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平遥还在节日的氛围里,一条消息炸裂。
由贾樟柯亲口宣布:
“可能今年是我们这个团队做的最后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我们没有花政府一分钱,全部是社会的资本,我们已经把这个品牌打造好了。”
为什么?
Sir当时也在平遥,和身边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
毕竟,就在贾樟柯宣布他和团队将退出平遥电影展的3个小时前,贾夫人赵涛还在媒体面前畅想下一届的计划。
突然而果断。
但贾樟柯内心里的割舍,却并不轻松、
第二天在颁奖献词时,说到:“这个门厅我站在这很有感触,我经常下午站在这个入口,因为那里挂着费穆的像,我常看他……”
他突然哽噎,说不出话来。
当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的时候。
平遥官方终于回应了。
用词微妙——
“他自己自以为是地宣布”。
因为电影,我们早已理所当然地把山西当成贾樟柯的地界。
每次看到他在平遥电影宫前招呼来宾,也认定了他才是这里的东道主。
没想到这熟稔和融洽背后。
竟然积蓄着如此紧绷的应力。
顷刻间,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电影节,一段文化事业与古城经济共赢的佳话,就来到脆断的边缘。
为什么。
或许不是这件事里我们最难以理解的。
而是我们难免要问一句——
贾科长,何苦来哉?
比起平遥。
这更重要。
01
立足世界,放眼山西
23岁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贾樟柯,坐在教室里,虽然听得认真,但老师感觉怎么也不像学生。
像“县城混混”。
这个从小被叫做“贾赖赖”的小镇青年,却以让所有人惊诧的速度蜚声海外。
1997年,27岁的贾樟柯计划他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小武》。
影片片头,不是后来习以为常的“贾樟柯作品”。
而是黑底白字的一句:
“北京电影学院学生作业”。
一部学生作业,在当时引起了张艺谋、北岛、陈丹青、马丁·斯科塞斯的关注。
才华不假。
但也有一点运气的成分。
97年的春天,贾樟柯用21天的时间完成了《小武》的拍摄,冬天,漫长的后期制作后诞生了第一份拷贝。
可它该去哪呢?
碰碰运气,投给柏林电影节吧。
“运气”到了。
《小武》入选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
三个月后,借了一点盘缠,揣着《英语900句》的贾樟柯带着《小武》受邀抵达柏林。
一边说着“OK,OK”,一边将NETPEC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青年论坛”首奖沃尔福冈·施多德奖收入囊中。
评委颁奖致辞:
《小武》用粗糙的影像,展现了一个真实的、巨变中的中国。
他拍的是汾阳。
却让所有人,都看动了心。
每个人都是小武,也都曾是小武。
真实,令这个年轻人名声鹊起。
火,火得太快了。
从默默无闻的北电毕业生,到扬名海外的国际导演,贾樟柯用了两年时间。
或者,戏剧性地说,他只用了《小武》的片长,1小时50分钟。
再一次让贾樟柯加速领跑,甩开国内同僚进入国际领域的,不止是这两个鼓励青年导演的奖项。
是前辈的赏识和提携。
日本著名制片人市山尚三,代表身后的制片公司,向他发来长期合作的意愿。
市山觉得,他看到了第二个侯孝贤。
△ 市山尚三、阿巴斯、贾樟柯
贾樟柯没有拒绝。
因为同为东亚人,好交流。
更是因为,市山隶属的公司,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野武工作室。
之后,北野武工作室成为了“贾樟柯作品”持续多年的大金主。
在北京二环房价两千二的时候,贾樟柯的银行卡里,已经有了让无数青年导演垂涎的500万巨款。
拍什么,怎么拍,北野武工作室几乎不干涉。
凭什么?
Sir觉得,挺直的腰板,来自他的敏锐与镇定。
贾樟柯的敏锐,在于他总能捕捉到那份不局限于地域,不局限于阶层的人的共性。
他曾说过起初去欧洲参加影展的感觉:北京是更大的汾阳,巴黎是另一个北京。
这是一种属于表达者的镇定。
有人把贾樟柯前三部电影称为“故乡三部曲”。
但贾樟柯觉得,他拍的山西不是“故乡”。
山西,本身就是“世界”。
那里是他触角最敏锐,和世界的一个连接点。
他的镜头,是从山西开始,一点点蔓延到全世界的——
《小武》整个故事发生在汾阳县城。
《世界》,是山西人北漂到北京,在一种移植的奇观中瞭望世界。
《山河故人》就更远了。
山西人漂泊、移民到了澳大利亚。
随着贾樟柯向世界走得越来越远,另一份野心也被慢慢唤醒。
早在《小武》拿下多项奖项时。
贾樟柯就一直藏着一份郁结。
关于这些奖项,贾樟柯说:“它获得的奖越多,我心里失落的东西也越多,因为我拍的是一个很当下性、很现代的中国故事,这个故事,这种快乐和话题,需要和中国人一同分享,和中国人来讨论,可我没有,我觉得很痛苦……”
我们经常说的是:人往高处走。
贾樟柯已经是一个世界名导了,什么“庙”才容得下他呢?
说来也许不可思议,贾樟柯选择了——
江湖。
如果一定要为这个江湖寻找一个坐标。
那么它就是:
山西汾阳辘辘把街5号。
02
让世界来到山西
今年Sir在平遥看了《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片名的灵感来自余华的一句话:
小时候游泳的海都是黄色的,就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这应该是每一个人对家乡最初的意识。
他是需要故土,与自己的共鸣。
一路坦荡的创作生涯,让贾樟柯身上体现出一种国内导演少有的矛盾感。
搞艺术,就少不了圈子,有圈子就有资源,有资源才有作品。比如冯小刚姜文算京圈,张艺谋顾长卫算西北圈。
但贾樟柯没有和他组成圈子的人。
他只有汾阳。
无论是从作品中的种种意象,还是从他受访、写字来看。贾樟柯愿意对话的,都不曾是某个集体抱团的圈子,而是生活和对生活本身的体察。
15年,一条微博引发不少争议。
贾樟柯决心搬离北京,回汾阳。
当时很多人嘲讽他的矫情:
北京雾霾,你们山西呢?
贾樟柯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离开北京后,他在故土结结实实生活了下来。
他是小城市长大的民间青年,是90年代文学大潮滋养的小说爱好者,是港台文化蓬勃时的DVD青年。
而当他回来。
小贾成了老贾,如此而已。
以前一起混在街上的同学、街坊、朋友、哥们,而今变成了老板、商人、官员。
觥筹交错间,没有圈子,只有江湖。
他不仅人回来了。
把他的资源,他的眼界也带回了山西。
比如落地平遥古城的平遥国际电影展。
从一无所有起步。
电影宫由平遥柴油机厂改造,Sir去的第一届,头天晚上的工作餐在一个工厂车间,地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机油。
但就是在这么紧张的条件下,第一届平遥影展就办出令业界刮目相看的高规格。
许多年轻中国导演的作品,在国内影展上向影迷们首次露面。
而获得最佳导演、最佳演员荣誉的,几乎也打开了国内市场的知名度。
像是第一届平遥国际影展上的获奖影片有赵婷的《骑士》、文晏的《嘉年华》。
第二届有,白雪《过春天》、霍猛的《过昭关》。
第三届,陈哲艺(新加坡)《热带雨》、雎安奇《海面上漂过的奖杯》。
贾樟柯没有更大的舞台吗?
他这样解释——
“但如果我们反观中国艺术家的构成,来自中小城市的是非常大的数量,说明在中小城市存在着强烈的艺术需要,以及存在着非常多潜在的未来的创作力量,但是资源不太会为他们倾斜。
……所以我想选择在中小城市做这样的事情,平遥、汾阳连中型城市都称不上,都是三四十万人口的小城镇,我希望如果能够做成功,全国各地大家都让这些资源动起来。”
在贾樟柯看来。
故乡,世界,从来没有隔阂。
如果你仔细观察平遥电影节的Logo。
会发现是一个土黄色的支点,撬动了蓝色的星球。
这个支点可以是平遥。
也可以是任何地方——
你站在哪里,就可以让哪里成为支点。
03
贾樟柯的结局,你猜不到
当我们讨论起“贾樟柯退出平遥影展”的时候,一个话题回避不开。
如今的贾樟柯是谁?
毋庸置疑,导演。
但贾樟柯这个导演,可以一点也不“纯粹”。
他从2012年开始就当了监制。
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贾樟柯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监制一栏上。
《不止不休》《平静》《一刀天堂》《他与罗耶戴尔》.....操碎了心。
他也办了电影节。
因为贾樟柯的成名,也是从电影节出来,受到前辈的提携,电影人的传承,要从他这里接续传下去。
贾樟柯有着超乎想象的行动力和能量。
曾经最多的时候,名下有10间公司,在老家贾家村有着自己的饭店和种子电影院。
名下10家公司覆盖电影产业及周边产业,闷声不响暗自发力。
△ 山河故人家厨
在文艺片导演还吃不上饭的时候,他就已经靠向海外市场卖版权,回收了自己的成本,也获得了盈利。
然后他还当了全国人大代表。
最近几年,贾樟柯提出的政见,从电影,慢慢走向了民生。
这很贾樟柯。
但,这又感觉很不贾樟柯。
当他以为能混得越来越好,打开政界电影两扇互通的大门时。
啪。
一记耳光。
来得总是那么的快。
就算是有了前前后后的付出,多多少少的牺牲,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
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摆脱有始以来的饥饿和恐慌。
贾樟柯,在最终还是没有玩过这些套路游戏。
在他最热门的一则微博里,不是关于平遥。
而是关于他最新的一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拿到了电影公映许可证。
没想到,现在看看,格外扎眼。
这一个身份标签,已经不能覆盖他与中国电影的关系。
他不缺钱。
深知有钱才有可能实现创作自由,也熟练掌握“站着挣钱”的手艺。
他不缺格局。
做监制,出投资,带新人,迄今贾樟柯基本都保持着每年监制2-3部青年导演作品的高产率。
最不缺的,还是胆识。
作为创始人,主办平遥国际电影展。
政策上,协调政策官员,给电影开出一道切口。
商业上,全部通过市场筹资来完成影展运营,不再依靠政府拨款。
名声上,以一名导演的个人影响力来为影展成败背书。
这些,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就当消息从平遥传来,大家一片惋惜的时候。
Sir却不觉得,这会是结束。
因为贾樟柯不只有平遥。
他还是吕梁文学季的创始人,筹建中的山西电影学院的院长。
用他的话来说——
“与我们所居这个时代的多个层面共舞。”
从这一点上,贾樟柯真正可以说,他的电影不是一座孤古城。
电影,不只是创作,而是他的“营生”。
“‘营生’在我家乡的方言中,指人赖以生存的职业,我一直喜欢这个词,因为有‘经营’‘劳作’‘活下去’的意义。这个词莫名有一种人生负累的戏剧感,我喜欢这种味道。”
他的认知,他的表达,可以一直联通到他的行动。
《江湖儿女》中,只身一人前往奉节寻找斌哥的巧巧,就像是贾科长的化身。
看起来,温良无害。
扭过头,扎钱得心应手。
你可以想象,放到商场、官场上,贾樟柯也是一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本事。
在《任逍遥》里,这个——
这叫“文艺搭台,经济唱歌”
他太擅长做了。
不同的是,他反了过来。
让政商搭台。
却实实在在唱了一出出文化的好戏。
今年,受疫情影响,各大国际电影节纷纷停摆。
但早在4月份。
贾樟柯特意发布一条微博。
虽然困难,但一切仍在有序进行。
“10月10日如期开幕,继续做好我们能做的工作。”
如果你关注贾樟柯的微博,你就会知道他对平遥电影宫爱得有多深。
有活动宣传活动,有放映宣传放映。
也是在今年。
受疫情防控影响,电影宫长期停业,为自救售卖周边。
贾馆长一点艺术家架子不要,亲自下场带货。
而现在,Sir最后一次看到贾樟柯提到这电影宫。
是宣布退出之后第二天的发言。
“我经常在下午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这个入口,因为那个入口挂着费穆先生的像,我经常看他……”
随后哽咽。
在贾樟柯的《贾想》一书里。
也记录了这么一段话:“一位官员说,今天我们给你解禁,你们马上就会成为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
果然。
科技的革新,也带来了娱乐的通货膨胀。
普通观众们,自然地涌入了娱乐帝国敞开了大门。
相比《满城尽带黄金甲》2.91亿票房,与同时上映的《三峡好人》的惨淡票房,印证了后来的事实。
但“精明”的贾樟柯,没有在此停下。
10年前,一向看似精明的贾樟柯,在《南方周末》上刊载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
名为《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
这是Sir看过的,最不“贾樟柯”的一篇。
它近乎振聋发聩的阐述着,一代电影人为保护真实而对抗到底的决心,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商业经济。
在文章结尾,贾甚至不免落俗地,引用了北岛的诗。
“对不起,我说了太多的‘我们’,因为一种电影精神不是由一个人构成的。结束文章之前,我想用老文艺青年的方法,来几句北岛的诗: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我加一句: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
而如今,贾樟柯不行。
谁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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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小田不让切、破坏之王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