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出生就注定是一个传奇。
她原名黄素琼,她觉得这个名字不够浪漫,日后改名为黄逸梵, 一个很旖旎的名字。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自己,她是将门千金,李鸿章的孙媳妇。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梦
她文雅精致的名字,代表着那个半新半旧的年代,却始终与真实隔了一层磨砂玻璃。
热带的树和花儿,都是毫无顾忌的,恣肆的,狂野的,旺盛的,无拘无束的,黄素琼的性格,便是这种植物,单纯,自由,热烈,神秘,即便是裹着三寸金莲,亦是阻挡不了悸动的心灵。
她把一张张的票根做成了她生命的驿站,一站又一站。
她结识了新男友。
1936年,她绕道埃及、东南亚回国,在马来西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斑驳的蛇皮,,预备做皮包皮鞋。上海成孤岛后, 她去新加坡,留下这堆蛇皮,梅子雨时节,小姑张茂渊率张爱玲把蛇皮拿到屋顶阳台,上去曝晒防霉蛀。
新加坡沦陷,在南洋的暑气中,她的美国情人被炮火击中,她看着一张生气英俊的脸庞萎谢、黯淡、消失,那是多么痛的时刻啊,她的心一定是碎了的。
身边没有亲人,她只能自己把碎了心黏合起来,继续前行。独自一人,避难到印度,曾做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还在马来西亚坤成女子中学教过半年书,学校的纪念册里,保存着她的半身照。是她离开时,赠送给同事邢广生老师留念的。
她给姑侄俩形容这段落难生涯,直呼“过瘾”。她的生命能量得到了最大的释放。
她的婆婆李菊耦的生活,像一个阴森森的旋涡,平淡乏味,没有希望没有生气,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和愿望去做些什么。黄逸梵不然。
终其一生,她为获得个人的自由幸福而饱受困扰,但这种困扰不仅成为她的情调,而且成为她的爱好。她情愿去赌博、去追求刺激,也不愿落在地上,做平凡女子。
婆婆离世,她积极主张分家独立,摆脱小叔子的控制。他们聪明,托人在天津给张爱玲的父亲谋了一份闲差,草草分了家,浩浩荡荡,离开上海,坐船去了天津。
到了天津,张爱玲的父亲自由了,没人管了,野马一般,撒欢地跑了出去,抽大烟,上戏院,逛窑子,买小公馆。
黄逸梵满脑子的五四新思想,反对鸦片,反对纳妾,拒绝陈腐,渴慕新潮,崇尚独立,不甘做男人身边的小鸟。钱给了她自由飞翔的可能。
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家族里,黄逸梵无法呼吸。张爱玲的姑姑也同情年轻的嫂子。
华洋杂处的天津,在英租界的大宅子里,她和小姑子张茂渊窃窃私语,思量着去英国游学的宏伟计划。
姑嫂终于离开旧的家,小脚女人出国,坚硬,坚定,不妥协,所谓菊花带刺。
黄逸梵的第一件惊人之举就是裹着小脚到巴黎学习美术。1925年,一群上海的才子佳人聚在一起,相约去巴黎世博会。黄逸梵也在场。
在巴黎街头,黄逸梵轻舞飞扬,她说:“在唱机盒里投入20法郎,点那支在戛纳听过的乐曲,就能平添5分钟的忧郁。”她踏着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
姑嫂联袂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小脚嫂子比大脚小姑子滑得还要好。
她如此精巧优美地把折磨、欺骗、人性的种种复杂都变成享乐,自顾自地在个体生命的墙体上枝叶纷繁。
《对照记》里,一张题为“在伦敦一九二六”的照片,黄逸梵的侧身照,卷发,双手交叉抵于下巴,膝上一件蓝绿外套。她在学油画,自己亦是画中人。
黄逸梵应是麻将桌上的尤物吧。她希腊式的风情,所向披靡。英伦的岁月无疑是飞扬的、放恣的。
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丈夫张廷重的一张小照,一首七绝:“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唯有古体诗方能抒发如此蕴藉的相思之情。一声“书生”一声“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婚时光,宛如眼前。
她的心,还是动了。她选了黄道吉日,回来了。
张爱玲听见母亲在唱歌。肺弱的母亲学唱歌,听起来更像吟诗,比钢琴低半个音阶,抱歉地笑,娇媚地解释。这是张爱玲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父亲似乎也很快活。妻子终于回来了,妹妹也回来了,全家福。张爱玲想,父亲应该是爱母亲的。
但是那样的男性,在某些方面永远也长不大,如同婴儿离不开奶嘴,父亲离不开鸦片,也摆脱不了末路贵族的颓废和沉沦。母亲失望,家里出现尖锐的争吵。
黄逸梵提出离婚。还请来了律师做协议离婚状。李鸿章的孙子张廷重被这样的文明烫伤了。
张廷重绕室三匝,他的心还留在妻子这一边。不愿意签字,笔提起,又放“....以为拖延,可以等来新的契机。妻子把这颗易碎的、不再鲜活的心脏还给了他。黄逸梵道:“我的心是早就冷了的。”闻此言,张廷重挥笔,落下了名字,灭了这段香火缘。
黄逸梵关照儿女不要怪父亲。当初,是媒妁之言,怪不到彼此。要怨,就怨缘分太浅。
黄逸梵是一只美丽的鸟,越飞越远。
秋季,她飞去巴黎,大约想继续学习美术。
张爱玲的影集里,黄逸梵在远航中,时间是20世纪30年代末叶,玉臂凭栏,高跟皮鞋,连衣裙,暗影浮动,像传说中的东方公主。这是她的风格,她的时尚。
1938年,张爱玲逃出父亲的旧家。此时,黄逸梵与小姑张茂渊住在上海的开纳公寓。
一套公寓里,三个背叛了家族的女性。
她对女儿很失望。女儿张爱玲不漂亮,也缺少大家闺秀的气质。
她把女儿送进教会开办的贵族女校,努力训练张爱玲成为具有欧洲范儿的淑女。黄逸梵以每时5美元的价格替女儿聘英语家教,张爱玲获得伦敦大学入学考试远东地区第一名的佳绩,因为英国宣战,张爱玲转而去香港大学。女儿在哪里,黄逸梵就在哪里出现。
1941年,珍珠港之夏,她与上海的朋友住在香港浅水湾饭店,日后,张爱玲拿了母亲和母亲朋友的经历,写出了小说《倾城之恋》。
美丽的母亲又离开了。母亲总是离开。她的每一次归来, 似乎是为了更长久的离开。
1948年,张爱玲的母亲最后一次回国,那是张爱玲生命最黯淡的时期。她想带张爱玲出国,张爱玲选择了留在上海和姑姑一起生活。
黄逸梵一个人走了。思忖,她的心一定是凄凉的。
张爱玲和张茂渊
1956年8月,张爱玲与赖雅结婚。黄逸梵送赖雅280美元红包。为什么是280元?讨口彩?
1957年8月,黄逸梵生病,需要手术。在美国的张爱玲得到消息,写信给母亲,寄了100美元支票过去。此时的张爱玲自顾不暇,甚至连买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都很困难。
盘点黄逸梵的一生,她叛逆,她渴望真实热烈的爱情,她追求不合时宜的浪漫,她爱惊险的游戏,她爱女儿张爱玲,爱的很绝望.....她孤独,因为她宁愿孤独,也不愿意失去自由,尽管她的自由是一种悲情的自由。
她永远让人激动——这就是所有人都爱她的原因。她的生命比女儿张爱玲更饱满,更有戏剧性。她赢了。
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债台高筑。
母亲的世界里,计较钱,但是更计较张爱玲的前途。每当张爱玲入学的时刻,小学,中学,大学,母亲一定会来亲自张罗。她为张爱玲能成为女才子,不惜拿出自己活命的嫁妆。
一直,一直到写作自传体长篇小说《小团圆》时,张爱玲对母亲的情感依旧纠结。其中有一节,提到还钱。那天,母亲煮了红茶,买了蛋糕,请张爱玲到自己房间来小坐。
张爱玲把二两黄金包在手帕里。坐定后,没有寒暄,就这样直白地把金子递过去,意思是我不欠你的。黄逸梵先是一惊,旋即明白了,绝望,也不掩饰,哭将起来。
张爱玲并不为之所动,只觉得那样面对面,看着母亲啜泣,有点尴尬。张爱玲说,我无疑是冷漠的。
1957年,大陆开始轰轰烈烈“反右”。黄逸梵,孤零零一个人, 客死在英国。
张爱玲不要母亲这样的人生,但是她的命运密码早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被输入进了她的体内。她注定了和母亲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来,孤独地走。性格即是命运,谁也逃不脱的。
张爱玲的母亲把最后的一点遗产全都给了张爱玲。一个装满了古董的箱子。
中国女人的故事都是从一个箱子开始的。赖雅说,这是一个充满了郁伤气氛的箱子。
不晓得张爱玲在整理这个箱子的时候,有没有深深地谅解母亲,有没有给母亲的灵魂一个真挚的送别,有没有在中国的清明节,摆出母亲的照片,烧一炷香,磕一个头。
家庭关系图
张爱玲在《小团圆》堕胎一节里狠心地说,没有孩子也罢,免得如自己,很没有良心。
张爱玲家族里的人,如同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可爱的。他们计算、自恋、自私、虚伪、可怜、玩世不恭、犬儒、任性、不会保护自己或过分保护自己。他们中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强者与弱者、进攻者与防守者、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他们的唯一的法则便是生存第一。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可爱的,她令人惋惜也令人钦佩。她是旧中国里,难得的坚持个人信仰的贵族女性。
张爱玲幸运,她获得了母亲的遗产,也获得了母亲独立自由精神的基因,只是,她的容颜没有母亲生动,这是黄逸梵十分扼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