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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母亲躺在那里哭泣,像雨天一只即将远行的风筝。”——1929
六岁时,煐儿最怕看见夜晚时候突然出现的那道门缝——约莫晚上十一点钟光景,房间里的黑暗被剖开一道口子,门廊的光挤进来,跟着出现的是张妈那双深陷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像极屋顶上叼着死鼠的老猫。
煐儿捂着胸口坐起,惊惧地瞪着门外。张妈一下把门推到底,拧着眉叹道:“煐姐儿,又闹起来了,去看看吧。”煐儿从来不明白自己“去看看”有什么用,但看在那一声“煐姐”的分上总还是要去的。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不会被当成一个孩子。
那个晚上,煐儿不等张妈说话便揉着眼睛下床,光着脚,熟练地跑上楼去。初秋的夜很凉,煐儿的脚板踏在木质楼梯上,睡意便被抽走大半,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隐隐觉得这一夜会发生些什么。
房间里的女人也光着脚。她穿着宽大的海蓝色真丝睡衣卧在地板上,蜷曲着一双小脚,像一只刚从天上坠下来的风筝罩在床畔,柔软的布面还有被风吹动的迹象。
煐儿一点点靠近,忽然踩到她流了一地的眼泪,冰凉凉的,“母亲。”她怯怯地唤了一声。
地上的人没理她,仍然呜咽,煐儿注意到她那鱼骨一样纤瘦的脊梁静静地起伏,衣领耷拉下来,露出半只浑圆的乳房,像一个雪亮的大灯泡。床上的弟弟在酣睡,一点没被哭声打扰到,四处不见父亲的影子,许是出门去了。
床边的木质躺椅还有他留下来的浓烈的香,馥郁好闻。煐儿记起张妈近来总脸色阴沉地对她说闻不得,是害人的香。
害人?害谁?怎么害?她想了想,便将父母没完没了的争吵怪罪到这烟的头上。
李煐放低肩膀,盯着那空荡荡的躺椅皱紧了鼻子。“去啊!”张妈忽然从身后推了她一把,煐儿挪了半步,脚一下子碰到母亲的脚。母亲的脚比她的还要小,煐儿心疼起来,俯下身慢慢说,“天晚了,该睡了。”声音轻柔地好像在哄一个孩子。
地上的女人一下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摄人心魄的俏丽眉眼间氤氲起一层浓雾。
煐儿还想安慰什么,但透过这层雾,煐儿忽然看出母亲的眼神不对劲,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紧绷着脊背惶然站着,母亲却伸出手来,指尖滑上她的下巴,细细摩挲,那张潮湿的脸也跟着慢慢软下来,“我没事了,去睡吧。”母亲说。
煐儿点点头,慌忙转身跑出门去了,她心里有些怕,一步都不敢停,满脑子都是母亲那双覆盖在浓密的眼睫下的恐怖的眼睛,像装着什么黑黝黝的大事,像一个阴谋。
母亲的“阴谋”很快就败露了。
第二天正午,煐儿和弟弟子静被唤到那张躺椅旁,他们的父亲李庭重浑身酒气地卧着,手持一支大烟筒,每抽一口,干瘪的胸脯就剧烈震一下,烟雾笼罩住煐儿,让她昏昏欲睡。
那个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她走了,不要你们了。”父亲做梦一样说着,然后像耗尽全部力气般把手臂猛地一抖,烟枪“啪”地被丢到地上。
煐儿想,果真是害人的香。
2
“她那么美,美得全无一点做母亲的样子。”——1931
逸梵在天鹅绒被面里叠起双腿,手臂往深处探,把一双小脚死死地握在掌心。
这脚小得好像是身体末梢增生出的一块赘余的肉,手腕轻轻一用力便能被“嘎达”一声掰断,逸梵狠狠发力,痛得哆嗦起来,旁边的男人无意识地咂一下嘴,翻过身,一下将手臂横到她的腰部,用生着金色毛发的手指揉捏着她。
逸梵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这感觉将身边男人的一点点好也败尽了。她猛地松开双脚,拂掉男人不老实的手臂,下床穿衣。
男人立刻坐起来,瞪圆了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金黄色的卷发凌乱地堆在额顶,他用英语高声问“What's wrong with you?”逸梵没理,拎起皮包就摔门出去,男人没有追来。
隔着酒店房间粽黑色的门板,逸梵听见里面的人在连声骂:“恶心的小脚女人。”
逸梵转身进了电梯,却只是站着,久久没有反应过来要按楼层。
方才在三街区的舞厅,逸梵一身黑色薄纱流苏长裙配胸前的红宝石项链,正当着众人跳得高兴,小腿却没来由地抽搐起来,她踉跄着倒在地上,刺眼的灯光下,那两只“东西”突破裙摆的重重封锁暴露出来,高跟鞋精致的漆面诡异地发着光。
周围一下子安静,跟着爆发出震惊的呼声。好像见到了怪物似的,几个女人捂着嘴退得远远的。逸梵慌忙把脚藏进裙摆,挣扎着想站起来,那被嫌恶的部位却似乎是故意叫她难堪,她连试几次都没成功。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一般重重跌回地上,脚腕剧烈地打着颤。
是一个东方男人首先反应过来,把目光从逸梵脚尖的位置移开,疾步过去,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逸梵像一只黑色羽毛凌空,男人凑到她耳畔用极动听的声音说出了字正腔圆的汉语“我觉得很美”。
逸梵身体一颤,下巴微抬,却又像触电般把脑袋埋得更低。她不敢看。
男人越过人群将她放到旁边的沙发上,定身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舞池。逸梵靠坐在软垫上,脑子里嗡嗡响,头终于抬起来,却已经找不到那个人的踪影。她只觉得眼前的热烈光景一下退到天边,静坐着,等到脚腕的酸胀感消退便摇摇晃晃地出了舞厅。
伦敦好似是没有夜晚的,舞厅外是更大的热闹,她独自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静静燃起一支烟,虚着目光打量繁华的街道,那个外国人便是在这时把手放上她的肩膀,笑着问:“有空么?”逸梵扫了他一眼,把烟丢到他的皮鞋边,挑起一双桃花眼点了点头。
逸梵的艳遇大多如此,开始于眼眸,终止于小脚,她从来不曾和其中任何一个度过完整的夜晚,洋人们败兴后的骂词也是出奇的一致,好像她全身上下只长着那双脚。
除了周末抽时间参加音乐会舞会读书会,夏逸梵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学校,她修了两门课,英国文学和电影艺术,兴趣颇浓,成绩尚可。宿舍租在学校旁边,没有找舍友。
一个人住是贵些,好在离家时带了许多钱财首饰,够她修完课程之前的全部开销,她很快意识到没带够的是曾经挂满衣橱的旗袍。伦敦是时尚之都,女装店簇拥着平直的街道,但真正走过却发现少有能叫她看得上眼的,那些衣服热闹而太过单薄。
逸梵每次驻足看橱窗里精美繁复的礼服,总想起自己最爱的那件月白色暗花旗袍。逸梵记得每每穿起那件,煐儿看向她的眼睛都放着光,张妈便连声说,这姑娘,长大了也是极好看的。逸梵便横张妈一眼,“我的女儿,自然是要好看的。”这话说出来大声,却叫她在心里暗暗没底。
逸梵见到煐儿第一眼,愣了半秒,在血气浓重的产房里“哇”地哭了出来,那小猫一样的东西,脸皱成一团,眼睛是两条窄窄的缝,皮肤也没她半分白。她不相信她夏逸梵会生出这么丑的小孩,委屈地也顾不上伤口的疼痛,捂着额头哭得喘不上气来。
张妈抱着孩子愣在一旁,以为夫人是没生过孩子,心里太激动,忙不迭抱着孩子凑过去,却见逸梵惊恐地把头一扭,“抱走抱走,别再让我看了。”逸梵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抱怨丈夫长得不够好看,拖了她的后腿。
没成想煐儿长开了几分后倒也有她的影子在,两年后再被婆婆逼着生子静,逸梵便平静了许多,抚摸着初生孩子柔软的身体,心里无悲无喜,只见煐儿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蹦跳。
逸梵抬起身子笑眯眯地对她说:“这就是你弟弟了,你以后要照顾好他。”煐儿郑重地点头,李庭重站在床边抽烟,瘦削的脸上一副持重的满意,好像这一双儿女的功劳都要归他。
离开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扎根在逸梵心底的。也或者更早,早在被母亲肿着眼睛推进红艳艳的骄子嫁给素未谋面的七省水师提督之子;早在新婚之夜看见丈夫半夜起来贪婪地点燃烟筒;早在婆婆板着脸教训她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女人的功用就是传宗接代……
这个家需要她做得也算完成了,她在这个屋子里已经是个无爱无望无用的废人,她想。
3
“母亲,我已将这一世全部的爱憎,深深扎进你的身体里。”——1933
妻,我需要你。是李庭重七月来信的第一句。
遥远的丈夫在信里哭诉自己无端丢官,家道中落,新纳的两个姨太太懒惰无用,整日只会在花园里嗑瓜子逗猫。逸梵翘着嘴角只觉好笑,就像读到一篇伦敦邮报右下角登载的趣闻。
翻到第二页时她的手腕一抖,一张照片掉到地上,逸梵捡起来看,是个眉目秀气的女孩子,背手站着,两道黑长的麻花辫落在身侧,小脸笑着,却笑得不情不愿,好像堵着气似的。
逸梵将那信抓在手中打量着,轻轻按到心口,半个月后,她回国了。
那个傍晚,李煐手攀门板,一动不动地看家佣簇拥着女人进来,子静已耐不住性子,小雀一样张着两手扑过去,嘴里“母亲母亲”叫个不停。
李煐冷冷地歪一下嘴角,心想弟弟实在是虚伪,那人走的时候他不过四岁,若是在路上碰见认不认得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亲密!
逸梵进屋,四处看了看,目光便锁定角落里的女孩,朝女孩走过去时,脸上似笑非笑。
煐儿绞着手不说话,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她的个子正到逸梵胸口的位置,目光牵扯在母亲高耸的胸脯间,恍惚间记起那天深夜,像风筝一样罩在地上的女人和那要吃人一样的眼光,只觉头顶一阵发麻。
“煐姐儿,快喊妈呀!”张妈衰老的声音再次刮着她冰冷的耳朵,李煐抬头看母亲一眼,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屋去了。
知道逸梵回来,李庭重是高兴的,后来发现四年不见的妻子身姿模样竟比先前更加俏丽,心里便格外的惊喜,都说小别胜新婚,在他看来,他们这一场大别简直要胜过世间所有天作之合的婚姻。李庭重心里敲锣打鼓,逸梵却不为所动,看着丈夫的时候整张脸都是冷的,对待他那些热烈的讨好也是无所谓要不要。
在她眼里,除了多出两个花枝招展的蠢姨太太,这个家里一切都没变——八仙桌紫藤椅,楼梯新刷一层桐油,踩上去仍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衰朽的声音,逸梵看着这个屋子,像看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只有煐儿能叫她心里有些触动。
一天,吃过晚饭,李煐被母亲拽进房间,她狐疑地看母亲反锁起门,转身微微一笑,然后走到衣橱边俯身翻找着什么,半个身子都嵌进了衣橱深处,只有腰部以下露在外面,一只脚微微翘起,脚腕向一侧翻着,李煐觉得母亲那脚好像越发小了。
几分钟后,逸梵轻呼一声,从衣橱里抽身出来,捧着一叠白。她歪着头,手腕轻轻一抖,旗袍如同一幅画卷一样展开,一丝褶皱也没有,好像一分钟前还贴在某个洁净窈窕的身体上,李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逸梵的笑容从衣襟后缓缓升起来,“试试吧,能穿就给你。”
钻进那件旗袍的时候,李煐全身的皮肤都在细细地打颤,她恍惚中觉得这件旗袍就像从母亲的身上剥下来的一层皮,她正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嵌进母亲的轮廓里,这样想着,煐儿便涨红着脸咬紧嘴唇。衣服穿好,逸梵替女儿四处捏弄一番,退到远处打量,目光上上下下地移动,终于还是说了声:“好看。”
李煐一下红了脸,任由母亲牵她到镜子前,两个人并肩靠着,就像彼此在水里的倒影。
李煐看到自己是很美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旁边立着的她的母亲要比她美得多。于是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想,有这样一个女人做母亲,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嫉恨。
这天过后,李煐到底还是开心起来。这些年,父亲的懦弱和家境的衰败让她苦闷寂寞,母亲的归来就像是打破黑暗的一道缺口,无数叫她新奇的玩意儿从那个美丽的身体里涌出来。
那件月白旗袍就像长在了她的身上,一连半月,煐儿都不肯换别的衣服。每晚叫张妈洗了,想方设法地弄干,第二天再换上。周末时,李煐便穿着那件旗袍跟逸梵到花园里,看她在树下唱歌舞蹈,睡前也缠着她要听故事,那些生动婉转描述里充满光怪陆离的风景。
有时说到某个人,逸梵会一下陷入沉默,眼底有什么涌动,李煐也跟着模糊了眼睛。母女两个相互看一眼,心里都是一惊,母女连心,说得倒是真的。
时光好像流转到从前,他们还是懵懂的孩子,而母亲还是那个从未离开家的小脚妇人。
跟着流转回眼前的是那道漆黑的门缝。逸梵夫妻俩在短暂的温情过后重开始无休止的争吵,张妈又会在深夜站在那道叵测的缝隙里说“煐姐,又闹起来了,去看看吧”。
与以往不同的是,李煐不会再踩到母亲湿冷的眼泪。大闹一场后,李庭重总是一脸愤怒地到姨太太们那里消磨余夜,而逸梵只是冷着脸坐在床畔,没事人一样捏弄着一块手帕或一只银簪,眼底甚至飘着一层讥讽的笑意,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恶作剧。
这时候煐儿便觉得母亲再不需要她的安慰了,她的心里湿漉漉的,颤着脚进屋,坐到逸梵身边,什么也不说,只像小猫一样依偎着。
直到逸梵从自己的世界里抽身出来,摸摸她的脑袋,“夜深了,去睡吧。”煐儿摇头不语,逸梵便说:“乖,下个月带你去城南看菊花好不好?”煐儿便张大眼睛惊喜地望一眼母亲,一步一回头地出去。
可惜上海的秋天还没到,煐儿担忧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天傍晚下着雨,煐儿放学回家,正看见母亲拖着箱子疾步走出房间,她穿着新做的织锦缎旗袍,一支翠绿的发簪横在脑后,将头发束成漂亮的髻。煐儿觉得母亲看上去就像街上所有温和贤淑的少妇,要去商场购置一件新衣,或者去市场买一袋孩子要吃的糕饼。
李庭重在正厅坐着,眼睛里烧着一簇火,他将烟管重重磕上桌面,说:“婚也离干净了,这个家你再不用回来了!”
父亲这句话证实了煐儿几日来最畏惧的猜想。她心中慌颤着,无助地跑向母亲,像株冷雨中的小树一样执拗地绷直双肩。逸梵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温柔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煐儿冷笑一下,将眼泪狠狠揩到手背上,接着“啪”一下打掉了母亲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瞪着眼睛,声音一下高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为什么?”母亲没有给她答案,只是蹙着眉头,眼眶渐渐红了,末了又重复一遍,“我会给你写信的。”
“鬼要你的信!”煐儿哭骂,纸片一样单薄的身体颤抖着,逸梵有些慌了,张开手臂想把煐儿搂进怀里,煐儿却疯了似的挥舞着拳头,挣扎出这份临别的温情。她呆呆地站着,忽然踮起脚,伸手从母亲脑后摘下那只银簪,逸梵的长发轰轰烈烈地披散下来,映着一张脸惨白。
她下意识地倒退两步,紧盯着女儿,她看见脸色阴沉的少女一个转身,被风推着一样狂奔到院子里,一手扯住那件正晾晒着的白色旗袍的襟边,狠狠把簪子扎进旗袍的心口。
逸梵没来由地感到胸口狠狠一痛,然后她拎起行李,扭过身子,踉跄着夺门而逃。
4
“做女孩子,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事。”——1938
煐儿很快收到母亲的第一封信。她坐在书桌边打量那个淡色信封,肩膀一沉,拿起剪刀飞快地将它绞碎。很快,第二封信来了,煐儿再次将它绞碎。
一个月下来,母亲足足来了五封信,煐儿一封也没看,只是她注意到自己绞信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天,她打开一封,风景画明信片压着印花的白色信纸,内容很平常,煐儿看完后收进了抽屉,没有回信。
逸梵在信中什么都说,课业、活动、食物、房租、男人……她来信的对象好像不是女儿,而是一个知心的女伴。煐儿渐渐也能从信里某些地方发掘出乐趣,尤其是穿插其中洋人名字——劳里、爱德华、杰克……这些名字从信纸上匆匆掠过,很快又被新的代替,过堂风一样。
一天,煐儿在信纸上发现一个中文名字——童之深,信里说这是个新加坡人。煐儿呆了一瞬,暗暗把这个名字牢牢记,果然,“童之深”这三个字在之后越来越嚣张地吞占着信纸的内容,最后整页整页的都是关于他。
——童先生总说起在舞厅第一次见我,那天我很狼狈,是他帮我解了围,我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想来真是好笑……
——童先生说那次在公车上重逢,没认出我的人,先认出我的脚。我气愤道:“我一个大活人竟比不上一双丑陋的脚?”童先生便笑,“王子重遇灰姑娘不也是全靠那双脚么?”
——跟童先生在一起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煐儿你要记得,若是往后有人叫你觉得日子太快,便要当心了,那人很快就要将你全掌握了……
煐儿越来越觉得这个童先生真是阴魂不散,可关于他的事又实在有趣,每每都叫她看得起劲,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嫉妒。童先生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男人——不抽大烟不逛窑子,绅士而温柔,喜欢莎士比亚和狄更斯,过马路的时候会牵着母亲的手……
读信的时候煐儿总不自觉地会把目光投向一旁抱着茶杯无所事事的父亲,和庭院里打弹珠的子静。这时的她依然不原谅抛下她远走的母亲,但是比起母亲,似乎更加厌恶起这个家。
第二年新年到来前,煐儿终于见到了在纸上打过无数照面的那个男人。
那时上海的天已经接近零度,刚下飞机的逸梵还是穿着一件枣红色旗袍,外裹玛瑙色围巾。童之深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一路拉着她的手。煐儿紧紧打量眼前的陌生人,他和她想象中的样子竟没一点差别,清瘦白皙,温文尔雅,笑起来眼睛里会发光。
煐儿几乎是先认出童先生才望见自己母亲的。逸梵带着淡妆,明显胖了,倒也显得更年轻。两个人在她对面坐下,逸梵向童之深介绍女儿,煐儿别扭地笑了笑,说了句,“童先生好。”
“煐儿好。”童之深亲切地笑,接着又把头扭向逸梵,说,“长得真像你。”
逸梵一愣,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一会儿又舒展开,笑着说:“有那么些吧。
煐儿自然知道母亲向来认为她长得不如自己,便忿然地埋下头去咬吸管,三人一时有些尴尬。童之深艰难地火热着气氛,好在餐点上来,精致的白瓷盘堆满桌面,一阵刀叉切磋的声音热闹起来。
吃到一半,煐儿忽然听见传来一声干呕,煐儿浑身一抖,猛抬起头,见母亲皱着眉,手紧紧捂着嘴,起身往卫生间的方向奔去。童之深愣了一秒也连忙跟去,只剩下煐儿呆坐在原地,手中的刀叉一下下切割着空气。
她看过许多紫罗兰杂志上的鸳蝴小说,隐隐知道母亲方才的表现意味着什么,胃部传来一阵抽搐的隐痛,煐儿忽然觉得自己也想呕出些什么。
吃过饭,童先生送煐儿回家,路上坦白自己准备回新加坡开一家服装公司,等一切安顿好就把逸梵接去正式结婚。煐儿什么也没回应,透过眼底茫茫的雾气,她看见副驾驶上的母亲微笑着。她觉得这个女人像是从未见过一样,从头到脚都是陌生的。
李庭重得知女儿和前妻见面的事情大发雷霆,将煐儿囚禁在家,一日三餐有专人照看。几个星期后,煐儿终于找到时机,换了下人的裤装翻墙出去,她沿着黄浦江足足走了十里路才找到母亲租住的公寓。
逸梵打开门,有点惊讶地看着屋外站着的人。一身宽松的睡衣睡裤,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煐儿目光紧紧盯在母亲膨胀的肚子上,这肚皮好像是一夜之间鼓起来的,让母亲原本纤瘦的曲线突起一座山峰,母亲的手臂缓缓越过那道山峰,把苹果递过来,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李煐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那是自有记忆以来她和母亲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
童先生为逸梵租的公寓小而精致,只有一个房间,她们便只得分享一张床,始终保持一拳的距离。母亲弯曲双腿背对着她,煐儿看着她突出的脊骨,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她没来由地想到躺在床上的其实是三个人,包括母亲肚子里那个,煐儿在被子里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心想三个人睡一张床真是太挤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李煐惊醒了,睁开眼只觉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额角。(原题:《惘闻录》,作者:枣枣。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