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的力量,决定浪花的形状。
一
1993年春天,复旦女生姜丰提着暖水瓶走过食堂,被巨幅火红海报吸引了。
那天是她23岁生日,海报上写道“光荣与骄傲再次向复旦人走来”。
此前,国家教委致电,由复旦代表中国,参加在新加坡举办的首届国际华语大专辩论会。海报在招募队员。
校园因此沸腾。最终,108位同学报名参加,被戏称108好汉。
经过演讲选拔,两两对辩,组队竞赛后,到第四轮选拔时,108人只剩下16人。
第四轮选在复旦第三教学楼3108教室进行。这是复旦最著名的教室,1984年里根曾在此演讲。
那个燥热夏夜,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前后门堵死,比赛开始前4个小时,就有人提前占位。
开赛前,有女生踩桌而入,站在墙边的学生被逼上窗台,堵成密封人墙。
掌声像海浪般起伏,有人双脚交替,金鸡独立看完全场。
16人最终选出8人,进入第五轮选拔。第五轮选拔不再公开,但气氛更为紧张。
12位顶尖教授,分坐12张沙发,围成门字形。参赛者站在门中,经受围攻提问。
提问的问题,从经史子集到政治国关无所不包,参赛的张谦说:
像滑铁卢之后的拿破仑,千里走单骑一样杀出来,以为自己蛮是回事了,一下又变得一文不名。
最终,8人留下了6人。姜丰、严嘉、季翔、蒋昌建、何小兰和张谦成为队员。
他们开始了80余天的封闭特训,特训地点在文科楼10层训练室。训练室如蒸笼,校方特意调来五台风扇防止中暑。
白天他们在地板上席地而坐,夜晚在此和衣而眠,有时半夜醒来,能看见窗外满天星光。
他们的生活被辩论填满。起床铃声是辩论赛开场曲,对抗游戏是一人辩五人,有时辩至大脑缺氧,他们就跑到楼下草坪倒立,笑言让血液回流。
两个月内,40多名学者给他们开了50多节讲座,从文学、历史、哲学、宗教,一路讲到音乐、美术和生命科学。
此外,每位队员都读了上百本书籍,做了几十万字读书笔记,以及数百张文摘卡。
他们甘之若饴。
在那个物质贫瘠,娱乐匮乏的时代,文化是一代年轻人的底气和骄傲。
出发前夜,校方特意安排他们到上海银河酒店过夜,以提前适应国外的星际宾馆。
然而到了新加坡,他们依旧拘谨慎行。蒋昌建睡在宾馆房间地上,不习惯席梦思。
登上赛场,他们变得光彩夺目。
第一场对阵剑桥,一辩姜丰连珠反问,二辩季翔犀利如刀,三辩严嘉谈笑剖析,四辩蒋昌建雄辩之余,点明对方一个常识错误,满堂大笑:
李光耀先生是新加坡总理而不是总统。
此后,复旦代表队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
《新加坡新闻》撰文称:刀来剑往,字字珠玑,复旦大学队以翩翩风度,展现出特有的书卷气。
决赛日,李显龙成为颁奖嘉宾,而评委席中出现了金庸。
决赛由复旦大学对阵台湾大学,辩题是人性本恶还是本善。
蒋昌建在总结陈词最后,环顾全场,略微一顿说: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注定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此后,大专辩论会办了许多届,但这个神来收尾,一直被誉为最佳收尾。
那天,复旦成为首届国际大专辩论会冠军,蒋昌建成为最佳辩手。
蒋昌建从李显龙手中接过奖杯,说道:
我要让新加坡人民,在中国大学的学生身上,感受到华语的优美和中国学生的知识水平。
二
夺冠之后,复旦辩论队在新加坡参观,一路总有华人激动跟随。
有少女拉着姜丰,语带哽咽:我已经三年没回国,可以送我一枚复旦校徽吗?
还有华人路遇辩论队,兴奋得不知送何礼物,往队员手里硬塞了2000元新币,转头就跑。
更炙热的风暴酝酿在国内。
辩论队子夜归国,大批记者早已机场等候,《解放日报》头版报捷,《演讲与口才》连续数月卖到脱销。
当年国庆,央视一套在10月1日晚黄金时间播出辩论会决赛录像,此后假期循环播放之前比赛。
全国人民看着电视上的年轻人自信发言,忽然发现“原来畅快说话有如此魅力”。
那四位年轻辩手,成为举国偶像。
蒋昌建和严嘉到武汉工业大学演讲,千人报告厅涌进五所高校的四千名学生。期间意外停电三十分钟,竟无人离场,而是点起烛光。
后来,蒋昌建和姜丰到南昌签售,新华书店挤进了6000多人,挤碎8块玻璃,当地不得不调动一个排武警维护秩序。
毕业于复旦的作家巫昂追忆:
“蒋昌建看来是王小波的迷你体,他常在教工食堂吃饭,女生们路过,皆窃窃私语,目之以秋波。姜丰是中文系的研究生,漂亮得跟演员一般。”
随辩手一起走红的还有辩论风潮。
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教室内桌子一横,便可展开辩论,总结陈词说“综上所述”会被嘲笑,而是一定要念诗。
辩论的舞台很快不限于校园。
学者在报纸上争论人文精神,居民在坊间争论北京规划,海归争论互联网潜力,农民争论着税法和土地改革。
人们讨论公务员是否该下海,讨论大学生是否能经商,讨论人生价值,讨论真理标准。那是一个每个人都愿意表达的时代。
即便在春晚,赵丽蓉也笑着摊手,模仿辩论腔,来句:反方同学注意,你说的这话,我,我听不懂。
1995年,第二届国际大专辩论会在北京举办,南京大学夺冠。
两年后,首师大再征新加坡,惜败亚军,国内出版社痛心疾首,出书《梦断狮城》。
1999年,贯穿整个时代的辩论开始冷寂,只余最后的锋锐。
那年代表中国出战的是西安交通大学。
一辩樊登上台前常紧张得嗓子发干,登台前总含一口水,听见“有请樊登同学时”,才咽下说话。
那年他身边的最佳辩手是三辩路一鸣。决赛由路一鸣总结陈词。
多年后,路一鸣回忆说,那是我生命在辩场上最痛快淋漓的一次张扬,我的舌尖传来了海的味道。
1993年,复旦代表队出征那个夏天,王朔在一场大讨论中说:
一轮接一轮的热潮,像海浪一样拍打着这片曾经禁锢的地带。
而每一时代的热潮,决定了后浪的模样。
三
狮城夺冠后不久,姜丰研究生毕业,进入央视,主持了一段《正大综艺》,后又出国从商,卷入滚滚红尘之中。
新世纪头几年,大专辩论赛尚有余温,此后关注度逐年走低,央视一套转播也在2005年停止。
越来越多人关心盈亏,不在乎对错。
有关辩论技巧的书籍,堆在旧书店角落,门口影碟机放着老碟片,菩提老祖戏谑又无奈问着至尊宝:需要么?不需要么?需要么?
迎接年轻一代的新浪潮,彩色迷醉。唇枪舌剑劳心又伤人,不如狂欢,不如醉倒。
严嘉和季翔成为国际律所的合伙人,路一鸣主持几年《今日说法》后,投身李开复的创新工场。
蒋昌建还活跃在镜头前,他是《最强大脑》主持人,被粉丝称为智慧男神。
他熟悉又陌生地站在吵闹的舞台上,主持许多年后,仍然不知该望向哪台机器。
2014年,马东推出《奇葩说》,云集了一批新世纪后的国辩辩手。
那些辩手在节目中成为明星、偶像或者演员,风采照人且温柔无害。
节目第一期其实还有锋锐,但被删之后,辩题越来越温和。六季过后,爱情辩题比例已接近半数。
半年前最火的辩题是救画还是救猫,灯光下眉眼无谓的李诞,更符合这一代对辩手的定义。
其实马东看得更清楚:这节目就是用来下饭的。
两年前,42岁的樊登上奇葩大会。他不做辩手多年,创立了樊登读书会,粉丝千万,被称为读书网红。
节目上,他和高晓松就读书争论,语带辩论遗风。弹幕上说:这人说服心太强,自以为了不起。
深夜,樊登发微博认错:是我说话太直,涵养不够。
那个以词句为刃,以真理为尺,不屑举报更爱以明理服人的时代一去不返,后浪正奔涌向前。
1999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电视上放着狮城大专辩论会集锦。
暑气蒸腾,那些年轻人挥手动作如劈浪。
很多年后,我发现已记不清他们的词句,记不清他们的容貌,也记不清那个夏天。
仿佛那些年并不存在。仿佛他们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