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南都周刊记者 敖瑾
编辑 | 杨文瑾
距离长租公寓爆雷消息集中传出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和许多曾经的热点事件一样,长租公寓早已被每日滚动出现的新热点淹没,淡出公众视线。
但对于年付租客来说,长租公寓爆雷,仍然是笼罩在他们生活中的头号阴影。
在一个聚集了460人的某长租公寓租客微信群里,每天仍有租客分享和房东的协商经过,询问诉诸法律的步骤和可能的结果……这些租客大多是在该公寓爆雷前不久刚签订了租赁合同,并提前预付了接下来一年的租金。
该公寓的招股书显示,截至2019年前9个月,选择租金贷的租客占比为67.9%。随着微众银行在去年底解除租金贷租客的贷款,年付租客成为了爆雷事件中“被剩下的少数”。
刘媛是这个400人租客群的群主。去年12月下旬,作为爆雷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她在微博上寻找年付租客群“抱团取暖”无果后,决定自己建一个群,聚拢这些分散在各个城市的租客,集结成一股更大的声音。“新闻当时说的都是,银行让租客可以不用还贷了,不了解事情的人可能会觉得,爆雷的事已经摆平了,但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年付或者半年付的租客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解决。”
刘媛最初建的是微博群,一天之内,微博群就达到了100人的人数上限。她随后建了个微信群,不到一周时间,微信群也达到了500人的人数上限。
在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时间里,这个微信群成为租客们在争取权益过程中能够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后方支持,成为在肇事方隐身、监管也束手无策的情境下,受害个体情绪发泄和采取行动前的缓冲地带。
如今,随着与房东达成协议的租客增加,群组成员从500人开始慢慢减少。群友们纠结的问题,也从最初的如何减少自己在事件中遭受的租金损失,逐渐深入演变成更深一层的反思:当类似的事情发生,除了当事方自己想办法减少损失,还能从哪些渠道获得更有效的支持?
3月上旬,南都周刊记者采访了刘媛,通过她的视角,了解了长租公寓爆雷事件中年付租户普遍的遭遇和思考,以下为刘媛自述——
到去年传出爆雷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长租公寓租房两年多了。
2018年夏天,我结束了一段长时间的出差,回到北京后,开始找房子继续租住。但我发现我选定的片区,基本上打电话过去都是某长租公寓的房源。
当时正值6月份毕业季,北京所谓的返乡潮还没正式开始,市场房源紧张,房子特别好租。我打了几个电话,销售在电话里就直接告诉我,如果现在不订下来这个房子,可能没等到我过去实地看,房子就已经被租掉了。
后来遇到了一个比较好的销售,带我看了好几套房子,其中一间我觉得各方面都符合预期,就搬了进去。
这套房子是一套四人合租的复式,比常规的群租房宽敞很多。我租的那个房间有18平米,应该是原来房子客厅部分的隔断。
长租公寓的房源其实都存在溢价,但因为它会提供保洁、投诉协调等服务,维修响应也比较快,加上对这个房间本身也算满意,所以我是愿意多付点溢价一直租在这里的。
选择年付房租,是因为可以减免管理费,我算了一下,这样大概能省下一个月的房租。签合同的时候就一次性付了4万多的年租金,外加一个月的押金。能省一个月就省一个月,谁也不会在租房子的时候想到这个公司可能就会倒闭。
去年1月,这家长租公寓更新了APP首页,加上了“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字样,我当时看到还觉得这公司不错,还能上市,就对他们挺信任挺放心的。所以,后来在11月初,同事跟我说爆雷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
那时我周围有好几个朋友租的都是这家长租公寓,没听到他们跟我说爆雷,而且就在10月下旬,公寓还安排了保洁过来做针对性打扫,所以最初我没把爆雷这个事放在心上。
之后没过多久,我因为要更换登录的手机号码,打了公寓的客服电话,才发现,人工服务排不上队了。这时,我开始慌了。
我开始看新闻,知乎、百度、微博上有关长租公寓的都看了个遍。看到成都还有其他一些城市,9、10月份就已经在传网点被撤了,但北京一直没有,而且这个长租公寓的总部就在北京,我又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觉得可能只是公司大了,要撤掉一些分公司,或者是舍掉一些其他业务不太好的地区,保住北京总部。
其实当时很多租客都是这样的心理,因为没有可靠的信息渠道,比如说统一的通知、疏导或是提示之类的,什么都没有,大家全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直到11月底、12月初,房东开始陆续找上门了。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发酵的过程,我都很迷茫,很焦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周围的朋友也是一样的状态,没有想到什么可行的解决办法。当时有一个也是年付的同事,选择了提前搬出来,因为他本身租期就只剩两个月,也感觉跟房东耗不起,就索性搬走了。但是我的租约2021年6月才到期,直接搬走对我来说损失太大。
到12月4日,跟其合作的微众银行发声明,租金贷客户跟公寓解约后,不用还款也能结清贷款了。这相当于占大多数的月贷租客问题已经解决,但对于年付租客,各方一直没有任何说法。我当时很担心,想着大概我是要被抛弃了。
这时,我开始有找到年付租客组织的想法。
我知道这家长租公寓的月贷租客一度占到90%,这是一股非常大的力量,而剩下的百分之十几的年付、半年付租客分散在全国各地各个小区里,按照北京的人口基数来算,可能北京的年付租客也就一万几千人,那在每个区可能也就2000多个人。北京一个朝阳区,能比得上新加坡国土的面积,2000人分散在这么大的区域,根本互相也碰不着。那就变成了,这些租户互不相识,又分散各地,占整体的人口基数又很小,各自的诉求根本没法集结成更大的声量,来让问题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解决。
我开始在微博上搜索看有没有这样的群组。群组没找到,却发现了很多遭遇比我惨得多的租客,他们有些被房东撬了门,有的连东西都被房东给扔出去了。我给他们留言,如果没有年付租客的群,我现在拉一个,他们可以加入。
一开始我拉的是微博群,不到一天时间,这个群就达到了100人的人数上限,后来我又建了个微信群,大概一周时间,微信群也达到了500人的上限。
建群后我就跟大家说,这个群的作用是为了帮助大家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个问题现阶段就是:如何保证在自己已经付了一整年房租的房子里,继续合法居住下去;如何跟房东谈判协商,尽可能降低损失,然后才是去追究有关方面的责任。在交流讨论的过程中,语言不要过激,一个是因为无论是租客、房东,还是监管,都有各自的难处,再有就是,我也不希望,最后我们这个抱团或者仅仅是吐槽的组织都没有了。
在群里,大家也都在相互帮忙,分享搬运微博等平台上看到的信息,搬运相关的法律知识,互相提醒遇到一些特定的情况应该如何解决。我通常会把大家分散发出的文件和信息收藏整理,打包好再滚动发送到群里。
我后来跟房东谈判,也是参考了群里大家分享的法律知识。因为原本对房屋租赁这方面的法律知识真的一窍不通,看完群友搬运的法律法规,学习总结过后,就去找房东在谈判过程中一些说法的漏洞,然后坚持我作为租客的权益,这样房东也没办法反驳,因为我说的全都是合法合规的。
刘媛与房东的微信协商记录。
我的情况稍微好点,因为房东没有采取那种暴跳如雷的解决方式,但有很多群友经历了各种“悲惨遭遇”:因为房东换锁而进不去房子的;跨年夜跟房东一起跨年的——因为房东谈不拢不肯走,直到深夜了也硬要在房子里呆着;凌晨1点了还在派出所等着跟房东调解的;长租公寓是三房东的——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小规模中介,中介再把房子租给了长租公寓;还有刚签完约第二天就被没收到房租的房东张贴告示,要求搬走的……
作为租客,在爆雷这件事上,我们的处境其实很被动。这些租客,基本上是在20多到30左右的年龄段,很多都是刚刚毕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在大城市打拼,在新的城市没有根基也没有太多资源,工作又很忙很累,生活压力比较大,遇到事情了,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对家人也是报喜不报忧。
去年12月底到今年1月这段时间,我特别担心,因为这时群友集中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房东们都希望能赶在过年前让租客搬走。有些租客被房东扔东西了,还有些遭遇房东半夜上门。群里又有很多人是女生,我很怕因为工作忙,错过了群里的一些消息,或者没来得及提醒她们注意好自己的人身安全和情绪。
也许这个群实际上并没有帮大家解决多少实质问题,更没能帮大家把损失的租金拿回来,但至少,群友们能在精神上得到一些慰藉,因为有另外400多个人正在和自己经历着一样的事情。
凌晨0:21,有租客在群里讲述自己的经历。刘媛的微信群至今依然活跃。
群里不时会有人分享,自己已经和房东达成协议签约了,同时还会附上一段对这个群的感谢,比如说感谢这个群带来的力量和希望,还有可以参考的法律知识等等。
前段时间就突然有好几个群友表达感谢,他们好些之前在群里都是“潜水”状态,没说过一句话。看到这些,我就觉得这个群没白建,它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有些有效信息、鼓励安慰的话,如果正好被群友在他们需要时看到,可能真的会影响到他们的一生。
长租公寓的很多租客都是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爆雷后的一系列问题,其实对他们的心态、心理、对社会的认知、对政府监管、企业认识这些方面,都会有重大而且深远的影响,说这件事会影响他们的价值观和未来对事物的评判标准,一点都不夸张。
群里有一个群友已经考过了司法考试,而且还正在从事相关的工作。我们之前跟他开玩笑说,“你看你考过了司考又有什么用?”他自己也自嘲,损失了那么多钱,自己确实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确实也有一些租客曾诉诸法律手段,希望能追回损失的租金,但均得到法院回复称不予立案。
其实到现在这个阶段,我们期盼的、争取的,也不是追回那几万块付出去的租金了。我们需要一个说法,需要有一个主体站出来,告诉我们爆雷这个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将会如何妥善解决,未来监管要怎么防止类似事情再发生。我们希望能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书面文件,白纸黑字说清楚事情到底要如何解决。
针对近段时间以来长租公寓乱象频发的情况,各城市监管部门纷纷采取行动,加强对长租公寓市场的监管力度。从多地的通知可以看出,这一轮的强监管主要从资金方面着手。
其中,北京有关监管部门在2月发布通知要求,长租公寓预收租金不得超过3个月,还需要设立专项账户,对预收租金和押金进行专门监管。另外租金贷也需要直接划拨到租客账户上。深圳方面也在2月1日发布了类似的监管新政。
上海方面在2月4日也发布通知,除了要求长租公寓企业设立租赁资金专项监管账户之外,上海还要求降低租金贷在长租公寓租金总收入的比例,确保到2022年底前达到15%以下的标准。
今年两会,长租公寓市场也首次被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规范发展长租房市场,降低租赁住房税费负担,尽最大努力帮助新市民、青年人等缓解住房困难。”
刘媛最终和房东协商达成协议,双方各承担一半损失,刘媛住到4月10日搬出。她的原定租约是在6月5日结束。年付租客大多最终与房东达成了对半承担损失的解决方案。也有些租期剩余不多的租客,选择直接提前搬走,自己消化损失的租金。还有的租客“硬气点就可以挽回更多损失”。
清明假期前,刘媛突然被通知,房东将房子委托给了房屋中介,中介4月5日将会收房。还在忙着向有关部门投诉这个情况和考虑解决办法的她,5日晚上22点回到出租房时发现,大门密码锁已换。
(应受访者要求,刘媛为化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