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网络文学国际化的春天来了?——十万海外网文创作者和他们被改变的人生

目前起点国际平台已吸引了海外逾十万名创作者,图为其中四部作品的封面:ash_knight17 的《 皇 族 迷 情》(The Crown's Obsession)、Legion20的《超级魔导士》(Supreme Magus)、Jack Sherwin 的《我的吸血鬼系统》(My Vampire System),Italo Luca Iuppa的《邪灵剑的诞生》(Birth of the Demonic Sword)。

2020年春节期间,英国小伙杰克·舍温(Jack Sherwin)去黑龙江女友家过年,遭遇疫情被困当地三个月,每天除了睡觉吃饭无所事事,为了排遣无聊,他以“JKSManga”的笔名在起点国际(Webnovel)平台上开始写网络小说《我的吸血鬼系统》(My Vampire System)。

“我喜欢吸血鬼的故事,但在网络小说中,和吸血鬼有关的大多是爱情故事,讲述女孩与吸血鬼如何坠入爱河,没有动作类的故事,所以我想写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吸血鬼故事。”这个文着花臂的24岁男孩将自己关在女友家的房间里,与窗外的冰天雪地隔离,开始写一个饱受欺负的男孩发现自己拥有吸血鬼的力量并逆袭的故事。

舍温曾在一家漫画公司工作,“梦想着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被拍成动画在大银幕上放映”,但他参与的两个项目都以失败告终。大学毕业时,舍温发现来中国教书的机会,小学时来北京观看过奥运会的他计划来中国教书一年。舍温来到杭州做音乐教师,并在这里邂逅了自己的中国女朋友,如今他们快要结婚了。

如果没有开始写作,舍温将继续按部就班的教师生活,但这次偶然的尝试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九百万次阅读量让他的作品《我的吸血鬼系统》成为起点国际上最受欢迎的男性向原创作品,舍温就此开始了他的全职写作之路。

像舍温一样的西方网文作者还有很多。25岁的意大利小伙艾塔娄·卢卡·尤帕(Italo Luca Iuppa)一年多前还是意大利一家旅馆的接待员,拿着微薄的薪水,“在意大利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很难”,而与网文的邂逅让他成为一名全职作者。尤帕一直有阅读网文的习惯,为了能够阅读更多的漫画和小说,他专门学习了英语——因为中国网络小说的英译远多于意大利语翻译。菲律宾作家the Blips曾凭借作品《恶棍之妻》(The Villain's Wife)获得起点国际在菲律宾举办的创作大赛春季赛冠军,通过创作获得的收入让她成为家庭经济支柱。而富家小伙波兰作者皮奥塔·利波夫斯基(Piotr Lipowski)则因为网文写作放弃了继承家族企业,找到了自己的成功之路。

网络小说的海外创作者群体正不断扩大。2020年11月16日,首届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发布的《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显示,从全球区域分布来看,东南亚和北美的作者占比最多。从海外作者的性别分布来看,女性略多于男性。25岁以下的年轻人是创作主力。起点国际平台自2018年4月开放至今,吸引了海外逾十万名创作者,创作了逾16万部网络文学作品。海外网络文学读者正参与创作,他们的生活也因此被改变。

“或许他们没恋爱经历,写的言情一点都不浪漫”

尤帕从高中起养成写作习惯,记录生活中每天发生的趣事,“写作给我更多自由,一旦我开始写作,就没有界限了”。尽管这么说,但在成为全职作者之前,他从未写过四页以上的小说。

《邪灵剑的诞生》(Birth of the Demonic Sword)是尤帕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重生于另一个世界,为了在这个世界立足,他需要一路斗争不断提升自己的地位以获得万人之上的权力。不同于传统网文中塑造的心思单纯的少年,尤帕塑造的主人公冷酷而有心计,他会报复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这部带有东方玄幻、冒险和奇幻色彩的作品在起点国际平台上收获了1600万的阅读量。

“他们喜欢我作品中呈现出的更为现实的因素,而不是纯净的、英雄式的人物。在我看来,传统的英雄是不现实的,真实的人类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灰色地带,自私的行为是很常见的,我在小说中也描述了这一点。”尤帕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自己作品受欢迎的原因。他认为读者喜欢的正是主人公身上人性的灰暗面。这部小说中,许多组织共同争夺资源,但真正应该拥有资源的正义人士往往无法如愿,而落入那些强大但邪恶的组织手中。

舍温也注重小说与现实的连结,常常将主角的年龄设置在16岁左右,他认为这是成长的转折点。“在高中读书时,和女友分手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我也将这些真实而浪漫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里。我还会在小说中使用以前同学的名字作为角色名。”

舍温笔下的男主友善亲和,像孩子一样天真,但他身边的人不断欺负他,他也因此在磨练中慢慢成长,做出回击。“我的主角很正常,但他身边的人很疯狂。其实现实生活中人们不是那么疯狂,如果将主角描绘得最接近常人的性格模样,那么他们就可以想象自己是主角。”

从海外原创作品类型分布来看,女性作者最爱写的类型是言情、奇幻和魔幻现实;男性更倾向于奇幻和魔幻现实,其次是科幻、言情和电子游戏类(据《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

利波夫斯基的创作有些与众不同。“我的修仙故事不专注于修仙,更多的是关注人的感情,我的人生经历就是这样。”利波夫斯基的修仙故事中,爱情是主线,他讲述人与人之间如何从陌路人发展为情侣再到相携一生的伴侣的过程。

利波夫斯基的前两部作品都围绕男主人公和女性之间的故事展开——这个平凡的小伙与最好的朋友进入同一所大学,他们相知相恋,但却遭到女方父母的反对,一场意外使得他们陷入困境,男孩为了保护女孩跌落悬崖,转世进入另一个充满危险与奥秘的世界。利波夫斯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会赋予作品中的男性角色以自己的性格特征,“富有同情心、性格温和。我一直被教导要永远尊重女人,不要和她们

吵架。比起男人,我更喜欢女人,她们更有趣。”对于女性的尊重与喜爱,让利波夫斯基的作品中总有女性角色伴随男性角色一起完成任务,她们并非男性角色的附属品,而同样作为主要角色而存在。

“我写的每一部言情小说,都来自我的经历。但中国的网络小说,尤其是修仙类作品,关于爱情的部分并不是很完善,有一些浪漫情节,但不会发展到亲密的程度。我喜欢深入感情和情绪,但通常男性作家们不会在修仙小说中真正深入到言情中去。”利波夫斯基说。

中国网文作者耳根的仙侠小说《我欲封天》在海外广为流传,尤帕在起点国际平台上已经读了四十多部修行小说,但最喜欢的仍是《我欲封天》。尤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仍然认为它是这一流派中最完整的艺术作品。”

但利波夫斯基对这部作品略有异议:“这部作品总是在描绘男主升级打怪,但女主的重要性没有体现,两人之间也没有深入的互动,感情进展很慢。中国网文作者并不会写女主角色,或者男女主并重的感情线。或许他们都没有什么恋爱经历,所以写的言情部分一点都不浪漫。”

利波夫斯基的男性向作品不仅拥有男性读者,也收获了许多女性读者,她们大多是18岁以上的年轻单身群体。利波夫斯基称:“她们是为了言情而来的,她们渴望从作品中获得爱。”

在聊天时,利波夫斯基喜欢使用一只可爱兔子的表情包,他称自己有很多女性朋友,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聊八卦,但强调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直男。生活中的利波夫斯基极其感性,写到动情处会哭泣。他渴望拥抱与亲吻,爱让他觉得自己存在着,被关心着。利波夫斯基坦言自己曾有多段关系,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爱,在过去三年时间里,他一直试图寻找真正的爱情。目前,利波夫斯基处于一段网恋中,“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到目前为止,这段恋爱关系比所有恋爱关系都更令我满意。”

他的现女友,一名菲律宾女孩,也是起点国际平台的作者,她擅长剧情和动作方面的写作。两人相识于Discord社交平台,每个作者在平台上都有自己的社区,用于和读者交流。“当我开始写作时,我就想找一个同样写作的女朋友。”利波夫斯基认为身为写作者的女友更理解他。他认识四对相识于起点国际平台的情侣,其中一对已经结婚生子。

“她勤奋、执著、积极进取。虽然我很富有,她也可以用我的钱,但她从来不会向我索取一分钱。她想获得自己的成功,这让她充满魅力。”利波夫斯基不吝啬对女友的赞美,这个女孩与以往他遇到的女孩都不同,他用了一年时间才追到她。

利波夫斯基每天和女友在线上聊天,一起讨论作品,互相学习,有时候将他们生活中的有趣对话写进小说中——他擅长言情,指导女友推进言情写作的节奏,女友则擅长剧情和动作;他擅长出新点子,女友擅长把点子落实为情节。他们正计划一起写一部作品。但同为作者也存在竞争关系。“有时候很微妙,但良性竞争总是好的。”利波夫斯基说。

为写网文放弃继承家族企业

利波夫斯基拥有媒体社会学管理的本科学位以及虚拟环境学管理的硕士学位,在成为全职作者之前,父母将其安排在家族企业中工作,他当时是一家健身房-SPA-游泳池综合馆的总经理。“这份工作可以让我赚很多钱,但我想为自己做点什么。”2018年,利波夫斯基辞职成为了全职作者,“我想证明我可以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我想自己做一些事情。”

利波夫斯基称,一些作者开始写作是因为他们想要逃避现实世界中的家庭问题、人际关系问题等,通过写作寻求内心的和平,比如他的女友是因为母亲去世开始写作,想忘却伤痛。“我的生活很完美,但并非每个人都出生在富有的家庭中,并非每个人的生活都没有任何问题,许多人是在艰难的生活中开始写作的,而我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做成一件事。第一年开始写作时,我并不关心收入多少,一旦享受自己的工作,快乐比钱更重要。”利波夫斯基分析自己的写作初衷。

利波夫斯基的写作事业始于偶然,他在寻找一部漫画作品时发现了起点国际平台。从此,阅读网文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利波夫斯基曾与平台上的另一位作者就创作问题展开争论。那次争论之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我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做得比他好,虽然写作这件事比我想象得要难,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困难在于利波夫斯基并不总是一个专心的作者,生活中的琐事常常让他分神——与朋友的线上聊天,父母偶尔的提问打岔,女朋友的心情都会使他分心。“如果她心情不好,我也会心情不好,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心情愉悦的时候,他笔下的故事情节也随之愉悦;心情低落的时候,那么书中将有角色死于他笔下。

起初,父母并不支持利波夫斯基的写作事业。在他们眼里,儿子每天投入十五个小时在写作上,但每个月只赚回几百美元,这对于拥有家族企业的他们不值一提。母亲坚信儿子撑不过一两个月就会放弃。利波夫斯基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他当时已经做好了搬出家写作的准备。“我的爷爷有几间公寓可以让我住,我完全可以搬出去。我也有自己的存款。许多人屈服于父母,是因为他们依赖父母的钱而生活,但当有了自己的钱,父母就无法影响到我的选择。”

疫情期间,利波夫斯基的家族产业也进入寒冬。但他很自豪,身为作者他仍可以赚很多钱,“我比他们更了解现在的世界,所以我知道互联网是未来。”利波夫斯基2020年11月的写作收入是2500美元,这在他的月收入中还算少的,因为他去上海参加活动暂停了一段时间的写作,这个月只写了三到五章。如今,全家对他写作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身为艺术家的母亲甚至亲自为他设计作品封面。

“这一切与我最初的人生计划大相径庭,而我对这个决定很满意。我最终是赢家。”利波夫斯基的言语中透露着骄傲。他已经写作两年,依旧精力旺盛,一度同时启动两部小说的创作,如今保持每天更新一到两章的节奏,每个月完成三十到六十章的写作。

在舍温的英国家乡,阅读网络小说仍是一件小众的事。他身边的朋友和家人平时都很少看书,更不用提读网络小说。关于写网文,舍温与他们没法交流,就连他的父母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舍温表示自己是一名作者,但家人会反问书在哪里出售,他们认为在网络上发表的作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图书作品。舍温说:“当他们意识到我能够通过写作赚钱时,才觉得这是一份真正的工作。”

舍温将自己的作品链接发布在社交平台,很多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向他发来祝贺。至于父亲,舍温给他分享作品链接,但不喜阅读的父亲只是回复谢谢,“他支持我,但他不会读我的故事。”

而在“不是每个荷兰人都喜欢看英文故事”的荷兰,作者伊克鲁尔(Exlor)也有找不到知音的苦恼。他没有和朋友或家人聊过他的网文作品《机甲接触》(The Mech Touch),因为他们没有共同的兴趣,只提及自己在写一部小说。“这是我的第一部原创作品,不会是我最好的小说,特别是它还要在保证日更的压力下完成。再则是因为我生活在荷兰,那里的人很少看英文小说。我对荷兰文学几乎陌生,而其他人对英文小说则完全陌生。”

2020年11月13日,首届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举办期间,来自世界各国的网络文学作者、翻译等相聚上海,夜游黄浦江。 (受访者供图/图)

“日更”的生活

“日更”是这些西方网络作家面对的新概念,舍温提及网文写作与传统写作的不同在于需要通过每日更新保持故事的持续性。“你真的会觉得你和读者是联系起来的,因为小说一章一章更新,他们一章一章阅读,陪伴故事一起成长。”“日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逛街和洗澡的时候他都会在脑子里琢磨故事。每当创作时,他需要关闭音乐、关闭电视机、紧锁房门,安静地开始写作,每次写完一章,舍温轻点鼠标上传,曾经自娱自乐的行为转变为与读者分享的快乐。

“有时当我在写某一个章节的时候,我会想象网络那端读者有什么样的反应,然后我就忍不住自己笑起来了,当然在我发布新一章内容的时候,通常很快就可以得到读者的反馈,这也使我保持写作最大的动力。”舍温形容写作就像经营自己的公司,需要阅读他们的评论,思考如何才能吸引到更多读者。他会在平台上提供自己的联系方式,以便获得和读者更进一步的交流。

尤帕也热衷于阅读读者评论,有些评论让他开心,有些则会让他生气。“我不介意那些能启发我写作风格或讨论故事情节缺陷的评论,但很难消化的评论是那些不关心的、可恨的,通常与真实故事无关的评论。”在起点国际平台上,有给尤帕作品打一星的读者评论:主角的邪恶没有正当理由,只是为了权力而杀人,这显得有些无聊。

新加坡小伙谢肖恩(Shaun Chia)记得一位喜欢他作品的读者甚至在起点国际上发布了几章同人小说,有些读者认为这是剽窃行为,但他却感觉到很荣幸,因为自己的作品激励了别人的创作。

“网文写作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我真的非常喜欢写作,现在在做这件事的我很开心。我可以在想醒来的时候醒来,想工作的时候工作,想去医院看病也不用和任何人请假,因为我是自己的老板,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平和,非常放松。”舍温说。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