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深挖 | 卖一张画拍一部戏?这样的导演全世界难找第二个

斜杠再多,最爱的还是电影。他喜欢人家说:“杨凡,你是属于大银幕的。”画幅一小,就不够看清眉眼里的声色。

文 | 不小可

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把一个重奖颁给了中国导演杨凡——他自编自导的动画电影《继园台七号》获得“最佳剧本奖”。

这个夏天,电影市场被一部国漫《哪吒》点燃,没想到这么快又让国漫再胜一筹。尤其,《继园台七号》的画风可以说相当写实。

杨凡说,他一直很想拍一部关于异乡人融入香港的电影,于是他把《继园台七号》的故事设定在1967年,那也是他刚刚20岁,从台湾初到香港的岁月。

为什么叫“继园台”?继园台地处香港北角,解放之后,许多南下的文人集聚在北角,因此得名“小上海”。而继园台是40年代广州“南天王”陈济堂兄弟陈维周所造山顶庄园,红墙绿瓦,楼阁亭台,小桥流水,堪称人间仙境。一旁山坡就被称为继园街与继园台。

张爱玲这张最著名的照片,就拍摄于继园台的兰心照相馆。她也曾居住在继园台

杨凡从没去过继园台,但他对这三个字却有“说不出的感情与迷惑”,于是就把故事设定在那里。

因为圈内的好人缘,这部动画拥有一个豪华配音团:配主角于太太的是张艾嘉,配她女儿的是赵薇,配男主角的是林子祥的儿子林德信,配路易伯爵的是吴彦祖,配妙玉的是章小蕙,配梅太太管家的是田壮壮,连车上的扒手都是许鞍华配的音。

《继园台七号》之前,杨凡已经十年没有拍电影。为什么那么爱电影却一搁就是十年?他说,因为辜负了那些画。

放眼四海,杨凡可能是唯一一位,靠卖画来筹措资金拍戏的导演。卖房卖车的有,卖画却真不是人人能有这等眼光与风雅。

最著名的故事:为了拍《玫瑰的故事》,杨凡出手了一幅文徵明山水手卷,那幅画,当年经他再三考证才被验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1985年拿去苏富比拍卖,破了中国画的成交纪录。



送走文徵明,迎来黄玫瑰

这样的故事此后又发生了多次,略数几张已经震惊四座——张大千的《桃源图》《荷花金屏》《红拂女》《沧浪渔笛》,傅抱石的《阳关送别图》《竹林七贤》……



2013年嘉德春拍,张大千的工笔仕女精绝之作《红拂女》再现,以950万起拍,经过数轮激烈竞价,最终以7130万高价成交

杨凡说:“这些巨迹都化身成就了我某些不成气候的电影。现在道出这些部分画单,你就知道我不再拍戏的原因。”

年轻时当然也找过投资方,但对方不爽气,杨凡就拂袖而去,“不想好像要饭一样。”

他的书斋名叫“谪仙馆”,人亦如其名。董桥形容他是“清清贵贵的玉堂公子”,有“老民国庭院才子的品味,颓废而华美的镜花因缘”。

杨凡祖籍湖南,生在湖北武汉,解放后移居台湾,二十岁又移居香港,很快再游学欧美,本打算“留学到一个讲英文的地方然后就一去不回”,没想到被一本唐寅画册打动,接着又被张大千惊艳,“燃烧起了收藏中国水墨画的热诚”。

后来他的文集起名《花乐月眠》,取自唐寅诗:花中作乐月中眠。

帽子似乎是杨凡的icon,他的微信头像就是戴帽展折扇的漫画

“曾经有个年代,那时美好的水墨画价钱都在能力范围内,有时只看图录就会打通电话上纽约拍卖行,买张齐白石或者林风眠送给好友……一张上好的张大千也不过数万。”杨凡喜欢画家作品里的真性情,“齐白石的天真,吴昌硕的苍老,傅抱石的凄凉”,黄永玉、丁衍庸、关良亦是心头好。

风雅靠的不只是眼光,还有交际。著名的“杨凡时间”就是这么来的——在香港大会堂剧院,幕间休息的时候杨凡总能与名流攀谈,那些年,他就像一只穿花蝴蝶,懂得不停给自己制造机会。

如此这般的“杨凡时间”,后来总被他用来形容自己的进取时刻。

比如1970年,还是穷学生的他,拿着爱荷华认识的法国诗人Alain的介绍,打通电话就去巴黎十四区荣古瓦街(Rue Jonquoy)的画室,拜会大师赵无极。

在伦敦的时候,他又找到了时尚圈关系的“原导者”周采芹——周信芳的女儿,苏丝黄的扮演者,也是第一个邦女郎。他说:“采芹小姐很有点江湖儿女的派头,看见年轻人想从事艺术工作,能帮就帮,绝不吝啬自己的人脉关系。”在即将断炊之际,周采芹帮他介绍了时尚圈的摄影工作。

接着,巴黎的朋友又介绍他去找黄永玉。他问:就这么简单?对方答:在艺术家的世界里,就是这么简单。于是,“文革”后第三年,他来到黄永玉家拜访,继而又认识了李可染、吴作人、黄胄等名家。黄永玉曾为他画一条龙,落款:八十九岁黄永玉。

他帮张大千拍照,大师取来一张六尺整仿宋罗纹纸,正中有大风堂水印。他赶紧说:随便给我画张小的吧。大师却答:我眼睛不好,小的难画。张大千称杨凡“曼石”,起先还题“曼石吾兄”,后来熟了,改称“曼石老弟”。又送他一张《寒山子憩寂图》,杨凡请大师题个上款,“生怕将来忍受不住金钱诱惑”,又变卖去拍电影。

大师故去之后,他与夫人徐雯波亦保持长久的关心,每个月都要去一两次台北看她,有时替夫人带一件张水法做的华伦天奴丝绒旗袍,也可能带两本佳士得或苏富比珠宝拍卖目录,和夫人纸上谈兵闲谈翡翠珍珠钻石,又或者去新开的菜馆吃饭,在家里看着旧电影摆龙门阵。

1973年,26岁的杨凡结束了5年的游学,从伦敦回到香港。落机的一幕也是典型的“杨凡时间”。他听朋友说,想入电影圈就一定要上新闻,在机场就要引起记者注意,于是穿着西装、戴着太阳镜、捧着大学跳舞赢来的夸张奖杯招摇过市。

进电影圈的第一站是做片商。原本打算把《松花江上》《我这一辈子》《哀乐中年》等经典国片拿去法国放映,因为“文革”尚未结束而难以成行,于是换成做法国片商,创立花生映社有限公司,把Gilbert de Goldschmidt的《故梦》《秋水伊人》等片带到了香港。片商生涯结束后,他做过职业摄影师,做过香港佳艺电视台的编导和制作人。

十多年后的1984年,终于有机会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少女日记》。



紧接着,1986年《玫瑰的故事》就开启了“卖画拍戏”模式。紧随其后的《流金岁月》,杨凡又把一幅张大千1982年的《桃源图》珍藏送去苏富比拍卖,换得187万港币,在当年可买浅水湾海景300平公寓。

30年后,2016年《桃源图》再现苏富比,以2.7亿成交价再度打破中国画纪录。就不说电影值不值得了,起码比浅水湾海景公寓涨得更快。



桃花源中自有流金岁月

《流金岁月》的预告片,一开始用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来形容钟楚红、张曼玉和鹤见辰吾的感情,没想到电影公司的宣传都劝他去掉,因为年轻人看不懂。“我吓了一跳,连这两句杜甫《春望》都看不懂,难怪那样多人看不懂我的电影。”



到了1995年拍新加坡人妖题材的《妖街皇后》,更多人开始看不懂。杨凡说:“这部电影是我电影事业的转折点,从此走上票房毒药的不归路。但我觉得这是盛世的开始,因为得到了自我解放。”

如果说徐克是鬼才,那么杨凡可以称为妖才。

“我自小就有点另类,欢喜别人以为不太正规的东西,欢喜西洋人作东方打扮,欢喜见男儿串演花旦青衣,但是又不能太像,否则缺了些假凤虚凰的味道。”

1998年的《美少年之恋》,如今成为经典,当年却也是票房毒药。片中林青霞的旁白极美,但当时仍有观众质问他“好的电影不需要那么多旁白”。

“说得好听是在时代的前端,现实一句有观众吗?没有。”但片子被柏林电影节看中,成了电影节的宠儿,也成就了第一代国民老公吴彦祖。




杨凡与吴彦祖

屡败屡战,杨凡不信邪,又卖画,又拍了《游园惊梦》。这一回更是铺张,到苏州园林实景拍摄,紫檀家具、瓷器水晶、古玩摆设,足足从香港运了44箱过去,片中的仇英名画、蒂凡尼座灯,都是真身上阵,还从苏富比借来翡翠钻石首饰,“务求六朝金粉,颓废华丽”。

只是依然不卖座。观众觉得,电影离他们很远。这也难怪,在实用主义当道、人人全力搏生活的年代,要求观众体会杨凡幽微的阴翳之美,实在是高难度。

2004年和拜物女王章小蕙合作的情色片《桃色》,更被人奇怪是否中邪。“首映前一票难求,首映之后观众难求。”至今这部电影在豆瓣连个条目都不允许存在。但是杨凡说:“《桃色》是我最本色的电影”。人们以为他要走向色情片导演的不归路,其实他只是一贯的“邪牌异色”。

这部电影里,松阪庆子穿着“上海滩”用珍藏的古董漳缎缝制的西式马褂,戴整套香奈儿甄珠首饰,一如既往的奢华精细。

章小蕙起先不愿意裸露,但杨凡说:“这样浓味的电影还要遮掩,就别拍了。”化妆室里,他对着章小蕙说:“你哭个够吧,半个小时之后还是要拍那个镜头。”结果章就真的哭足半个钟头,“我从来不知女人的眼泪可以那样多。”

十多年前看不懂的电影,放到现在就明白了。前些天章小蕙开了公众号“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在网红当道的年代,没有任何宣传营销,顺理成章地就自动十万加,只因玫瑰始终是玫瑰,当年被斥为“拜物败家”的女人,教人真正记住的还是她的好品味。

《继园台七号》并不是杨凡第一次与威尼斯结缘。早在2003年,他执导的昆曲电影《凤冠情事》,就曾在第6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放映;2009年,杨凡执导的《泪王子》受邀参加威尼斯竞赛单元;2017年,他还曾受邀成为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

他曾在《泪王子》的威尼斯节目表上写:“中国画中有一种方式叫留白,就是在纸张或丝绢上不加笔墨的渲染,而这块空白的位置就是让你自己有个呼吸的空间,或者可以加上自己的想象,这种另加的想象,是独一无二只有你自己拥有的。”

《泪王子》之后,杨凡十年没拍戏,转而去写小说。现在的《继园台七号》就改编自他的三个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夜晚》《金屋泪》《青春梦里人》。

照例,还是卖了画。



1967年的张大千《加州夏山》,恰与《继园台七号》同龄



杨凡刊载在香港《明报》上的文章

成为作家,这是杨凡数不清的斜杠身份里的又一道斜杠。在此之前,他跳过舞,迷过画,写过音乐剧,在纽约演出,在巴黎香榭丽舍还因为穿着黄色雪纺配金色背心腰带、戴着凤凰头钗跳东方古装舞《凤凰于飞》而被抓进警察局,但也因为载歌载舞受到“人龙非常慷慨地抛下法郎雨”而终于有了盘缠去英国找刚认识的指挥家John Pritchard,做他的入室弟子。他说:“70年初夏的巴黎,空气中充满了自由与浪漫的芬芳,在马路上随时可以结交到好朋友。而走在马路上的,也都是些人物。”

前半生,除了没搞过雕塑和建筑,八大艺术已占齐六项。立志要投身艺术的青年,终于也真的投身艺术直到古稀之年。但斜杠再多,最爱的还是电影。

他喜欢人家说:“杨凡,你是属于大银幕的。”

画幅一小,就不够看清眉眼里的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