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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书籍设计家的丰子恺
汪家明 / 文
丰子恺 / 图
进入二十一世纪,“丰子恺热”悄然兴起。如今谁人不知丰子恺?
不过,知,並不一定尽知。比如知道他是画家、散文家,並不一定知道他还是艺术教育家,不知他还是文艺理论家和文学翻译家(翻译了《猎人笔记》《源氏物语》等),也许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了不起的书籍设计家。
丰子恺早年随李叔同(弘一法师)学习绘画,后去日本求学,迷恋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作品。回国后,他独创了一种简笔画,后被命名为“漫画”。竹久梦二设计过许多书籍,受其影响,在好友俞平伯、朱自清等人编文学丛刊时,丰子恺就帮忙设计。
他先是在几所学校任教,业余热心参与刚创办的开明书店的出版活动,后受聘为编辑。他是开明书店的第一位书籍设计师,奠定了清新、活泼、亲切、现代的图书风格。开明的店标也是他设计的。开明书店重视出版少儿教育类书刊,如《中学生》《儿童教育》以及各种教科书,这类书刊的设计,正适合发挥丰子恺儿童漫画的专长。
现在能看到的丰子恺最早的书籍设计作品,是1924年的《海的渴慕者》和《我们的七月》,都是单色印制。《我们的七月》封面一株弯弯的柳树,闪烁的柳叶,闪光的土地,地平线上一轮彩虹,前景则是深色树丛,反白写着书名。
《我们的七月》封面设计
此情此景显然来自画家对盛夏的想象,下笔时的轻松愉悦跃然纸上。以漫画入装帧,丰子恺是首创,至今也不多见,其关键就在于这种毫不含糊的具体形象(人物、景物)和笔墨,直接呈现于读者眼目,稍有窒碍和败笔即显露无遗,对设计者实在是极大考验。
此时丰子恺的漫画手法已渐娴熟,用于设计,简洁优美,富有诗意,很得读者好评。从此一发不可收。他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醉里》设计的封面,人物漫画和封面设计不露痕迹地融为一体。
《醉里》封面设计
他设计的《江户流浪曲》,封面百分之八十是黑色的夜空,书名接近书顶,书底是形同五线谱的河水,河上飘荡着一只小船。大面积的黑空里,只有北斗和一枚流星。整本书看上去既现代又抒情。
《草原故事》的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满版的深蓝夜空,点缀着流星和流水,但书名的安排有些中国传统味道。
1933年的设计作品《西湖漫拾》(钟敬文散文集)把简约风格发挥得更为充分,甚至抽象,注重的是感觉和意境。也许是他对西湖太熟悉了,所以设计时能够随心所欲。
其实那时丰子恺刚三十岁出头,精力充沛,创造力旺盛。他在事业上,四面出击,全面开花:教书、画画、写作、翻译、编书刊,同时留下大量设计作品,后人称之为装饰漫画。此处所谓漫画,並非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讽刺和揭露,也非夸张、变形。
丰子恺说过:“我的画究竟是不是漫画,还是一个问题,因为这二字,在中国向来没有……日本人所谓漫画,定义为何也没有确说。但据我知道,日本的漫画,乃兼称中国的急就画、即兴画。”
即兴画这个说法比较契合丰子恺,他的封面画里,都有“兴”在。兴表现为抒情和诗意,表现为童心童趣,有时淡淡的,有时浓浓的。比如《春雨》的封面,男孩女孩共一把伞,脚上穿着大人的鞋。虽没画雨,却让人联想到雨;虽是雨天,但满含春意。
《春雨》封面设计
了解丰子恺创作的人知道,他是量体裁衣,把自己的单幅作品移栽于此。他的许多封面都是采用这种移栽法,但又做了装饰处理,这在《宇宙风》《中学生》等杂志的封面设计中更为明显。说到即兴和诗意,他为《小说月报》作的几十幅扉页画亦可视为范例。
丰子恺说:“书的装帧,于读书心情大有关系。精美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犹如歌剧开幕前的序曲,可以整顿观者的感情,使之适合于剧的情调……善于装帧者,亦能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使读者发生美感,而增加读者的兴味。”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设计为文本服务吗?
《醉里》的封面上直接画了一位斜倚在墙上的醉人,桌上一瓶酒、一只杯;《黄昏》则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圆月、下垂的柳条以及柳树下的房屋,掌灯的窗内一对恋人的剪影,有舞台布景效果。“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並起到书的序曲作用,至今仍是书籍设计的至高境界之一。
丰子恺特别强调书籍设计要“使读者发生美感”。他是那种善于挑动读者视觉的高手,几笔下来,就让人愉悦赞叹。细究起来,他营造美感是有些招数的,比如构图,比如图案化。前文所说《江户流浪曲》和《草原故事》,在构图上就很出格,装饰感强。
他设计的《护生画集》《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的封面则充分利用图案效果:前者以莲花蜻蜓多方连续铺开,与佛家内容谐调;后者巧妙使用西方建筑的拱形结构,层层展开,既有图案感和透视作用,又能引起音乐回旋的联想,下方乐队的剪影也有图案意味,整个封面深浅对比,声色相间,真是巧妙天成。
《护生画集》封面设计
《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封面设计
可能是为了与漫画风格相统一,丰子恺的封面设计几乎不用铅排字,也不用当时开始时兴的美术字,而用毛笔字,无形中有了一股书卷气和手写的亲切感。他不但设计书衣,也装饰内文,画插图,画书的广告。开明书店编了许多学生课本,里面有大量插图是丰子恺画的。这些插图並不独立,而是直接与版面一起设计创作出来的。
丰子恺设计书刊主要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前后十余年;抗战胜利后设计了一些课本、杂志;1950年代初画了不少插图(也许是为了生计),此后就淡出了设计圈。他最后的设计作品是《弥陀学校建校二十周年特刊》(新加坡弥陀学校编,1974年),样式是二三十年代作品的延续。
纵览丰子恺的书籍设计,特点十分鲜明:以漫画入装帧,率真、简洁、亲切;注重诗意和童趣,讲求构图和图案,造成一种有温度的装饰效果;强调封扉设计是文本的序曲,与文本密切相关,从而起到吸引读者、引导阅读的作用。在电脑设计一统天下的当今,丰子恺的这些设计理念是否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呢?
1991年初,我应朋友之约写丰子恺先生传,初春三月,专程造访桐乡石门镇丰子恺故乡。记得那天从杭州乘车到桐乡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去石门的长途车需等到中午才有,问清去路,干脆租自行车前往。骑行四十分钟,穿越乡间小路,四面是盛开的油菜花、灰瓦白墙的民居,让我这位北方佬大饱眼福。
石门是大镇,运河从镇上流过,整日里机动船的马达声“突、突、突”不停。沿河有坝,坝上有石板路,路边是一家家面河而开的小店。沿河路的尽头是丰家老宅,缘缘堂(丰子恺纪念馆)在其后。
在桐乡县城买不到的有关丰子恺的书,这儿都有,花五十多元购得数本。纪念馆负责人是丰桂女士……此后足足有二百天,我生活在丰子恺的世界里,生活在中国现代文化肇始的年代里。
值得记一笔的是:写作中,我一直把盛中国小提琴独奏录音当作伴听音乐,听了不啻数百遍,结果许多年过去,只要听到这些曲子,就会恍惚回到写作丰子恺传的光景,似乎有一种声音记忆在发生作用。真是奇怪,丰子恺居然和这些外国名曲完全融为一体!我想,起码在抒情、诗意和率真这几点上,他们的精神是相通的。
遥望一百年前鲁迅先生的时代,现代出版拱土而出,现代书刊设计应运而生。那真是一个令人激动、令人向往的大时代:一切都是混沌初开,一切都要筚路蓝缕。丰子恺、陶元庆、钱君匋及诸多画家、作家、出版家们适逢其会,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开拓者的工作,並一代代传承下来。
1938年在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的斜对面是开明书店,丰子恺就住在开明书店楼上。十五岁的出版社练习生范用设计了封面,就跑到马路对面的楼里,请丰先生指教,有时还在一边立等丰先生题写封面书名。
1949年以后,范用一直主持三联书店的书籍设计工作,前后近三十年。也许,曾经风行一时的三联书店图书风格辗转受到丰子恺的影响?——文化艺术的延续和发展就是这样于无声处潜移默化的。
丰子恺为自己的画集设计的封面
作者 | 汪家明 著名出版家,曾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编辑、人民美院出版社社长
来源 | “ 读库”公众号
编辑 | 魏英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