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语言和文化,就像是群体断了根。一旦断了根,社群还可以凝聚在一起吗?我们没有了过去,又该如何迈向未来?
新加坡四季如夏,一年之中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受季风影响雨水较多,这潮湿阴雨的天气,为恒温干枯的热带气候带来些许滋润与变化。自首部长片《爸妈不在家》(Ilo Ilo)一举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戛纳金摄影机奖等数十项国际奖项,新加坡导演陈哲艺备受期待的第二部剧情长片《热带雨》(Wet Season),曾在多伦多影展“站台”竞赛单元首映,并陆续于平遥国际电影节、伦敦东亚电影节的竞赛单元夺得最佳影片殊荣,这部电影之前入围第 56 届金马奖六项提名,最终由杨雁雁不负众望抱回“最佳女主角”,《热带雨》可谓今年最受瞩目的华语电影之一。
跟名字一样,电影里的故事设定在濡湿、水汽氤氲的时节,讲述一位在新加坡中学教授中文的马来西亚女教师,人生步入中年之际,同时在事业和家庭两端面临低谷,唯一为她枯寂生活注入暖流的,是班上一名稚气未脱的男学生。然而,两人经由日常相处一点一滴,积聚而成情感云雨,但这种情感将为彼此的人生带来何等转变呢?
电影一开始,就是有雨的场景,车子雨刷规律摆动,行人撑伞匆匆行过,车内的广播以中文播报著马来西亚街头的抗议游行。杨雁雁饰演的女主角阿玲熟练地将车子停妥后,拿出一根排卵针,朝肚腹用力扎了进去,那扎进去的瞬间,似乎一切生气都被抽干殆尽。她手里捧著讲义与卷宗缓步走入校园,校园的升旗台升起新加坡国旗,教室里的男学生正处在青春期的活跳躁动;镜头循序渐进地向观众呈现更多的信息。她是阿玲,是来自马来西亚的中文老师,在新加坡的中学教授中文。
中文,对许多新加坡学生而言,是无用武之地、不被重视的学科。虽然新加坡华人人口占总人口七成以上,但主流社会长期偏重英文,使得华语及其背后华人文化在现代化的新加坡社会中,快速地消逝。导演陈哲艺对华语/华人文化急速消逝的深刻感触与焦虑,正反映在《热带雨》中的阿玲身上,她在课堂上一再对学生重申“华文课讲华语”、“尊重一下中文可以吗”。
陈哲艺从小在全英文环境中成长,父母都接受英式教育,但他小学时遇到很好的中文老师,使他对中文充满热忱与兴趣,再加上陈哲艺的阿嬷以前就是一位中文老师,“阿嬷是福建人,讲闽南语和中文,我在家和阿嬷都说中文。从小家里还有华人过年过节的传统,清明节会烧金银纸钱,但现在都淡了。”语言背后反映的族群文化与阶级,清晰地体现在电影中校长、其他老师和学生对阿玲的态度——学生对中文课爱理不理,在升学冲刺的策略下,中文是可以被优先舍去的学科;连带的,教授中文的老师也在学校中没有地位。
“我们的官方语言是英语,当新加坡如果变成一个纯英语社会,哪怕你是印度人、马来人或华人,失去了语言和文化,就像是群体断了根。一旦断了根,那这社群还可以凝聚在一起吗?我们没有了过去,又该如何迈向未来?”陈哲艺对新加坡社会现况的担忧与苦口婆心,如实地表现在《热带雨》之中。
电影中的多语呈现,是细致且政治的。阿玲是中文老师,她在学校说的是一口标准中文,但当她和家乡马来西亚太平的母亲通电话时,使用的是北部一种似闽南语的方言;而她弟弟讲话则是带有大马腔调的中文,学生们则是典型的中英交杂的新加坡腔中文;至于校长,则从头到尾只用英文。陈哲艺在角色操持的语言上,花了许多心思细致琢磨,也为此请了语言老师调整女主角杨雁雁的口音,毕竟马来西亚南部口音跟北部的还是有所差距。
华语,以及华人文化元素,在《热带雨》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除了阿玲的中文教师身份以外,由资深舞台剧演员杨世彬饰演的公公,其房内墙上悬挂了书法字画,他因为中风而瘫痪,成天只能盯着电视,而他看的节目,正是华语武侠电影大师胡金铨的作品;在武林高手的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中,不仅窥见陈哲艺对胡金铨导演的致敬、对华人文化的一种珍视,也投射出已不良于行的公公,心中可能是最奢侈也最深层的渴望。相对于老朽肉身的无以动弹,由许家乐饰演的男中学生伟伦,他那经过武术锻炼打磨出来的精壮体格与青春气息,成为陈哲艺在角色设定上最显著的对比,“相对于公公这个动弹不得的老人,这个闯入家庭中的年轻生命一定要带入新的能量,某种新的生气。”
《热带雨》中的伟伦,正如《爸妈不在家》的家乐一样,爸妈总是不在家,在校时他也常常独来独往,因此阿玲对他的关心,正适时地填补他心中的情感空缺;同样的,对阿玲来说也是如此,她从伟伦身上寻得情感的慰藉,那慰藉是陪伴、是感到被需要与被满足。两人在中文课后辅导、雨天顺路接送中,借由日常的相处逐渐发展出的情感,如同教室地板上那红色塑胶袋也掩不住的榴梿所暗示的,散发浓郁的果实熟成气味,“我这场戏要求摄影师要拍出那榴梿的味道。”
没有血缘关系的“家”
在只有师生两人的教室这场戏,暗示著情感即将瓜熟蒂落的未来。伟伦可能是闻到地上那袋榴梿的气味而抬头,也可能是情不自禁地偷瞄坐在讲台上的阿玲,“这就像是阿玲和伟伦的禁果。”榴梿,是典型的热带水果,成熟时总会散发扑鼻的浓烈气味,使得它在新加坡是禁止出现在公共场所的水果。喜爱榴梿的陈哲艺说道“榴梿是非常扑鼻的水果,它味道非常地重,因此在新加坡它是禁止带到公共场所的。而且吃榴梿有点麻烦,是那种会吃得很脏的水果。”在标榜干净、先进的新加坡社会中被“排挤”的榴梿,在《热带雨》中,却扮演着连结起人物情感的重要角色。
师生俩在教室里分食著阿玲弟弟送来的榴梿,或当伟伦赢得武术比赛时,阿玲和公公带着他一起到市场吃榴梿庆祝,此时这三人的身影就像张全张福,甚至比亲人还亲密,即便他们彼此之间全然无血缘关系。“很多时候我透过电影在追溯的,或者说我在反思的是:家到底是什么?”无论是从头到尾从未出现的伟伦爸妈,或者是时常缺席的阿玲丈夫(公公的儿子),陈哲艺的电影从戛纳得奖短片《阿嬷》开始,到《爸妈不在家》、《热带雨》,至始至终处理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家人,他创作背后总怀抱着一个核心的母题:何以为“家”?电影中许多环节,皆可感受到陈哲艺对于此提问的现阶段想法。
一向习惯自己撰写剧本的陈哲艺,自承是很个人的创作者,许多来自个人成长、生活上的经验都会投注到作品中。正因为创作源头来自自身生命经验,因此他的电影总是细细打磨,在细节中见功夫,《热带雨》的剧本就花了他三年时间琢磨,所有人物性格、场景氛围、对社会现况的观察,都巨细靡遗地被他写在剧本当中。“我是一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剧本之所以会花那么长时间去写,是因为我需要把自己沈浸在角色的生活中,而且我会把所有在画面里的细节与情绪都写进去。”
剧本完稿后,陈哲艺坦言几乎不会做太多更动,但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协助演员调整状态,比如安排杨世彬到疗养院待个两三周,观察中风老人的行为模式、了解他们如何生活;原本个性豪爽的杨雁雁,也在陈哲艺的建议下特别订制了假发,收敛起平常不拘小节的性格,以更贴近角色阿玲那温顺娴雅的仪态。而许家乐的演员功课,除了再次拜师学艺重拾小时候学过的武术身段以外,他和杨雁雁的那场关键床戏,亦是一大挑战,不仅要调适心态和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恋爱,还要全裸上阵。陈哲艺坦白说道,之前一直很担心这场戏,他和许家乐因为这场戏大吵一架,但好在真正开拍后许家乐反而很果断,没有太多犹豫,非常潇洒。
《热带雨》有许多场戏在室内场景发生,在阴雨潮湿的雨季里,更显得新加坡这座城市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滞闷气息,而这也反映在角色的情感呈现上。在电影中,阿玲的情绪相当内敛,她是典型的华人传统价值温良恭俭让型的女性——贤淑、孝顺、为夫家照顾长辈无怨无悔,温柔又坚毅,她唯一的“叛逆”就是和学生伟伦发展一段恋情,但即便如此,当伟伦碎了心在滂薄雨中哭喊著“这是我第一次break-up,我的心很痛”时,她依然镇定且恬淡的安慰他,“是这样的,以后你就会习惯的。”
类型风格不一样的雨
人物表演的“收”,是陈哲艺拍摄《热带雨》的艰困挑战之一。“这部戏的演员表现,搞不好比《爸妈不在家》要细致十倍,对演员来说相当吃力。要如何情绪内敛,但又不能没戏,虽然‘收’,但情绪还是要在眼睛、在心里面要滚动着的。”他特别提到,这次的拍摄打破他个人的纪录,最后阿玲回到家乡太平的面向和煦暖阳的微笑镜头,一共 NG 了 33 次才让他满意,“因为这个笑容很难演。这不是好莱坞大团圆结局的一种欢乐的微笑,它是人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要放下过往的包袱,是带着一种伤感,带着一种不舍,也带着一种——希望,但又不是很从现在起一切都会很美好、欢乐的那种。”是一次一次“再少一点点”、“再试一次”后反复微调的结果。
高度重视细节的陈哲艺,每一场戏的画面、氛围、情绪都要恰到好处才肯罢休。在《热带雨》中扮演吃重角色的“雨”,则是陈哲艺拍摄本片的另一艰困挑战,“我喜欢将天气作为隐喻”,随着剧情的推进、人物心境的变化,雨的呈现也有幽微的差异,而电影中所有的“雨”,都是仰赖剧组技术人员制造出来的,滂礡阵雨、绵密细雨,这些类型风格不一的雨,陈哲艺都一一在剧本中描述出他希望营造的氛围。由于新加坡水资源昂贵,且造雨就需要封路,因此拍摄有雨的场景,都非易事。坦言从小出门就不爱带伞的陈哲艺,在新加坡 11 月到 2 月的雨季里,他常是冒雨奔跑回家、跑去公车站。
人物表演的“收”,是陈哲艺拍摄《热带雨》的艰困挑战之一。“这部戏的演员表现,搞不好比《爸妈不在家》要细致十倍,对演员来说相当吃力。要如何情绪内敛,但又不能没戏,虽然‘收’,但情绪还是要在眼睛、在心里面要滚动着的。”他特别提到,这次的拍摄打破他个人的纪录,最后阿玲回到家乡太平的面向和煦暖阳的微笑镜头,一共 NG 了 33 次才让他满意,“因为这个笑容很难演。这不是好莱坞大团圆结局的一种欢乐的微笑,它是人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要放下过往的包袱,是带着一种伤感,带着一种不舍,也带着一种——希望,但又不是很从现在起一切都会很美好、欢乐的那种。”是一次一次“再少一点点”、“再试一次”后反复微调的结果。
高度重视细节的陈哲艺,每一场戏的画面、氛围、情绪都要恰到好处才肯罢休。在《热带雨》中扮演吃重角色的“雨”,则是陈哲艺拍摄本片的另一艰困挑战,“我喜欢将天气作为隐喻”,随着剧情的推进、人物心境的变化,雨的呈现也有幽微的差异,而电影中所有的“雨”,都是仰赖剧组技术人员制造出来的,滂礡阵雨、绵密细雨,这些类型风格不一的雨,陈哲艺都一一在剧本中描述出他希望营造的氛围。由于新加坡水资源昂贵,且造雨就需要封路,因此拍摄有雨的场景,都非易事。坦言从小出门就不爱带伞的陈哲艺,在新加坡 11 月到 2 月的雨季里,他常是冒雨奔跑回家、跑去公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