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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职 业 故 事 -
静怡不以为然：“谁要看普通人的生活啊？现在网红竞争这么激烈，脸皮不厚点怎么行？现在就是越奢华越有关注，越难得的照片，越有关注。”静怡似乎深谙此道，并下了定论。
”
今年六月，许久没有联系的旅游达人静怡，突然在微信上问我是否还想买微单，可以把她的卖给我。我知道一台好的相机对旅游博主而言，无异于左膀右臂，这台微单也陪静怡去了不少地方，她突然折价卖出，我有点困惑，问她：“你要买新相机了？”
然而，静怡回复我说并不是。过了片刻，她又补充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旅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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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月，我得到一个漫长的假期，于是赶在春节前去了一趟北海道。路上，我认识了静怡。
那天，我一大早就穿着最厚的棉衣出门，想抢在旅游团之前赶到伏见稻荷。为了御寒，我特意把帽子的调节绳在下巴处扎得十分牢实。即便如此，风雪肆虐之甚，像是要将我的脸划出口子似的。
我赶到神社时是上午七点，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一位身穿黑底红花和服的女生在千鸟居下拍照。
她身材瘦小，皮肤洁白，面容姣好，头上戴着精美的发饰，脸上妆容也十分精致。只是她的和服比我的秋衣还要薄，拍照间隙她一直蜷缩，鼻子也冻得又红又紫。我掏出手机一看，当时的气温只有-10℃。
等公车下山时我又遇上了她。当时路上积雪已经很厚，身穿和服的女生陷在雪坑里好像动弹不得。我于心不忍，走过去搭了把手。她看了我一眼，立刻牵着我的手跳出雪坑，直呼“好冷”。
“能不冷吗？”我搭起讪来，“你也太拼了。”而她也不忸怩，坦言：“都是为了拍出好看的照片呀。”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我们交谈起来，知道她叫静怡，是广东江门人。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却已经自由旅行三年多，游历了十多个国家，这是她第二次来日本。
我惊呼：“哇，你都能去当旅游博主了吧？”
“我有账号啊，你可以关注一下。”
在静怡的指引下，我果然在某旅游平台搜索到了她的账号，发现她去的地方真的很多——在沙漠骑骆驼，在大海里潜水，还有玩转旋转餐厅和奢华商场。
悠闲富足的生活总是很有吸引力，静怡已经有上千名粉丝了。
我由衷地称赞道：“你的粉丝这么多！”但静怡对这个数字并不满足，她告诉我：“真正的旅游博主，粉丝量是我的三倍不止。他们和品牌商合作，一条动态就能挣到不少钱。”所以她努力经营账号，努力提高影响力吸引粉丝，希望有朝一日能实现“进阶”。
坐着公车来到山下，我们本该分开行动。当静怡得知我预约了私人温泉，眼睛一亮，立刻提议同行。她说温泉酒店很贵，愿意和我一起分摊费用。
而经过交流，我对静怡旅游的能力也很佩服，自然愿意和经验丰富的人一起旅行。就这样，我和静怡临时搭上了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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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静怡在，我们的旅程确实稳妥不少。她总是能找到各种环境优雅的小店，加上她长相出众，也很会拍照片，照片发到平台上总能吸引一波点赞。但相处下来，静怡的一些举动却让我琢磨不透。
一路上，我们去了不少食肆。静怡大力向我推荐特色美食，而自己一般点最简单的套餐。当我点的食物端上来，她会说“摆盘真好看，我要拍下来留念”。但不久后，这些照片在她的处理下被放上她自己的平台，博得不少粉丝点赞，夸她会生活。
到小樽后，我们立刻前往预定的温泉酒店。这家酒店名声在外，但价格高昂，我只预约了两个小时的私人温泉时间，所以进到房间后，我来不及欣赏石板小路、翠绿矮竹、木制屋檐的室内装潢，只想赶紧收拾一番，躲到温水里去。
静怡一进门就蹲在地上，边用纸巾拭去鼻水，边从行李箱扒拉出和式浴衣换上，又马不停蹄地梳发化妆。
我问：“你不泡温泉吗？”
“这里太美了，我先拍点照片。”静怡边涂眼睛边说。
收拾了一会儿后，静怡设置好拍照延迟，跑到可以看到雪景的窗前，睁着大眼睛看镜头。当我从桑拿房出来，她已换了套和服，坐在梳妆台前抹去眼影，显然是要根据服装再重新化个妆。
眼看时间过半，我催促：“再不下来时间就到啦。”
“好的好的。”她丝毫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刚才那个走廊好和风啊，我再去拍两张。”说完，她提着三脚架，踩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忙完，静怡终于赶在最后时刻浸入温水里，拍了几张照片。
我问她：“你以前也是这样旅游吗？感觉都不能好好享受。”
或许因为我已经见到许多细节，静怡没再对我隐瞒。她说现在许多旅游网红都是如此，为了拍出好照片，旅游的时间基本都放在了拍照上，以便有足够多的照片库存，能支撑动态更新。
“没人关心旅游干货的，”静怡说，“大家只对好看的照片感兴趣。所以现在的网红，不就是在比谁的照片好看吗？而且我还不能断更，不然他们就会被其他人吸引走了。”
为了固粉，静怡巨大的行李箱里装满了各色服饰。当她得以进入一个合适的场合，就立刻抓紧时间拍照，通常一个景点要换三四套衣服。有了这些照片作为存货，即使暂时没钱出去旅游，她仍然可以在平台保持更新。
静怡并不觉得这种旅行有什么问题：“总要有所牺牲的嘛，大家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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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静怡时常说起自己。过去，她一直在广东打工。25岁那年，她留意到，旅游网红这条路既能展示自己又能挣钱，因此她辞了职，去上海寻找实现梦想的机会。在那里，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她实现“网红梦”的最大支持者。
最开始他们总是一起旅游，静怡摆姿势，丈夫提行李、拍照片。但随着他们去的旅行地越来越高级，行程里渐渐没有了丈夫的身影。
“他得努力挣钱，才能去更远的地方啊。不然整天去东南亚，还当什么网红啊？当个贫民窟网红得了。”静怡翻了个白眼。
丈夫挣钱的速度还是太慢，所以静怡想出了许多既能拍照又能省钱的方法。譬如有一次，她和粉丝打赌，要去新加坡的金沙酒店。这是全世界最昂贵的酒店之一，57层楼上有个长达百米的环形无边泳池。徜徉在这个泳池，整个新加坡的美景能尽收眼底。
无奈的是，泳池只向酒店房客开放，而入住一晚要好几千元钱，静怡无法支付，于是她想出一个办法：在网上花两百元向房客租了一张金沙酒店的房卡。
当晚，随着电梯的数字不断往上跳，静怡迎来了新加坡出游的高光时刻。而这次拍到的照片，果然又吸了一波粉。许多人都认为她是个出身优越的富家女。
我忍不住说：“这脸皮也太厚了吧，就拍自己真实的生活不行吗？”静怡不以为然：“谁要看普通人的生活啊？现在网红竞争这么激烈，脸皮不厚点怎么行？”她告诉我，为了博人眼球，用仿造奢侈品打肿脸充胖子的网红并不少。
“现在就是越奢华越有关注，越难得的照片，越有关注。”静怡似乎深谙此道，并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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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静怡在北海道的最后一站，是滑雪场。
身为南方人，我们都没有滑雪的经验，所以教练指着地图上那标注着高手场的位置，几次三番央求我们千万留在新手场练习。
“常有新手坐缆车到山顶上去，每年都会出事。”教练手上的翻译器不断地蹦出提醒，“所以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去，很危险。”
“我们一定不会去的。”我信誓旦旦，没有留意到身后一直沉默的静怡。
滑雪场有三个场地。休息区外是新手场，坡度很缓，只有初学者在练习。右边紧挨着新手场的就是中级场和高级场，那是两座百来米的小雪山，坡度陡峭，设有障碍，只能乘坐缆车上山。我们入场时，许多专业选手从山顶滑下来，一阵风似的从我们面前掠过。
收起自己的羡慕，我开始给自己穿滑雪板，没想到半个钟头才穿好，挪到新手区又花了不少时间。静怡早已换上自己准备的塑身滑雪服，开始了紧凑的摆拍。
当我终于能保持平衡，从小坡上滑下去而不摔倒时，她已经拍摄了一百来张照片。但她还是想到山顶去，因为那里能拍到大海。
“来都来了，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我是个没滑过雪的土包子。”
闻言，我立刻滑雪杆撑地，努力让自己站稳：“你现在连坡都滑不了，等会儿怎么下来？涨个粉还比命重要了？”
但静怡充耳不闻，捧着滑雪板往缆车方向走：“我坐缆车上山，大不了等会儿走下来。刚才拍的太低级了，实在不能用。”
自从静怡在缆车处排队，我就一直紧张地观望。只是滑雪的人太多，我一会儿就找不到她了。最开始，我还能一边滑雪，一边朝缆车张望，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眼看就快到约定的时间，却还没见静怡回来。我有点发慌，索性就坐在正对缆车的休息处等她，打算太阳落山前，再不见人就向教练报备。
好在下午四点多，一身红色塑身滑雪服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滑雪场。看到静怡抱着滑雪板笑脸盈盈地走过来，我虽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指责：“以后你还是别这样了，都已经违规了，真出什么事滑雪场根本不用负责。这是在国外，连帮忙的人都没有。”
谁知，陶醉地翻着照片的静怡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嘀咕：“不就是拍个照吗，这有什么呀。不然到处都是人，还怎么拍？”
我心里发堵，索性不再说话。
那天之后，我飞回老家，静怡飞回上海。相隔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我们也就是微信上的点赞之交。
在这期间，静怡又去过不少地方，有樱花开遍的京都，有黄灿灿的胡杨林，每次照片发出来都有不少人点赞，顺势涨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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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底的一天，静怡朋友圈更新了一条定位：黑山共和国。记得她曾告诉我，去这种冷门国家旅游，既能多刷一个旅游地，又能免签，最划算。正因如此，这次她带上了自己的丈夫，在波德戈里察拍了无数张照片。
原本计划九天的行程，前面几天都毫不停顿更新朋友圈的静怡，却在第七天悄然消失了，一直到行程结束都没再出现。我心里纳闷，却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六月的一天，静怡想找人卖掉相机，我才知道她在波德戈里察经历了一场直面死神的车祸。
说起这事，静怡表示非常痛恨自己。她说，行程进行到第七天的时候，自己突然想拍一组在异国骑自行车的照片。“就像美国死亡公路的那种。我的直觉告诉我，只要拍出来，效果一定很好。”于是在没了解当地交规的情况下，他们租了两辆自行车，贸然上路。
从静怡的酒店去往城区的路上，要经过一段荒芜的公路。她认为那是拍摄的好地方，便卯足了劲往路中间骑。谁知一辆卡车迎面而来，静怡躲闪不及，和卡车来了个正面撞击。
“司机太缺德了！竟然完全不管我，撞完就跑！”
路段荒芜，司机落跑，不知如何报警，丈夫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愿意施以援手的当地人。而这段时间，血流如柱的静怡就以最初的姿势躺在马路中间。
因为语言不通，罪犯又是当地人，肇事司机注定是找不到了。这就意味着，静怡必须全权为这次事故负责。软组织挫伤、内脏损伤，鼻梁桥被撞断，右脸缝了十多针，后来发现耳膜也受损了，听音能力下降。从静怡发来的照片，我看到缝针的线，从眉梢一直蔓延到了颌骨。
告诉我这些时，静怡依然十分暴躁。但虽然她不明说，悔恨却一直折磨着她。因为她无声无息删掉了过去朋友圈里好看的照片，还要把相机、自拍神器、各种衣服首饰卖掉，一点后路也不愿留下，仿佛在惩罚断送了旅游网红梦的自己。
最终，因为相机的定价超出我的预算，我没有买。我问静怡：“你把这些都卖了，以后不打算旅游了吗？”
静怡有点激动：“还玩什么玩，我整个脸都毁容了！” 沉默了一会后，她又说：“不过医生说，我这条命能捡回来，已经是很大的幸运。我想凑钱把脸修复一下，以后，不想再冒险。”
我迟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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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星子
/ 人民教师 /
配图 |《伪装不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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