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讲 关于“报告文学”的写作
谢龙飞
报告文学,是介于新闻通讯和小说之间的一种文体。报告文学具有新闻性和文学性的特点。之所谓新闻性,是指它所描写的是真人真事,是生活中的客观实在。如果说小说是塑造典型,那么,报告文学则是从现实生活中选择典型。之所谓文学性,就是要求报告文学选取典型情节,运用文学语言,进行具体描写,让形象说话。
写作报告文学,要注意把握三个问题:
一是题材的选择和主题的提炼。
选择题材,要是现实生活中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息息相关的重大事件和新生事物以及丰功伟绩。而提炼主题,就是要把题材放在时代的背景下,通过分析、判断,看它说明了什么,这个说明是否有针对性。
二是点、面、线三者的有机结合。
“点”是作品中表现主题,塑造人物最关键、最重要的题材。如《谁是最可爱的人》中写的三个事故,都是“点”。“面”就是作品中起补充、陪衬、铺垫和联接过渡作用的材料。它和“点”的关系,是“红花和绿叶”的关系。《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的“我”,就是把“点”和“面”贯串,接连起来的线索。它有虚有实。一般地说:人物活动、事件过程或物件贯串的是实线;用主题思想直接贯串的是虚线。在一篇报告文学作品中,“点”要突出,“面”要体面,“线”要有牵连。这样,才能浑然一体。
三是几种表达方法的综合运用。
报告文学的表达方法是描写、叙述,借助议论和抒情。
描写──就是对人物、事件和场景,进行具体的勾勒和刻画,生动、形象地表现出它们的特征,给人以鲜明的印象;
叙述──就是直接交代和说明事物的发展变化和人物活动,它要求有头有尾、有因有果、剪裁得当、线索明确;
议论──就是对某种事物、某种思想直接表示态度和看法,揭示出它们的本质和意义;
抒情──就是直接抒发作者对人物或事件的爱憎好恶之情,用强烈的感情去感染读者。
在报告文学中,议论和抒情,都要建立在描写和叙述的基础之上,否则,就会无病呻吟。
我们写报告文学,还要注意处理好三个关系:
1、写人和写事的关系。要力避“见事不见人”的毛病,始终把写人作为中心。
2、人物的言论行动与人物的精神面貌的关系。不光写人物言行,还要借言行写出他的精神面貌。
3、英雄人物和革命群众的关系。要在群众中写英雄,决不能用贬低群众突出英雄的方法来写。
这是我们写作报告文学所要懂得的基本常识。
参考范文:《祖国高于一切》
祖国高于一切
陈 祖 芬
柏林妻子
30年前,德国柏林。
俗话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即使象王运丰这样豁达的人,现在也屡屡跌进感情的深渊。他陷在厚实的沙发里,望着正在地毯上嬉戏的三个儿女;孩子们和她长的太象了!那凹陷的棕色眼睛,那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渗透着她的音容笑貌。说来也怪,只有在她出去之后,他这做丈夫和父亲的人,才充分地领略了这一切遗传上的惟妙惟肖之处。于是孩子们那欢快的笑声,只能引起他悲凉的情思。人对于失去了的东西,总是感到分外地宝贵。她出走了,却较之她在家的时候,愈发地使他感觉着她的存在和他视之比生命更宝贵的她的爱情。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象旋转木马似的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一切都是从那个邮件开始的。那是一张祖国寄来的《人民日报》──报道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他简直不是看报,而是吞!他一口气把那条喜讯吞了下去,然后才久久地品味着、陶醉着……当然喽,回国去!一九三八年他出国留学时,坐的是德国海轮。这样先进的海轮,这样超乎他想象的内燃机!世界上一见钟情的故事不少,他和内燃机的姻缘就由此产生了。海轮途经新加坡,几个洋人向海里扔下几枚钱币,对中国人说:谁下海捞着,钱就归谁。洋人笑着,笑得白脸变成血红,下海的中国人也笑着,笑得黄脸变成惨白。这种愚味痴呆的笑,都是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一架燃烧起自豪和力量的内燃机!
柏林到了。呵,这么多的汽车!一辆、两辆、三、四、五、六……唉,数不过来!来自人力车和马车的国土的王运丰呵,这些飞驶的汽车无疑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你们中国造不了汽车,你们连一个内燃机厂都没有!
唉唉,中国在德国的四百多留学生,几乎谁都不学内燃机专业──回国没饭碗呵!可是难道中国就永远没有内燃机、永远没有自己制造的汽车、轮船了?!不!……
现在王运丰是西德内燃机专业的国授(国家授予)工程师,拥有一吨多重的书。正是这些书,浓缩成他生命的精髓;而他的生命,也分解在这些书里了。书本是他生命的影子,当然要跟随他回国的。影子是不会和他自身分开的。妻子再好,也可能分开……前几天国民党在西德的便衣跟踪他、审问他。昨天半夜又有人打电话来威吓:“小心点,否则我们要用手枪来对付你。”妻子吓得睡不着了。他痴愣愣地瞪着他,那棕色的大眼睛更加凹陷了。一夜之间,她变得象一朵萎缩了的花。他的心也萎缩了起来:他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他召集了留德同学和侨民开会,呼吁响应周总理对海外知识分子的号召,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而且立刻给周总理发了电报:“留德同学会全体会议通过决议,表示忠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毛泽东主席,并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回国参加建设的号召,请速派遣外交代表和安排留德学生回国事宜。”祖国解放前几年,国民党驻西德的机构先后三次动员他回国,他拒绝了。可这次,他偏要回!“你别走吧……”棕色眼睛的妻子哭了,泪水莹莹地望着那六间一套的家。每间房里都有大幅的地毯和贵重的家具。于是,他看见爱情在讲究的咖啡壶上闪耀,在雕花木上微笑,在地毯上伸展,在她的泪水里流淌……只有他和她才知道,他的事业加上她的爱情,才能经营起这个美妙的家庭。他们是一体的。他和她之不能分开,犹如他们那三个孩子不可能再分解成他和她的细胞一样。
但是,当她知道他回国的决心已不可动摇时,她赌气回到东柏林的娘家去了。这位柏林妻子和他竟是同样地把祖国看得高于一切。唉,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一个共性如何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人们可知道,往往同一个共性,又能使眷属终成无情人?
无情?当法官宣读了离婚的判决后,她在法庭上当众就哭了起来。他真想一把搂住她说:别哭了,和我一道去中国吧,就象结婚时他拥着她走向他们的家……
家被无理查封了。家具、地毯、车库,一切都贴上了封条。根据当地法律,私自撕毁封条的,要加倍从严地法办。但是封条可封不了王运丰那急于回国建设的心甘情愿,那颗象内燃机一样产生巨大能量的心。一切可能发生的凶险,都在“祖国”这个古今中外最有魅力的名词面前,变得不值一顾了。王运丰撕下了汽车上的封条。在德国司机的帮助下,他带去了三个孩子和跟随他的影子── 一吨书。而财产,全丢下了。“生活中最没有用的东西是财产,最有用的东西是才智。”这话是谁说的?对了,莱辛!是呵,只要有书,有才,就可以为祖国服务。他怀着赤子之心奔向理想的境地。呵,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50年代的知识分子是天真的。第一个从西德回国的工程师王运丰,和他那三个七岁、五岁、两岁的孩子一起稚气地笑着……
“德国特务”
有人靠回忆度日,有人靠想象生活。有人因独具精神而力量过人,有人因敏于思想而陷于痛苦。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有了思想。王运丰被作为专政对象,独个儿在河北蔚县的崎岖山路上担煤。他的思想却因抵抗专政而变得毫无规则。如果他能未卜先知地预料他这个留德的内燃机专业工程师在60年代中期将以担煤为生(虽然煤也是燃料),真不知当初他还能不能拚命攻读了?不过他当然还是要攻读的,否则他就不叫王运丰了!“王运丰,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德国特务?”特务?他在德国倒是有特殊的任务。他在内燃机专业毕业后,本来满可以每两年准备一篇博士论文,到一九四五年,两个博士学位也到手了。但他不去考。他给自己规定的特殊的学习任务,是尽可能多学会几门技术──祖国什么都欠缺呵!于是他又去学焊接、电工、管理、铸造。铸造是冶金不可缺少的部门,但在旧中国被看成下贱活;打铁翻砂么!西德教授惊讶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王运丰:“我没见过中国留学生学我这个铸造系的。”王运丰在铸造厂实习,每隔三、四分钟就得把一只七十斤的砂箱搬上机台。搬几下还凑合,一会儿就对这七十斤的宝贝儿望而生畏了。那也得搬!默默地喊个号子吧:“一、二 一 ──为了祖国!”“一、二 一 ──为了祖国!”十个月后,他的臂力使他在留德侨民中成了划船冠军。二十多年后,他的臂力使他还能在蔚县山区担煤、运煤……
黑煤上闪烁着白雪。漫天又飞扬起雪片。一九四五年,炮弹皮和断砖碎瓦象雪片似的飞着。苏军进攻柏林了。柏林当局规定,居民听到空袭警报,全下防空洞。“王先生,整个楼的人都下防空洞了,你快走吧!”邻居劝他。“我就不信炸弹正好掉到我的头上。”炸弹尖叫着,偏偏来到了他的头上。他万念俱灰,只等着人生最后的刹那。一声巨响,楼晃悠着,土直往他头上掉。还有知觉?那就是说还没死?他活脱脱地蹦了起来,跑出去一看,五十米远的一幢楼成了瓦砾堆。他又回到楼里攻读。他不是不怕死。天生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他只是想,每次轰炸几小时,他要是往防空洞一钻,这几小时岂不是浪费了?对于一个学习癖,最痛苦的莫过于时间的浪费了:几个小时又可以吸收多少人类文明的精华!顾不了危险不危险了。一个人只有忘却自我,才能真正地发现自我。正是在忘却的时刻,他会焕发出他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他将惊讶地看到他拥有着什么样的才能!
“王先生是我们的安慰,王先生不怕轰炸我们也不怕了。”德国邻居们信任地望着他,差点没把他当成了上帝。但是炸弹象下最后通牒似的把他的门、窗都震落了。搬家。又震落了门、窗。再搬。他终于把一叠十几张设计图交给了德国老师考核。“王先生真不是一般的学生!”他快活地在弹坑间疾步走着,好象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穿行。“王先生来了!”书店老板亲热地招呼他:“我给你留出了一捆书,准是你需要的。”他和书店老板之间已经达成了这样的默契:不用他挑书,老板知道该给他留下一些什么样的书了。他又把一份咖啡送给了好心的老板。咖啡在战时因缺货配给而变得身价百倍。但是咖啡再贵重也就是咖啡。而书籍却能变出内燃机,变出坦克,变出祖国所需要的无穷无尽的宝物。
天安门前的阅兵行列里,开来了一辆辆中国制造的轻坦克、水陆两用坦克和装甲车。王运丰坐在观礼台上,象父亲欣赏独生子那样,向坦克倾注了全部的情和爱。真不知是坦克因他的注视而变得威武雄壮,还是他因坦克的出现而变得这样不能自己。他回国后就担任了坦克专业局的技术领导职务。可是厂呢?只有农机修理厂,机车修理厂。衣衫褴褛的祖国母亲呵,让我们来装扮你吧!先把这几个修理厂改建成发动机厂和坦克制造厂。唉唉,师傅们还是在山沟里制造步枪的半手工业做法,没有工艺规程,做出的零件一会儿一个样。必须把坦克几千个零件的每一个工艺规程都写下来,一切纳入现代化生产的轨道!规程写了3年,以后进程就快了。原先坦克的大部件都得向苏联订货,以后定货单上开的项目一年比一年少了,最后终于全部取消了订货单,而代之以中国制造的坦克。
不过他跟坦克的缘分并不长,反而跟卡车很有缘。一辆卡车载着造反派抄了他的家,抄走了毛主席、周总理接见他这个全国先进生产者的相片,抄走了好几箱书。书是他的影子。人一旦连影子都给剥夺了,将是怎样地凄苦!另一辆卡车拉他游街、批斗:“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德国特务!他的柏林老婆还到中国来串连过!”唉,柏林妻子!他离开柏林时,把本想留给她的小女儿也带走了──愿思念儿女的心情使她回到他的身边来吧。他给她邮去了路费,一年年地等着,终于把她等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期待中的会见又这样地激动着他。在匆匆的一瞥中,他就把对于他是那么熟悉的她的身影、她的一切都看清楚了。“亲爱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她笑了。她又伤心了:孩子们的德语说不利落了。因为前不久他出差了七个月,孩子们没人管了,就把德语忘了一半。可是他总得下去开展工作呵。他吻别了妻子,又走了。妻子回来一年多,他走了倒有八个月。他怎不想想,这个数字对一个不懂中国话、又对德国有着深深的眷恋的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当时又正逢困难时期。“你看人家全家去德国了,我们一起走吧!”妻子痴愣愣地瞪着棕色眼睛,作着最后的努力。火车门关上了。妻子的泪水一行行挂在车厢玻璃上。他追着启动的车厢想说,想说什么?唉唉,全忘了,忘了。他只是用内疚的、失神的眼睛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载走了他的爱、他的心。他的胸膛一下空虚了,只有火车的隆隆声在他那空荡荡的胸膛里撞击着、回响着……
卡车的隆隆声在野地里显得孤单单的──又是一辆卡车把他送往蔚县监督劳动。押送“德国特务”的人戒备森严地拿着枪。其实,为确保安全起见,他们不妨先枪决他领导下设计的坦克。卡车途经八达岭。雪把他的胡子、眉毛都染白了。黑夜里他只见野狼闪着碧绿的眼睛。他柏林家的地毯就象这种绿色。现在要是能把这地毯裹在身上就好了。在这大冬天里坐卡车,身上冷得就象穿了皇帝的新装──什么也没穿!也许今晚就冻死,连同他的知识一起消亡,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是知识碰到暴力,毫无招架之功;知识分子碰到秦始皇,也只有束手待坑……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漫天大雪使天地之间成了个大雪坑。王运丰在蔚县的山路上挑着一担煤,一步一停地向山上爬着。爬了半天好象还只是停留在雪坑的坑底。好大的抗呵……
中国母亲
一个人在平静的时代生活、工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懂得什么叫解放。当王运丰重新获得工作的权利时,他的感觉犹如一个刚走出监狱的人,来到充满阳光的天地里,感到了令人目眩的光明、自由和解放。他的知识和才能,原先就象是一群拥挤着给关进笼子的小鸟,现在要把它们统统放出来,让它们冲天而起,展翅飞翔了。唉唉,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六十多岁的人啦,他是恨不得把每一分钟的时间拉长。有些人受了委屈,或是疯狂地对社会挥着拳头,或是颓废地失掉了自信。一个人要是对自己都不信任,还会信任什么真理呢?──王运丰摇着头。他自信他的才能,他的价值,所以他这个“德国特务偏要给周总理写信──给我工作!可惜总理已病了。他又给邓副总理写信,不料“批邓”开始了。一九七七年他再给党中央写信,于是应邀出席了国宴,获得了工作的权利。
是呵,只要能为祖国工作,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贫困、委屈、凶险、一切。一九六0年苏联撤退专家,某柴油机厂陷于困难境地。“领导同志,让我去支援这个厂吧。”“老王呵,那是重灾区,你知道吗?”“怎么不知道?我刚从那儿出差回京么。那儿,已经有人吃树叶了。”“你能受得了?”“那儿的上万职工都受得了,我为什么样受不了?我还要把三个孩子都带去。整个家迁去!”
“厂长同志,你们厂哪个部门最吃紧?”王运丰问。“铸造。不过铸造车间最脏、最累──”“我来主管铸造车间。”王运丰毫不怀疑当年他在德国铸造厂搬那七十斤重的砂箱时,就预感到有一天会在中国的铸造车间里大显身手了。他和职工们改善了车间管理,稳定了产品质量。
人们往往以为,一场战斗胜利结束了,就可以痛快一下。但是王运丰是这样疲乏,以至没有精神来享受曾经那么期望着的胜利的日子。是的,只是在任务完成了之后,他才一下感到精力衰竭。难以支付生命的需要。生活是苦呵。“李师傅,你怎么没吃饭去?”“王总,是,是这样,我粮票没了。”“李师傅,拿着,快买饭去!”“三斤?!”“快去!”他回家了。孩子们饿得用自来水把生高梁面冲得稀稀的,当饭吃呢。可怜的孩子呵,爸爸怎么忍心看着你们挨饿呵!他晕倒了。营养不良性关节炎,脊椎硬化,等等。他近乎瘫痪地卧床了。一般的人,谁不愿意生活得好一些,活得长一些,留给子女的钱多一些。老年得病难免会想这想那。但是他最揪心的,是他的才能没有得到预期的、真正的发挥。就说在柴油机厂吧,书记很好,带头吃苦。可工厂是多头领导,总工程师制又没建立。他这个党外人士又只能担任副职。他的职权范围就相当有限。想作一些重大的改革,无职无权,无法推广,才能施展不出来呵!医治这种制度上的弊病,比医治营养不良性关节炎要难多了。
当他干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他的手脚束缚起来。但是难呵,总有一些绳索从他的前后左右伸将过来……一九七五年,他靠边站时,有一位老上级请他到南京帮助筹建电子计算机站。他是个给剥夺了工作权利的“德国特务”,到南京去当临时工,政治上可是担风险的事。但他说去就去了,就象当年走向重灾区。他从大量的技术资料中,发现外国某公司提供的电子计算机,和合同中规定的型号不一样,这是一套拼凑的旧设备,连正规的出厂合格证都没有。可我们的干部说,“我们已经验收了,而且支付了货款的百分之九十五。”“不能听任外商欺骗!”“客人是我们请来的,别谈电子计算机的问题。”王运丰震惊了:这么奴颜婢膝!是呵,往往愈真心实意地学习外国先进技术的人,愈是有自力和奋发的精神;而排外的人,往往走向媚外。科学使人格高尚,而无知使人格萎缩。
“我要上国际法庭控告你们!”外商想先发制人。
真闹出事儿来,王运丰当然是罪加一等。那么又会有辆卡车把他带走。也许是囚车。不过他这时倒冷静了:其实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一部分。当初轰炸柏林时,年轻轻的都不怕死,何况现在?人要是能死在他所爱的事业上,那也就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可是孩子怎么办?这些年他们插队、掏粪,而且因为那显而易见的外国血统而给人围观!活着,还能送去一片父爱……唉,人老了,更重感情了。这三个孩子从小离开了妈……当初在柏林法庭上离婚的劲头哪去了?我是个科学家,一个热爱祖国母亲的科学家。母亲可以一时错怪她的孩子,但我不能不爱母亲。让我们感谢祖先传给我们的这种默默的献身精神吧!我已经和计算机站的领导和同志们研究了一切材料和数据,我们决不能花钱买一架废物,更不能让人把中国当作废物。“科学是使人的精神变得勇敢的最好途径。”布鲁诺又在给我以启示了……勇敢战胜了欺骗。外商同意交一套新产品:“你们中国还是有人才的。”
还是有人才的?仅仅“还是”?不,我们有的是人才!但是在我们这块充满着人才的土地上,还延续着一种扼杀人才的习惯:有些掌握科学而不掌权的,得服从本单位掌权而不掌握科学的;有些想干且知道怎么干的,得服从不想干且不知道怎么干的。在两种对立的精神品质的阴错阳差、东拉西扯中,人才还在给消耗着,但是人们往往不震惊,不愤怒,因为这一切都已习惯了。而习惯是一种何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能把一切可笑的和可泣的、可怜的和可叹的、可鄙的和可赞的、可恶的和可爱的统一起来,维系着一个伟大而落后的国家。
“王院长,您来了!”是的,在五机部党组、国防工办和王震副总理的一次次关心下,王运丰副院长沐浴着党的政策的春雨,来到了五机部科学研究院。“王院长,您来了!”是的,他又来到了以人相待的社会里,重新感到在人和动物的千差万别中,还有礼貌这一说。而礼貌,正是对人的价值的肯定。他回国三十年,实际工作时间只十五年。其他时间除了挨斗、靠边,还有让他干坐办公室。他本来可以创造多少价值?他自己无法估计,更无暇估计。他又忙于筹建电子计算中心。“如果说,机械化是十九世纪进入二十世纪的一个象征,那么,电子计算机科学将是从本世纪过渡到二十一世纪的重大标志。”──他什么时候成了电子计算机的义务宣传员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交游广阔!他几次去西德寻找三十年前的同学、老师。在国际合作中,有时私人友谊比官方谈判更起作用。他联系派遣了一批中国实习生去西德学机械制造业,又几次请来西德的专家、教授来我国讲学,进行造船、建工等方面的合作。“王先生,”柏林大学的老校长望着他三十多年前的学生:“在我有生之年,能为中德教育合作建立关系,是最大的愉快。”而王运丰也感受到一种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的愉快。可是我们的行政效率……直到他第三次赴德找老校长时,教育合作才刚有所进展,而这时,老校长已过世了……我们有些当领导的,往往把精力花在如何转动官僚主义的机器上,而不去转动生产机器,去提高生产力。当我们很多人恨不得把每一分种拉长的时候,偏有一些人把每一分钟掏空。制造冤案的时代过去了,但是那种因循的习惯,却象幽灵似的嬉弄着勤勤恳恳的人才。母亲老了,往往有些怪癖。好在祖国母亲现在是又古老又年轻:即有老人的涵养和怪癖,又有年轻人的朝气和冲动。我们作子女的,应该关心的不是母亲给了我们什么和给了多少,而是我们是否帮助了母亲!说起来,王运丰被抄走的书至今没退还。他在“牛棚”被迫写的材料,也没退还。“造反派”为了给他强加罪名,硬把他这中农出身改成“富农”,也至今不更正。他的住房还是那么紧,他那些没被抄走的书,也只能继续封存在板箱里──没有地方摆出来。一位西德专家来他家作客时,他很怕有伤国体:“我这间房又是卧室,又是书房,又是饭厅,又是会客室。”“不,王先生,这已经不错了,你记得吗?战后我那间屋连窗玻璃都没有,只好用X光胶片贴在窗框上。”
好了,伤感使人衰老,牢骚使人不思进取。王运丰毕竟找到了他的幸福,他从一九三八年出国留学时就希冀着的幸福:为祖国奉献才能。人是要有信念的。在古今中外的人类发展史上,信念始终是动力。王运丰在科学的道路上探索了一辈子,他确认的最伟大而又最平凡的真理,始终只有一条:祖国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