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3日,林占熺(左)和他带的研究生一起观察菌草生长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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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北京11月16日电(记者贺飞、宓盈婷)11月16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漂洋过海“中国草”,全球反贫添奇兵》的报道。
在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民众更喜欢把菌草称为“林草”。“他们是为纪念我们的工作和两国之间的友谊。”菌草技术发明人、福建农林大学研究员林占熺说,“他们把我们当成亲人,我们把他们当成兄弟。”
十余年来,中国专家们带着这种神奇植物和中国原创技术走出国门,帮助包括巴新在内的许多国家的人民摆脱贫穷和饥饿,走上了可持续发展之路。
一位“另类”科学家的突破
上世纪60年代末,林占熺从福建省立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的前身之一)毕业,在宁化插队。他想发挥农学专业所长,为老百姓做点事,便组织同学和当地青年队种植矮秆水稻,把当地人的口粮产量翻了一番。
林占熺体内的“不安分”因子自此爆发,指引他走上了应用科学研究之路,几十年来不曾回头。
插队结束,林占熺被调入三明市真菌研究所。在推广段木栽培香菇技术的过程中,他有了新的思考,“锯了一车树回来,种了一点香菇,值不值得?”
想起家乡闽西的漫山野草,他头脑里冒出了“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的念头。然而,他提出这想法10年后,仍无人将其付诸实践。
林占熺决定自己上手。
一千多天业余时间的钻研之后,1986年,他“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的试验终于成功,用芒萁作培养基种出了香菇。“我这辈子搞科研第一次感到激动就是那一次,”林占熺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有了这项技术,草可以养菇,既帮助百姓致富,又保护了森林。菌草大面积种植,能涵养水土,又是高产好用的饲草。菌草,一个国内外前所未有的草与菌的交叉研究领域,破土而出。
林占熺迫不及待地带着学生向农户推广,白天在福州忙完工作,晚上去台江码头乘船前往林业资源丰富的尤溪,第二天到岸后又是一番路途周折,进村做免费培训。一个月的周末里总要跑几回,就这样坚持了8年。
想放弃的瞬间有很多。“当时没想到,推广新生事物怎么这么艰难……当时真想跳到那个河里面去,”林占熺说着长叹一口气,“唉,一了百了!”但他话锋一转,“我站在船头,后来想,不行,再困难都要坚持,因为这个确实对老百姓有好处。”
几经磨炼,林占熺变得越来越坚强了。
他和团队的努力没有白费。1991年,菌草技术被科技部列为国家级重点推广项目和星火计划项目,随后几年陆续被列入中国扶贫基金会科技扶贫、闽宁对口帮扶、援疆援藏项目等。
林占熺没有走常规学术路线,而是“把论文写在大地上,写在农民口袋里”。成果得来不易,一路走来,农户的拒绝、学界的非议、许多人的不解,他经历得太多。
在女儿林冬梅看来,父亲差不多是以一己之力去突破“木生菌”的概念,“不走寻常路”,不断跨界探索,成就了今日的菌草和菌草技术。
目前,林占熺团队已选育出45种菌草,可栽培55种食药用菌。
“突破的人是最痛苦的,”林冬梅谈起父亲十分感慨,“你要钻个洞,等到洞钻大了,光线已经能透过来了,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
中国“菌草队”漂洋过海
1992年起,菌草先后在日内瓦、巴黎获得国际发明类奖项,菌草技术走向世界由此起步。在联合国官员的建议下,林占熺赴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考察,看到了菌草在热带地区推广的可能和前景。
1995年,菌草技术国际培训班在福建首开,林占熺及其团队开始向发展中国家的学员进行实用技术培训,菌草技术也被列入中国对外援助项目。
1997年,应巴新东高地省政府的邀请,林占熺带领团队来到东高地省鲁法区,建立菌草技术示范点。
到巴新的第一晚,部落酋长跪地抱住他的腿对中国“救星”行大礼,表达欢迎和感谢,年轻族人彻夜欢歌。林占熺等人不知原委,惊惶了一整夜。
“在巴新,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穷的地方,”他说。刀耕火种、草裙草房真实地出现在他们一行人眼中。因为赤贫,山上的妇女们连衣服都要共享。
因该国人口少,一行人原打算传授完技术便回国,可献身科学的决心和使命感让他们改了主意。
“作为科技工作者,觉得有这个责任。地球上还有这么穷的一批人,当地野生草也很多,可以用当地的草来种菇帮助他们脱贫致富。”林占熺说。
回国后,他们又组队,第二年带了些种子再入巴新,尝试推广菌草和旱稻种植。专家组在没有电灯电话电视的示范基地,一待就是8年。
林占熺的胞弟林占森是菌草技术团队的援外先头兵,巴新、卢旺达、斐济……他的援外之旅从1998年持续至今。他回忆道,专家组成员们对当地人进行手把手的培训,干到“月亮出来、黑灯瞎火”是常事。
8米高的巨菌草,一年能收割3至6次,鲜草最高产量达每公顷853吨,粗蛋白含量11%-17%,是目前已知人工栽培草本植物中产量最高的品种。当地种植1公顷巨菌草,作饲料可喂养400-500只羊,作菌料可生产100吨鲜菇;旱稻“金山一号”则创下了种植一次连续收割13次的纪录。
成果落地过程中,有着丰富国际项目管理经验的林冬梅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
“我一到当地,”她说,“第一件事是了解政府组织框架、现行的农业政策和发展战略,然后制定出我们相应的发展和推广计划。”
为了让菌草进村入户并实现可持续发展,菌草技术援外秉承着问题导向、因地制宜的思路,在推广中摸索出简便化、标准化、产业化、组织化的策略。
用菌草种菇,需要把草粉碎,加入辅料搅拌做培养基,再装袋、高温灭菌,最终把菌种接种到培养基菌袋里,培养出菇。
当地资金设备有限,就用简单易懂的土法解决:给培养基灭菌,林占熺用三个汽油桶制成造价低廉的灭菌设备;没有现代化出菇房,他们就搭木棚、挖种植沟,利用水、土和塑料薄膜控温保湿,还在树荫下种菇。
他们的培训像一站式服务:许多非洲国家没有菇类食用习惯,专家组成员不仅要教他们种菇,还要教烹调方法。
烹饪也要结合本地化特点,油炸、炖煮、烧烤……当地百姓怕吃菇中毒,“我们要先去吃,然后他们才敢吃。”菌草技术团队成员林辉说。
为解决剩余菌菇卖不完的问题,菌菇类产品加工也进入培训内容。渐渐地,一套推广模式成体系的菌草循环产业成型,覆盖菌草育菌、菌草畜牧、生态保护三大技术板块,关联研究、育种、培训、推广、加工、教育六大功能。中国企业也参与进来,捐赠拖拉机、微耕机,捐建基地办公室等。
十余年来,林占熺团队帮助巴新、卢旺达、斐济、莱索托、南非、厄立特里亚等13国建立了菌草技术培训示范中心和基地,与40多个国家的政府、科研机构、企业等建立了相关合作关系。
14日,在对巴布亚新几内亚独立国进行国事访问前夕,习近平总书记在巴新媒体发表的署名文章中提到,“18年前,我担任中国福建省省长期间,曾推动实施福建省援助巴新东高地省菌草、旱稻种植技术示范项目。我高兴地得知,这一项目持续运作至今,发挥了很好的经济社会效益,成为中国同巴新关系发展的一段佳话。”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菌草之路
在福建农林大学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一片菌草地格外引人注目:许多亚洲、非洲和南太岛国的政要在这里亲手植菌草,表达对这项中国发明的敬意和期待。
20多年来,中心在国内外举办的培训班已培训6900多名外国科技人员、专家学者与官员。这里还为8个国家培养了15名菌草专业的硕、博士留学生。
去年,“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菌草技术项目”在美国纽约启动,菌草技术成为落实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的一份“中国方案”。
来自尼日利亚的拉瓦迪·达蒂正在攻读菌草技术博士学位。2010年,他参加菌草技术国际培训班,回国后把所学传授给身边人。备受鼓舞的他再赴中国深造硕士、博士,还把妻子带来一起读硕。
他在尼日利亚牵头建立菌草技术示范中心。“为了把这项技术知识带回国,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他说,“我希望提高农民和妇女的生活水平,提升环境质量,减贫并增加生产力高的就业机会。”
各国学员们不仅通过学习菌草技术改善了自己和周围人的生活质量,更像一颗颗火种,在本国铺展开燎原的行动。
林冬梅说,父亲把“人类命运共同体”装在心里、付诸实践,用他的精神感召力吸引了来自非洲、亚洲、大洋洲的“火种”。
曾供职于新加坡政府部门和国际化企业的她,于2003年放弃优厚待遇和安逸生活回国帮助林占熺时,很长时间都不理解父亲拒绝商业化道路、专注公益性事业的选择。
“他愿意去帮助政府和老百姓解决现实的问题,为社会服务是比个人得失更有价值的事,”她说,“有生之年他想做的事很多,他得赶紧带着大家做。”
“我开头不认命,明明有更容易的路可以走,你为什么非要走最难的那条路?”她在内心挣扎过十几年,中途想跑掉,但还是回来了,最后“认命了”。
“阅历多了,年龄大了才理解,可能看起来最难的路才是真正的捷径,”她说,“因为它是直达人心的路。”
菌草技术已在国内31个省份近500个县推广应用,林占熺又在心中勾勒了新的宏图:在黄河沿岸修建千里菌草绿色屏障。作为一名老党员,他想以此作为给共产党成立100周岁的生日礼。
“还有900多天,”他说。这个日子,他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经常手动更新倒计时的天数。
目前,菌草在宁夏、内蒙古等沿黄河9省区30多个县市试验,治理流动沙丘、水土流失、石漠化等均取得了成果,这更坚定了林占熺的信心。
他心里装着世界和未来。他惦记着在东非大裂谷种菌草,还想拓展菌草发电缓解全球能源危机,“可做的事情太多,人的生命太短暂了。”
“菌草对我来说像生命一样重要。”他算岁数给自己减一半,希望“像38岁一样干活”。
“我就像一直想过河却没有过河的卒子,”他说,“卒子不顾一切,只能往前,不能往后退。我就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