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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般美丽的长辫子姑娘,被养母抱养,被丈夫抛弃,却活成了这样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烧荒的烟雾缭绕婀娜地飘来散去,耕牛垦春,杨柳爆青,黄土覆盖着的梯田泛出活力来了。

明艳的山桃花在漫山野里温柔地开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在劳作的间隙忍不住从田里绕过来,攀枝援木,把一捧捧深深浅浅的粉色从地头绵延到村庄,洒下一路民俗小调,洒下一路淡淡花香。

在缤纷的人流里,从田间枝头歌唱到村口大道的,是个长辫子姑娘,那时正是如花的年龄,五股的麻花辫光鲜乌亮地从脑际垂到腰后,领着花花绿绿的女伴们从这簇花丛穿梭到那簇花丛,并不急着采摘,而是选结实、密匝、缠绕交织的枝条,半卧半躺倚在上面,颤悠悠地“颠桃花”,聊着天,唱着小曲,说着叽叽喳喳的闺中密语。桃枝很韧,枝节向四周蔓伸,春风荡漾,花气袭人,近处的田,远处的洼,更远处的村落、小河,都和桃花丛淡淡地融为一体。其间,我们几个被吸引来的小丫头也闹着要扎堆,她们怎么也轰不走,只好由小尾巴们紧随左右。

歌就是在颠桃花时练就的吧,长辫子姐姐的声音那么软,那么柔,那么好听,《月亮走 我也走》《粉红色的夏天》《每次走过那间咖啡屋》她都能唱,歌中所描绘的情形和我们的生活相差甚远,可经她这么一唱,那曲调那唱词仿佛谁也能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以至于镇里文艺队也主动来吸收接纳她,在秋后农闲时的黄昏或晚上,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就齐聚在队长家里,记得那是个极高极严肃的青年,一日日地排练,直到元宵节演出。

正月十五的花灯扎起来了,镇上的戏台被长长的帷幕、流离的灯光和绢帛翠柏装扮得又亮丽又热闹,台下挤满了方圆临界的老百姓,台上文艺队的男男女女把节目一个个演过去,我只顾着挤在人堆里用拇指大的小勺掏酸梅粉吃了,演了些什么恍惚得记不清。然后,长辫子姐姐就独自从后台走出,软软地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唱着,文艺队的就拍手鼓掌,就笑,我看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泛出了丝丝笑意,长辫子姐姐唱得太柔美了,灯光下,她的眼睛那么亮……

桃花谢了又开了,长辫子姐姐穿上了大红的缎子洒金袄,从村头的黄土官道上慢慢地嫁出去,新郎是邻村支书的儿子,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长得像极了电影演员达式常,正推着披挂一新的脚踏车走在前面,长辫子姐姐的鹅蛋脸红绯绯的,像是飘了两朵红红的云彩,在春光里真是艳若桃花。锣鼓唢呐交响出的喜乐一路铿铿锵锵,每个送亲的脸上都喜滋滋乐陶陶的,我近些年被他们撂在身后的巍然的戏台,心里莫名的空落。文艺队的百灵鸟飞走了……

岭上的桃花自开自落,我上高年级了,我毕业了,我上外地中学了,半月、一月的坐班车来回一次,偷空问起家住涧下的桃花大婶、长辫子姐姐的母亲,她边麻利地“咔嚓——咔嚓——”修剪果木枝,边笑盈盈地说:“你姐姐呀,就要端上公家碗了,联防队的橄榄绿往身上一穿,搁过去,那叫威风八面呢,呵呵,现今不兴这个啦……”

腊月二十九,我意外地在自家见到了桃花大婶领着长辫子姐姐,和母亲在厢房商量着什么事。年三十晚上,母亲告诉我可以和姐姐一起睡觉,我乐得不堪。放过鞭炮,吃过饺子,姐姐果然来了。躺在被窝,姐姐讲给我好多新鲜事,她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好大好亮,不过,她的长辫子没了,变成了一弯一弯的波浪。不过新年一大早,长长的麻花辫子长在了我的脑袋上。

十五说到就到,那年的闹元宵各镇必得报几个节目参加县里联展的,文艺队的知道姐姐回来了,就一趟一趟往她家跑。十五晚上,长辫子姐姐又站在了修葺一新的戏台上,她一口气唱了两首歌,卡拉OK伴奏,一首是那英的《雾里看花》,一首是毛宁的《涛声依旧》,真个是博得了满堂彩,全场沸腾。当时,那个极高极瘦的青年已不再是队长,当然也不再年轻,他搂着几个月大还不会走路的小儿子,牵着妄图四处开溜的大儿子,也在台下,他的刻板的脸,在人群里很是鲜明,让我不由得疑惑起他是否笑过。

母亲悄悄对父亲讲,长辫子姐姐刚刚和那个“达式常”离婚,也并没有如桃花婶的愿端上公家碗,倒是另一个女人穿上了橄榄绿,那美男子根本就是个陈世美。

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出嫁了的姑娘是不能在娘家过大年夜的,所以长辫子姐姐才借宿我们家。

再后来,县里妇联作保,有了闯荡大城市的风潮,大多是男人,也有去日本、新加坡的,长辫子姐姐是第一批报名当中的唯一女性,即使素以干练刚强著称的桃花大婶哭天喊地试图阻拦,她的独女、柔顺的长辫子姐姐也义无反顾,只身创了上海。陈年的秘密终于随之浮出水面,当年桃花大婶久不生养,抱来的这个女儿原是桃花大叔当兵时从收容院领的,签了凭据,说是日后可以认的。桃花婶疑心养活多年的女儿这一去寻着了亲再不肯回来。

日子像飞一样过去,上次我回村里去,年已花甲的桃花大婶康健矍铄,拉着我的手领我参观她的新宅,相当气派的小洋楼,磕花生、砸核桃的当儿,从相册里看到了长辫子姐姐和女儿依偎在秦淮河畔,那女儿已比当年的她还大一些,在江南的风里微笑,风华正茂。我不禁惊诧于没血缘的这对母女竟如此惊人的相像。桃花大婶笑呵呵地说这修房盖屋、衣食住行的钱姐姐按月都要寄来的,说多少年了早没长辫子了我还叫长辫子姐姐,笑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拭拭眼角:“就是苦了你姐姐一人了,离婚以后再没找过……”

村里好多年富力壮、乐意出门的断断续续被长辫子姐姐介绍了过去,打工挣钱开了眼。也听村人羡慕地议论桃花婶有眼力,只领了一个闺女,门单户薄,却比那子孙满堂的都有得后福享;也有人说,她闺女的人太好了,命太苦了。

三月惯例的庙会上,村里首届桃花节盛大开幕了,是同乡会招商引资搞活旅游的一个新举措,我又一次听到了长辫子姐姐的消息,她捐了一笔不小的钱……

我多年未见的长辫子姐姐,童年里不可或缺的长辫子姐姐,有刚有性、温婉柔情的长辫子姐姐啊,她终究走不出这一沟桃花。

【作者简介】马丽君,女,山西长治人,九三学社社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1999年开始散文创作,有百余篇文章发表于报刊杂志,新华网亦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