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一副海报上了热搜。
当时,这副海报因为排版问题备受嘲讽。“穿山甲最大的天敌是Angelababy,人类才能保护穿山甲”一时成了著名的网络玩笑梗。
但玩笑归玩笑,这副海报的出现,反映了难题:中国既是最常参与穿山甲走私的国家,也是走私穿山甲的主要消费国。环保组织希望改变大众的消费习惯,却苦不得法,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头部明星身上。
如今,两年过去,情况有所改善了吗?
现状
“至少从数据上来看,根本就没有取得效果,走私和野外的捕杀都在加剧。”面对《中国慈善家》提出的问题,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助理秘书长,穿山甲工作组成员苏菲迟疑了一会儿,直言道。
资料显示,穿山甲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披覆鳞甲的哺乳动物,主要以昆虫为食。受惊时,会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静止不动,使坚硬的鳞甲朝外,叫猎食者无从下口。但这个特性反而使其更容易被人类所抓捕。
穿山甲之于人类,主要有两个作用:食和药。上世纪70年代,穿山甲在非洲和亚洲都比较常见,根据估算,彼时中国大陆还保有数十万只穿山甲。但短短40年,随着人类的大肆捕杀,数量急剧下降。
2019年3月中旬,中国绿发会“非洲侠”志愿者的独身前往尼日利亚调研穿山甲贩卖情况。图/受访者供图
截至2014年,根据《IUCN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等级和标准》推测,因为走私,非洲六种穿山甲种群数至少减少了70%。离中国最近的马来穿山甲减少了90%。2014年,穿山甲的8个种群中的6个种群被划进了“濒危”,剩下的2个,中华穿山甲和马来穿山甲,则被划进了“极危”,处境比大熊猫还危险,几乎已经处于“功能性灭绝”的状态中。
所谓“功能性灭绝”是指该物种的生存环境被破坏,数量非常稀少,以致其在自然状态下基本丧失了维持繁殖的能力,通常被认为是物种灭绝的先兆。
而截至2000年结束的全国第一次野生动物资源调查显示,广西境内穿山甲种群数量仅有990只左右。湖南省林业厅早些年的调查中,穿山甲存在的数量为零。广东省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理事吴诗宝则在一次采访中表示,上世纪60年代到2004年,我国境内的穿山甲数量减少了89%到94%,很多保护区已经连续很多年没有观测记录。
2012年至今,广西林业勘测设计院使用红外相机进行持续6年的广西穿山甲野外种群调查,目前,尚未在野外发现穿山甲实体。
中国大陆国土面积大,穿山甲的数量少,再加上基因单一,繁衍交配相当困难,情况同该定义基本相符。
数量本就稀少,但偷猎的猖獗却有增无减。
2019年7月,中国和新加坡海关联合破获走私案,截获穿山甲鳞片11.9吨;
2019年2月,香港海关官员宣称,在一个集装箱内查获了约8300公斤穿山甲鳞片和2100公斤象牙。非法货物价值估计约为800万美元;
2018年9月,广州海关工作人员在对一票花岗岩毛板例行检查时,发现货仓的花岗岩毛板下藏有大量穿山甲鳞片,共计7.26吨,这只是鳞片的重量;
2017年11月,深圳海关破获全国最大宗穿山甲鳞片走私案,缴获鳞片11.6吨,意味着24839头穿山甲死于非命;
2016年12月,上海海关查获穿山甲鳞片走私案,重达3吨,共6424头穿山甲不幸遇难……
在BBC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中,根据动保人士估算,如果不加大保护力度,穿山甲将于10年后彻底消失。
原因
偷猎者之所以独爱穿山甲,主要还是因为背后巨大的经济利益。因为中国的穿山甲几乎荡然无存,走私者便将手伸到了非洲。
相关人士透露,在非洲当地,穿山甲鳞片的收购价为每公斤三百到五百人民币不等。而根据春雨医生数据,2016年的一项调查显示,药材批发市场每千克甲片的平均价格为:熟甲片3565±920元/kg,生甲片3349±1038元/kg。而中药店的零售价约是批发价的2倍,熟甲片为 6576±2025元。
走私犯只需把甲片从非洲运到中国,就能获利十倍。自然前赴后继。
上述数据还具有滞后性,因为穿山甲数量逐年减少,价格依然在不断攀升。苏菲向中国慈善家透露,目前,一只穿山甲的平均价格在一万元人民币左右。这还只是一级市场的收购价格,如果流通到消费者终端,会更加昂贵。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但如果市场需求不减,再多的监管手段都是治标不治本。
尴尬之处在于,在我国,穿山甲入药有合法的空间,还被明确记载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中。药典显示,中华穿山甲的功能和主治包括:活血、通经、下乳、消肿等。但目前,应用最广泛的领域还是催乳。这也是Angelababy当时在海报中主打的一项内容。
但催乳说法缺少实验数据支撑,穿山甲能穿山打洞,所以就能通乳。此逻辑和核桃补脑如出一辙,都属于“以形补形”的范畴。而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其成分主要为角蛋白,跟人的指甲没区别。
拷问
今年二月,自媒体“春雨健康科普”发表文章《快死绝的穿山甲,和吃不够的中国人》,文章中对两个问题进行了拷问。
首先是使用定额和进口限额之间的巨大出入:
2007年,我国全面禁止狩猎穿山甲,但是林业局依然规定,获得许可证的定点医院和药厂可以用穿山甲鳞片入药。
2008年开始,林业局每年向社会披露穿山甲的消耗控制量,也就是每年批准使用的量,这个数字稳定在每年在26500公斤左右,相当于5.7万头穿山甲。粗略估计,2008-2018十年间,仅“合法入药”就消耗了57万头穿山甲。
批准使用的穿山甲片从哪里来?打猎被禁止,只能靠进口和库存。但合法进口额有限制,根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数据,2001-2014年间,中国年均甲片进口额仅为446千克,远远达不到批准消耗量。库存一说更是无法让人信服。
第二个问题则直指各地的“人工养殖场”,文章用词激烈,甚至将其指控为“洗白非法贸易提供的烟雾弹”。
2007年,国家禁止猎杀穿山甲后,国内穿山甲养殖公司崛起。国家林业局曾下发文件,表示,下达的年度消耗量不能满足需求的,有关企业可选择依法向合法养殖企业购买。
但业内公认的常识是,穿山甲的人工养殖极难成功。
在过去的150年里,全球有超过100家动物园或养殖场对人工饲养穿山甲做出尝试,但是绝大多数都在6个月内死亡,极少数能活过两年。因为穿山甲的一大特点,就是在人工环境中容易抑郁、生病、不进食,而强制喂食对其身体损害极大。
BBC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中也提到,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成功养育过穿山甲。纪录片主角玛丽亚·狄克曼兴建了占地300公顷的专业救护中心,但也只是依托原穿山甲栖息地,并没有过多进行人工干预。
BBC纪录片《穿山甲:被捕杀最多的动物》中的玛丽亚·狄克曼。
为此,基金会成员都感到好奇,这些宣称养殖成功的企业,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实地考察受到了重重阻碍。苏菲向中国慈善家杂志表示,一次,广西自治区林业局下属的一家林科院放出消息,称成功繁育出100多只穿山甲。基金会便派人前去探访,但还没问两句,工作人员就把志愿者往外拖:不要看了,就给你看一眼就行了。
于是基金会提出,主动帮林业局鉴定穿山甲的原生地。“只要给我们一块粪便,或者拿个棉签在它身上擦一擦,通过科学的手段就能够知道它的来源。”如果要野放,还可以在身上安装追踪器。不过,这些提议统统被拒绝了。
关于放生,林业部门也有其合理的顾虑。根据《南国早报》早先一篇报道,有专家认为,目前推荐使用的跟踪器并不适合中华穿山甲的体型。此外,面对穿山甲的经济价值,一般老百姓很难不动心。倘若保护区的管护能力不提高,就很难避免当地老百姓对穿山甲的干扰和捕捉。
中国绿发会与原广西林业厅之间一直存在矛盾。根据界面新闻报道,争议可以追溯到两年前。2017年8月21日,广西壮族自治区海警第三支队查获一起涉嫌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案,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将所查获的34只马来穿山甲(其中活体33只,死体1只)带回基地进行救护。
但两个月以后,该批被救助的穿山甲全部死亡,其中包括经检查身体状况良好的8只穿山甲。救护期间中国绿发会曾提出救助建议,均被原广西林业厅拒绝。
为准确掌握穿山甲救护信息,同年,中国绿发会向广西林业厅寄送了第一份穿山甲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要求其就以下问题进行答复:从2012到2016,五年来收缴了多少只穿山甲,去向哪里?成活多少?放生多少?但对方表示没有汇总义务,申请一直未被回应。基金会只好将广西自治区林业局起诉,强制要求其信息公开。
2019年8月9日,南宁中院最终支持了基金会的诉求,判决林业局作信息披露。但在基金会看来,林业局给出的数据依然存疑。因为没有办法审计核对。“2012到2016年,五年的数据,他们给的只有1000多只,这不可能,他一年都不止收1000多只。”苏菲说。
林业局持有的穿山甲数量无从验证,海关送出的穿山甲数量也对不上。
2018年12月,南宁海关召开发布会,宣称自2016年以来,共查获涉案穿山甲2578只。基金会发函要求确认数据,却得到了重新答复后的结果:只有100多只。之前是弄错了。
因为无法从销售源头做出突破,目前,基金会决定“曲线救国”,主要针对购买企业进行诉讼。
“药典里写中华穿山甲可入药,但现在中华穿山甲早就没办法商业性利用了,这些企业就采购非洲的穿山甲,这是违法的。”苏菲说。
(根据受访者要求,苏菲为化名)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视频截图
值班编辑:李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