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潮汕“过番歌”
“凡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汕人”,此话虽说过了些,但“国内一个潮汕,国外也有一个潮汕”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潮汕大地,“半为陆地半为海,半为农耕半为渔”。自古以来,就有“潮之洲,大海在其南”之说。地理环境依山面海,土地肥沃,地处省尾国角,又得助于良好的气候之恩赐,物阜民丰。加上潮人本性聪慧勤快,恋土爱家,历史上均生活在以家族为中心,以家庭为本位的伦理社会中,儒家思想与小农经济向来影响深远,人群中普遍存在“父母在,不远游”和“百善孝为先”的观念。像这样一个和平和谐、安居乐业的大群体,怎么会去远涉重洋卖咕哩(做苦工)呢?怎么会形成“国内一个潮汕,国外一个潮汕”呢?又怎么会有如此多带血带泪的“过番歌”呢?请你听我娓娓道来……
断柴米,等饿死?无奈何卖咕哩
潮汕大地虽为富饶之乡,可这富饶之地历史上,指的都为韩江三角洲,但韩江三角洲古时方圆不足900平方公里,仅占全区总面积的30%,余者均为山地丘陵,东南面则是一望无际之大海,故有“其为屿者十之三,其为水者又啻十之四,可耕之土无几”之说。正因如此,潮汕人虽聪慧勤奋,把山坡、路旁、池边、田沟、墓隙均变为耕地,种田如绣花,一年四季,间种插种,也获几收。可是奈何地狭人众,怎能维持生计?故长期以来,过着半饥半饿的生活,居山乡地的潮人,每日两餐番苜一餐粥是常见之事,正如有关史籍所记述一样:“土田所人,纵有丰年,也不足供三月之食”,再加上暴政、乱世、天灾、人祸,离乡背井、海外谋生就势成必然。这一首首深沉、悲怨之“过番歌”,正是因感而发,也正是那个时期潮汕民众心情理智之曲。有两首广为人知的“过番歌”这样唱着:
天公唔讲理,田地种唔起,
断柴米,等饿死?无奈何卖咕哩。
天顶一只鹅,阿弟有嬷(老婆)阿兄无,
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听着无奈何
背起包袱过暹罗(泰国),走去暹罗牵猪哥(公猪)
赚有钱银加减寄,寄来唐山娶老婆。
这些曲子,海内外潮人把它称为“潮人思乡曲”、“生命之歌”、“心灵之歌”。这是不无道理的。
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
据老一辈人说:“我们祖公那一辈人过番是很苦的,那有什么大帆船坐?!都是要自缚竹排作舟,自炊甜棵作粮,撑起破被当帆,用绳子或水布,一头绑在自己腰部,一头缚在竹排之上,渡黑水去过洋的。若遇大风浪,竹排被打翻,人落水,再爬起来照样行驶。有幸者遇着洋船叫救命,才能脱险到了暹罗(泰国)、安南、束埔寨等地”。你想那小小竹排,怎能项得住七洲洋的大风浪?不少人只能漂流到附近孤岛等待过往的红头船。昔年海上很少轮船,粤东居民就是乘坐这红头船过洋的。这种船,是一种高桅大型木帆船,大者长20多丈,可载重100至200吨。船头漆红色,两侧画上两颗圆圆大眼晴,浮在海面,活像金鱼出海。
清代潮人到南洋谋生者,每次过洋,快者须十几天,如遇到大风浪,行程则难预料。故潮人过番者定叫家人炊甜裸(红糖年糕)和备浴布一条。因甜棵不易变质,携带方便,只好以它作粮,而浴布则一物多用。然而这种做法,实是无可奈何之事。故潮汕俗谚有一句这样的话:“无可奈何炊甜棵”。
有三首“过番歌”是用潮州“话五调”(悲调)这样唱着的:
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
钱银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
火船驶过七洲洋,回头不见我家乡。
是好是劫全凭命,未知何日回寒窑。
无可奈何卖咕哩,甜棵浴布知带齐。
一条浴布五尺长,洗澡抹身多方便。
落雨可作雨伞用,热天还可遮太阳。
劳动之时当腰带,田间歇息当椅坐。
包在头顶做巾毛子,围在脖上暖洋洋。
遇贼可作防身器,肚饿束腰顶一餐。
日出分伊曝,落雨分伊淋
潮汕地区向海外移民的历史悠久,据载元代以前就有。
清代末年,帝国主义在潮汕掠夺潮人过洋卖苦力,他们在潮汕设有各种各样的“招工局”,潮人称它为“猪仔贸易”。如英国德记和荷兰元兴等洋行就在汕头设有“猪仔馆”,卖身的“猪仔”被关进铁笼运往海外,死者不计其数。1741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伐根年在爪哇巴达维亚对华工进行一次大屠杀,死者万余人,成为历史上震惊中外的“红河血案”。可是清政府不去谴责洋人,反而指责自己的国民“类顽愚凶悍,为天朝遗弃之莠民”,并向内外声称“天朝莠民不惜背弃祖宗庐墓,出洋谋利,朝廷概不闻问。”华工的处境,可想而知。1876年前后,潮汕各地的“猪仔馆”、“咕哩行”竟多至20余家。《韩江记·搭歌》载:“咸丰戊午年正二月间,有洋船数十,买良民过洋者名叫‘咕哩’,初时平买,继则引诱,再则掳掠。海滨一带更甚内地,海居民无论挑夫乞丐以及讨海搭□(在海滩捡捞小海贝)者亦被掳去。”真个是“原为衣食而来,一死竟成望乡之鬼,若有轮回,今生今世莫做淘金人”。秦牧老师童年时在新加坡居住,目睹潮人苦力工在海外谋生的情景。他说潮州人在新加坡当苦力很苦很苦,他们裸露上身,肩上披一条浴布,手拿一把短柄铁钩,钩住货物就搁在肩上。一百公斤重的暹罗米,几十公斤重的咸菜壅托在肩上,行走在一条摇摇晃晃的木跳板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无命,上岸后,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接过工头发给的竹签(结算工钱的筹码),真惨! 潮汕人过洋谋生,实则是走投无路,被逼走上这“断肠路”。这类的“过番歌”甚多。如:
暹罗船,水迢迢,会生会死在今朝。
过番若是赚无食,变作番鬼恨难消。
心慌慌,意忙忙,上山做苦工。
日出分伊曝(晒),落雨分伊淋。
所扛大杉楹(大木头),所做日共夜。
五更去洗浴,睡落又走起。
亘日拼生死,磨到目塌塌。
又怕毒蛇咬,又怕恶豺狼?
海水来相隔,唔知东与西。
一日无顿饱,实在惨过虾。
渡过黑水(七洲洋),吃过苦水,
满怀心事付流水;
想做座山(基业),无回唐山,
终老尸骨归义山(坟墓群)。
钱银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
据《潮汕侨批简史》载:潮汕地区,仅仅只在1869年到1948年,潮汕过番总人数就达到580余万人。到了20世纪末,人数猛增至1000多万人,这一数字,相当于那时期潮汕本土人口数。故此才有“国内一个潮汕,国外一个潮汕”之说。正是这样,国内的潮汕人,好大部分人生活之来源是靠“番批”过日子的。故有“番畔钱银唐山福”之口头禅。“番批”成为潮汕人生活之所系,亲情之纽带。许许多多潮汕人渡洋抵岸之后,第一时间就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如潮安陈厝坑的陈金炳,他在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一抵达马未西亚之后,初三就给他母亲寄出“平安信”,并与亲友先借六元寄给母亲,让母亲放心。泰国潮侨杨捷他在寄回家乡澄海冠山乡妻子的“番批”中有国币五万元和一句血泪语——“见信切赎回
我女”。这“番批”款真如救命钱……早期的“番批”是潮人在同伴、同乡中推选出老实、忠厚靠得住的人为他们代递送信件和财物的。这些人长期穿走于大洋水道,熟悉往返潮乡,南洋路程,见识广,经验足,初时被人们称为“走水”现时被称为“水客”。后来“闯南洋”、“溜乌水”的人多了,“水客”远远不适应需求,一种行业性的“侨批局”就应运而生。较早期的如新加坡潮商黄继英创立的“致诚批馆”和澄海黄枯亭设在汕头的“余庄批局”。不管早期的“水客”和晚期的“批局”,递送“番批”的交通工具都是依靠往返南洋、潮汕的“红头船”带送的。据老辈人回忆“往年农历九月,台风少,“红头船”从南洋返来,澄海樟林港就拍锣拍鼓迎接,比过年过节还热闹。樟林港,位于澄海县东北部,现属东陇管辖,内港深入陆地,港埠相连。历史上是粤东第一大港,被喻为“通洋总汇之地”、“河海交汇之墟”。昔时红头船一到,锣声鼓响遍通乡里,故民间有俗语云:“九月尾,铜锣嘭嘭叫”。有“过番歌“这样唱着:
洋船到,猪母生,鸡仔豆,带上棚。
洋船沉,猪母眩(晕),乌仔豆,生辅蝇(虫)。
信一封,银二元,叫嬷(老婆)刻苦勿烦愁。
奴仔知教示,猪仔着知饲。
田园落力做,待到赚有钱,
我猛猛回家来团圆。
1940年至1945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番批中断,在潮汕的眷属,求借无门,不少人沦为乞丐,流落他乡,有的被迫改嫁,有的卖儿卖女,境况凄凉。有一首“过番歌”用“活五”悲调,如泣如诉的唱着:
“番批”断,无火烟,(断炊烟)
走四乡,乞无食,
仔儿饿死娘改嫁,
一下提起目汁流……
这些过黑水卖咕哩的潮汕人,你想他们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这些人,实际上也是东南亚各国土生华人的祖先了。有的人还在当地被拥立为国王哩!如澄海华侨郑信,因他为泰国抗击外侮有功,被泰国人拥立为国王,建立了吞武里王朝。在马六甲那里的古老潮侨坟墓中,石碑上的纪年,不但有清初的,还有明代的呢!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在异国他乡的潮汕人,十分重视乡谊亲情。用亲缘、地缘、业缘、神缘、物缘作纽带,结成浓浓地域特色的亲缘关系,并成立了各种联谊会、同乡会、宗亲会、同业会。之所以产生此种情况,一是由于昔时潮汕一带地少人多,聚族而居,血缘宗亲关系密切,为求生存,为抗灾害,为克服困难,必须团结一致,必须相互帮助,因此,有些学者认为潮人的凝聚力,是以乡情为手段,以事业利益为终极目的的凝聚力;二是潮人移居海外,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生活上诸多不便,人身安全毫无保障,故此迫切寻求相亲帮助,以弥补身心相托,所以昔期潮州人在异域他乡,见面只要讲一句潮州话,就为亲人。这种长期积淀出来的情感,形成了难解难分的情结,其中蕴含着朴素、真实、丰富、深沉的情感。
潮州人有“生性好聚,聚必有乐”的品性。其思维事物的基本方式是不寄望于不实际的空谈和幻想。他们过洋在外谋生,既相互团结、帮助,又不强求于人,靠自己“骨头生肉”,刻苦勤奋和聪慧才智,乐时乐乐,苦时乐苦也乐。喜什么,歌什么,歌者必为心声乡情,这就是潮汕“过番歌”之内涵。
有一首“过番歌”这样唱着:
蛮烟瘴气鬼作伴,水黑天高望故乡。
落在异乡为异客,咀话相同如一家。
有苦有难相帮助,有乐有福共分享。
美不美共饮故乡水,亲不亲同是故乡人。
潮人过番,人地生疏,为找依托,为保安全,还把其心愿寄托在神明身上,这是很自然的,潮州人向来特信神佛。他们认为天有天神,山有山神,海有海神,村有社神,下雨打雷有雷公电母神,甚至连厕所、房间都有神,厕有“紫姑”神,房有“床头神”,需要什么就请出什么神。故此过洋渡黑水,请出“妈祖”保佑平安;寻亲找友互持互助,请出最讲义气的“关帝公”帮忙;维持社会治安,公平裁决政务,请出“城隍公”和“土地爷”主持公道。在异国他乡,潮人还为诸神建造神庙,终年香火不断,以此寄托了成千上万海外潮人心理安全之依托。
有两首“过番歌”用“庙堂”乐调这样唱着:
落船头昏大不祥,妈祖娘娘化吉昌。
大病小病全除去,阿娘保佑俺平安。
妈祖坐镇南海港,每日出巡大海中i
脚踏波浪千万顷,手持仙拂云雾中。
妈祖,原本是五代时闽王统率兵马使林愿的第六个女儿,福建莆田渭洲岛人,自幼聪慧,乐善好施。死后屡次显灵海上,被誉为“护航女神”,宋代封她为“通贤神女”,元代称她为“天妃”,清代封她为“天后”。
眷恋故土爱家园,一生奋斗留后人
侨居海外的潮人,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对祖国的眷恋之情,是拂之不去的。他们时时刻刻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渴望祖国繁荣富强,希望家乡建设兴旺发展。他们在异国他乡克勤克俭,艰苦创业,为的是一心一意报效家园。这正如我们敬爱的总理周恩来曾经说过一样:“一个热爱祖国的人,没有不爱自己家乡的”。《潮汕侨批简史》载:“1970年7月,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华侨欢呼雀跃,年近八甸的新加坡潮侨,写信给亲人说:“近我政府发射卫星誉满全球,海外侨民普天同庆”;(泰国潮州会馆纪念特刊》载:“每念及先贤对国家社会的贡献,无不使人感动,先贤舍己为国家之美德,堪称乡族殊荣”。
近现代旅居海外的潮人,对祖国对家乡的贡献,具体表现在几个方面:1、投资兴办企业,如总汇庄、房地产业、银行业;2、办工厂,如在汕头创办自来水厂、织布厂、电力厂、榨油厂等;3、架桥筑路,如建汕樟公路,安凤公路、潮汕铁路、开设汽车运输公司、轮船公司、建码头等;4、兴办学校,如开办私塾、学堂、中小学等;5、赈灾,如1922年8月,强台风袭击潮汕各地海外华侨纷纷解囊救灾;6、抗日救国,抗战时期海外潮人激愤高呼.“祖国有难,华侨有
责”,守土保疆,精神感人;7、施医赠药,兴建医院,如在潮州办“福音医院”,澄海办“澄海医院”,在潮、澄、绕三县办“顺天医院”;8、伸援国内革命,如支援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
有二首“过番歌”这样唱着:
离乡背井寻生机,暗礁恶浪免用理。
是输是赢俺不怕,自强不息靠胶己(自己)。
来日若有发达时,报效国家是正理。
三月初三古清明,侨胞扫墓祭先灵。
乡情亲情割不断,小雨纷纷似泪行。
这种“眷恋故土爱家园,一生奋斗为后人”的精神,也铸就了海外潮商自强不息、开拓创业精神,使广大潮商在全球的声望中为人们所赞颂。这正如《清稗类钞》书中所载:“潮人善经商,尤不可及者,为商业冒险进行之精神。其赢而入,一遇眼光所达之点,辄悉投资于中。万一失败,犹足自立;一旦胜利,倍蓰其赢,而商业上之挥斥益雄。”
结语
歌随人走,有那么多潮人在海外谋生,当然也就产生出许许多多的“过番歌”来。因为音乐与人们的劳动生活历来就结合在一起,劳动生活实践的需要,就是“过番歌”产生的重要原因,
音乐是生命状态的表现。潮人过番谋生,其遭遇心境为“过番歌”规定了具体的形式和特点,为“过番歌”提供了音乐的旋律、节拍、节奏,使“过番歌”的基本旋律基调趋于潮州音乐的“活五调”和“重六调”那庄重、悲怨的气氛中。节奏、节拍上由于叙事诉说的需要,故多居中,慢板节奏型,甚少见“过番歌”有活泼、挑逗快板形式。“过番歌”的作者为广大潮汕民众,他们诉说着自己苦难生活、悲惨遭遇,揭露旧社会的罪恶;以自己亲身体会,唱出自己的心声,歌者与听者同悲、同愁、同欢乐,以此传达着海外潮人生活、劳动、生存信息,并激发起人们的同情、关心,引起人们的深思,从而寻找摆脱苦难的途径,代传代,情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