老年痴呆?”播放量有近40万,还涌入1700条患者家属留言。“如何通过饮食预防老年痴呆?”也有近10万人看。
在「西瓜视频」评论区,还汇聚了不少经历相似的家属,原本以为孤身奋战的人们,找到了一个给彼此打气的地方。他们在评论区分享病人情况、提问、互相安慰。
除了普及疾病基本知识,他还在视频中介绍过,“中国阿尔茨海默病都在忙什么?”他希望广大病人和家属了解更多前沿信息,对未来抱有希望。
目前,罗夕夕是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的负责人,研究的内容仍然是阿尔茨海默病。
这个项目是研究早期诊断的,在一个人显露非常轻微的症状前诊断出是否患病。“我们的干预的点会不停往前靠”。
他们还会多学科联合研发干预手段,放射科做头磁共振、检验科看血检指标、神经内科开药,还有生物工程或者计算机工程专门做数据的建模,叫“医工结合”。
在他眼中,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就像在陡坡上踩刹车,他知道这个过程如何更长一点。从而让病人多一些享受享受生活的时光,病人脑海中,那些最珍贵的人生记忆也再停留多一会。
有家属问罗夕夕,“参加你们科研项目,有什么用?我老伴肯定是用不上了。”
“再过10年、20年,10%的老年人会得老年痴呆。”罗夕夕对家属说,“这些数据收集下来,也许有一天,下一代就不会有得老年痴呆的人了,所以我们还要参与,因为受益人是你们的孩子。”
2019年,依据中国首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生存状况调研报告》中的数据,预计2050年,患者数量会增至3000万。罗夕夕知道,这条科研路任重道远。
但对抗阿尔茨海默病,如今他手上不仅有知识、还多了一项趁手的工具——视频科普,让更多人认识阿尔茨海默病,罗夕夕已经迈出一步。
作为一名阿尔茨海默病医生,罗夕夕似乎在打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但终有一天,他相信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