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启星被闹铃吵醒,窗外已是金雀啾啾、黄莺呖呖,紫燕关关,春天已经悄然而至。霍启星睡眼惺忪地看了眼闹钟,已经七点半了。他合起俯在身上的那本书,将其在书架上归类放好。他昨晚看书看得太晚,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啤酒谋杀案》,他最喜爱的一本书被重新又看了一遍。那扑朔迷离的情节,繁杂的线索让人如坠九霄疑云。可当侦探波罗抽丝剥茧地搜寻出案件的真谛,那精确奇巧的推理却让人拍案叫绝。波罗是霍启星心目中的偶像,一个虚拟被创造出的人物,却因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合璧骈珠、绿墨淋漓的才情与智慧,在几十年里鲜亮地活在侦探小说迷的心中。当然,霍启星不但是个资深的侦探小说迷,还是一个香港地区赫赫有名的私人侦探,数十年中,接待了无数的客户,处理了几多纠缠难解的案件。在每一个警方都无法破解的案子中去伪存真,拂尘见金。将很多冤屈之人解救于藩篱,将无数丧尽天良的真正凶手送入井穴。他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能柙虎樊熊、纵鼠横狐,可能力愈强,责任也愈重大,他这一生一定要竭尽所能与罪恶作斗争,把所有的妖氛孽蛊送进大牢,还人世间一个清白。
可是,可是有一件事却是他的心病,他心底最柔软的痛。霍启星翻开了身边的剪报簿,影视巨星裴丽云在自家豪宅被人离奇谋杀的消息遮云蔽日地印满了整张剪报。其中还包括各种繁杂的线索、证人冗长的叙述、警局一无所获的勘探,都让霍启星在若干时日里头疼欲裂,心痛万分。因为他是裴丽云忠实的粉丝,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单恋着的爱人。裴丽云,香港影坛熠熠闪耀的一颗巨星,有着皎若朝霞的容颜,灼如芙蕖的风姿。她在银幕上的每一个妙眼斜瞟都似惊鸿翩飞,每一股柔情绰态都能惹人无限唏嘘。这样一个转盼绮靡,飘忽若神的女子,就这般惨烈地死在了自己的家中,让全世界所有的影迷在她仅存的影像中感受她的每一丝轻喟、每一点情泪。可是霍启星是个私人侦探,一个才情峥嵘的私人侦探。于公于私,他都不允许这样一个女子轻然死去。警局万般勘察,线索千缕,却依然没有结果而成为无头悬案。霍启星跃跃欲试却不被允许进入现场,以致得不到任何线索。于私来讲,他忘不了她瑰姿艳逸、芳泽无加的美颜,抛不掉她明珠耀躯、珥瑶壁琚的风神。她在银幕上每一句警语誓言都象是对自己的山盟海誓;每一滴情泪都像依傍在自己怀中的悲啼咽楚猿。如今娇花不再鲜,芳魂无处觅,断香零玉沉埋地,只一株梨树靠檐幽。霍启星的心中不允许她这样,也不允许自己为此无可作为。
他这样窃窃思考着,换上西服便到了楼下的工作室里。秘书小姐取来一沓名片,随后职业化的喃喃报述着:第一位林女士,丈夫私包了一位小明星,想请您跟踪他。第二位蒋先生,女儿失踪了,可能与男朋友私奔,请您找寻。第三位翁先生,有一笔外债,欠债人失踪,请您帮助找寻。霍启星虚拳咳嗽着,紧皱着眉头,现出不耐烦的表情。“还有什么案子?”
“噢,还有一位裴女士,据她称自己是已故影星裴丽云的侄女,看起来神情恍惚,一直待在接待室里不肯走。”秘书小姐言道。
“哦,把别的案子都推掉吧,请裴女士进来。”霍启星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脉,怔了怔神,为自己调了一杯英式伯爵茶,而后悄然等待着。
房门轻启,进来一位妙龄女士,玫粉色的香奈儿套装,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手中挎着一只小号的迪奥包。霍启星从她的衣饰看到她的面庞,手中端的伯爵茶差点泼楞出来。她的面容,一样郁郁的娥眉秀目,秋波忽溜;一样微翘的嘴角,丹唇外朗,与裴丽云是如此的相似。
女孩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中,呷了一口秘书送上的咖啡,抬眼望了一眼霍启星,“听说您是最好的私人侦探,我才大老远地跑来,希望您能为我指点迷津。”
“小姐言重了,在下只是有些小伎俩而已,或许能帮上您的忙,我愿倾听您的叙述,为您愁城解围。”霍说了几句客套话。
“我叫裴敏,是裴丽云哥哥唯一的女儿,裴丽云是我的姑母,我父亲母亲早已仙逝,在多年前的一起游轮翻船事故中丧生,自此后我便一个人孤寂地成长,只有姑母经常关怀我,小心地呵护着我,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也将我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姑母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半山山顶的别墅中,每到暑假寒假便接我去住几个月,不见面的时候便书信或E-MAIL往来。去年年初,姑母却被发现孤身死在自己的别墅寓所里,脖颈有绳索电线类牵拉的痕迹,胸口又中了一刀,血膏涂地,惨烈异常。当时虽有警方介入侦查,案件却因头绪繁杂无果而终,媒体更是各种揣测甚嚣尘上。姑母去世,我当然伤心万分。可突然有一天姑母的律师找到我,言说按照她生前的遗嘱,这所半山别墅大宅归我所有,还包括香港红禾银行保险箱内的许多钻石珠宝、股票、债券、存款和现金。看来姑母也知道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居然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我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名富翁。而这时候我已经恰巧订婚,有了自己心爱的伴侣。”
“这不是很好吗,那您今天来这儿要阐述何事呢?”霍启星不解地问道。
“霍侦探,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姑母信件中提到的她深爱的男孩和我的丈夫是同一个人。”
霍启星手中的茶杯没有拿稳,差一点泼楞出来。“你是说你姑母有心爱的人,而你觉得和你订婚的丈夫是同一个人?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
“因为这些信,姑母的信件,她对我毫无保留,无话不谈。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比她小的男孩,这些是她寄给我的信件。”言罢,裴敏取出一沓信件。
“请允许我------”霍启星抽出一封信件仔细研读起来。
“敏儿,我不知怎样对你说。我曾经对你讲过,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和与无数男子的感情纠葛,我的心好像冻蕊寒葩,展不开一丝笑妍;就好像水漫枯荷,搅不起一丝波澜。可是可是,老天眷顾我,让我遇到了他。他是一个飞行员,当我第一次看到那飒踏磊落的气质,爽朗清举的风姿。他那撩人的眼眸,似看惯了长空中的云涛起伏,飞雁横渡,又似能忘尽女儿心中的冉冉春心,风月翩翩。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比轻车随风,飞雾流烟;当他微笑了,便是梨花落尽,芍药盛放到荼蘼。这样的男子若为他换上戏服中的古代汉服,他便是文采斐然,琴挑文君的司马相如。笔下的文字势能凤翥龙蟠,翻江煮海,琳琅的琴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若是穿上现代的服装,便是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的神迷富豪,董事会上锋芒毕露的年轻才俊。
天哪,裴敏,你不知我有多大的欣喜,认识他以后我有多大的改变。你知道他是多么的多才多艺。他当过兵,会开私人飞机、会开游艇、还会开军用摩托、会打高尔夫、会溜冰、会各种泳姿、会攀岩、喜欢探险、绘画、滑板、健身。你知道多年来我除了拍戏一直幽居在家,我本是一只守拙的鸾凰,真怕自己斗不过那些争春的莺艳。可是,天哪,我比他大十二岁,十二岁是多大的差距,有多大的鸿沟。可天知道,我的心还没有老,我曾经在海外游历,看尽欧美的旖旎风光。在崇山峻岭上长吟,在冰雕前驻足,在山地上滑雪。我的心没有老,每当夜阑人静之时,依然沉醉在长门赋的转侧绮靡,沉吟于托尔斯泰的悲怆,迷醉于文艺片中光怪陆离的情感世界。但是,那么多年,都无人与我倾谈,感受我的每一声喟息,读懂我心底的每一丝弦音。直到遇见他,他的轻声慢语,他的阳光气息,缠绵着我的每一分呼吸,抚慰我的每一点伤痛。
我改变了很多,不再蜗居在家郁郁寡欢,随他一起畅游,一起高谈,一同出入歌剧院、话剧院,一同步入摄影展、画展,但是媒体却没有捕捉到我俩的一点讯息。天哪,我的心在飞扬,敏儿,我只有告诉你一人,你是我唯一的听众。”
霍启星看完了一封信,抬眸看看坐在沙发上踌躇不安的裴敏,“这不是很好吗?没有什么问题呀。”
“那您再看看这封信。”裴敏从信件中抽出了一封。这封信被小心地折叠好,随后再塞入信封中,展开后却是另外一重世界。
“敏儿,不知道怎么与你说,我与这个男孩已经交往快两年了。确实,他给了我许多从未有过的澹荡如醉、香魂欲化的感觉,可是我渐渐地感觉有些不自在了。我确实为他花了很多钱,跑车、名表、名牌服装,这些我都不在乎,可现在我对这个人有些怀疑了。他总说自己是新加坡富商的二姨太所生之子,在香港读的大学,可他对新加坡的游览名胜却一无所知。我询问他所读的大学,所修的科目,他茫茫然不知所云。我曾经到该学校查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学生,难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他还多次打听我保险箱的密码,打听到底有多少珠宝存款。最可疑的是他知道当年我得了金马影后时,曾经有个摩纳哥王储疯狂追求过我,派人送来了不下十套价值千万的珠宝。包括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得的一颗祖母绿式切割粉钻戒指,一只钻石及祖母绿的鹦鹉胸针,还有一颗价值连城的13.22克拉梨形彩钻,天成国际春拍的59.93克拉深彩橙棕色钻石。这个男孩不断地诱逼我说出这些珠宝的下落。
敏儿,我好伤心,又好忐忑,他曾经千般顺从万般随,与我如影追行,分不开如刀划水。敏儿,我已离不开他,可我到底爱得对不对,他是否是个骗子,我不能面对现实,我不能相信。”
信件的末梢字迹已经模糊,象是被泪水沾湿,洇散开来,时间是二月十日。霍启星想了想,裴丽云是二月十五日被佣人发现惨死在家中,“那有如何,最多只能说她遇到个情感骗子,这与她被杀没有必然的联系,只能说这个男孩是个嫌疑人而已。而且,警方经过大量的调查也应该排除了他的怀疑,否则他现在早就应该在监狱里。”
“我怀疑的并不是这些,我是怀疑这个男孩和我现在的丈夫是同一个人,他同时出现在我姑母和我两个人的情感世界中。现在我继承了这座大宅,也搬进了大宅,这种感觉却越来越明显。”裴敏喃喃叙述着。
“这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您是否伤心过度或神经过敏呢?”
“不,我请您相信女人的第六感。姑母所描绘出的这个男孩,虽然我未曾谋面,可他的形态举止与我的丈夫一般的潇洒自如,他们的爱好、品味都及其相似。我也是疯狂地爱着他,以前一直以为是巧合,可当我们搬进大宅后,我发现了一些小事,感觉非常奇怪。”
“噢,什么事?”
“客厅里挂着一幅姑母的肖像,那是姑母的戏照,当时她正饰演话剧玛戈皇后,穿着奢靡的戏服,神采奕奕,倾城倾国。可我的丈夫面对肖像却左右回避,不敢正视,特别不敢看肖像的眼睛。而且我发现他似乎对大宅很熟悉,能很快找到路径。总之,各种奇怪的事,各种奇异的感觉。”
“这可能是你的错觉,男性的方位感比较强,比女性更能准确地找寻方向,这是很正常的事。”
“哎,你不懂,你们男人不理解。他身上有种女人无法抗拒的特质。我和我的姑母是女性的两个极端,她在银幕上转盼流睛,光润玉颜,风姿似轻云蔽月,飘摇若流风回雪。她的每一个转身都似粉蝶翩翾,每一句言语都气若幽兰。她让无数的男人为之倾倒,自己也遍历情场,几度沉浮。象我姑母这样的女子什么男人没见过,谁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宁愿茕茕孑立孤寂一生。可就是这样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年轻人却让她抛却一切的顾虑,沉溺情海。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人,如果他是坏人,他能把自己险恶的用心隐藏地很好。
可我呢,瘦弱、矮小,容颜身材平庸得象路边的野草,即使有一点象姑母,也不及她倾城风姿的十分之一。没有一个男人会正眼看我,而我也不屑与他们交往。唯有在书的世界中我才能自由徜徉。可自从遇见了我的丈夫,他与我有着同样的诗文爱好,熟读《文选》,贯通史编,摛词绮合,写的文章铺陈词藻、华丽繁复、清丽芊眠。他写给我的情书,香浮墨华,文采殊渥,让人看得禁不住泪流满面。连我这般琴心寡淡的女子都倾心相许,他该有多大的魅惑力。而且奇怪的是,他是一个工作非常繁忙的业务经理,经常出差,而姑母的爱人是开客机的飞行员。每次我男朋友出差,飞行员便在我姑母身边出现;每当飞行员要远航,我的爱人便回到我的身边。姑母死后,我们搬进了大宅,他一直催促着我去红禾银行查看姑母到底留给我多少遗产,积极得有些过头。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摩纳哥王储赠送给我姑母价值连城的珠宝,每隔几天就问我一次,可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些珠宝,我偷偷去红禾银行的保险库,也没见过这些珠宝。”
“那您需要我为您查清什么事呢,恐怕鞭长莫及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姑母为何人所杀,飞行员,我丈夫,失落的珠宝,还有家中发生的各种怪事。”
“家中有何怪事?”
“林林总总,很多很多,一言难尽啊。我希望您以我同学的身份在这个暑假住进我家,借口是要考取私人医生的行医执照,顺便在香港游玩。”裴敏神情激动。
“这,恐怕有点不太妥当。”霍启星的心中早已跃跃欲试。
“我会给您高额的报酬,只住两个月。”
“报酬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有没有趣。我想,应该可以吧。”霍点头笑应了。
站在半山别墅的花园面前,霍启星有种惶惶然迷醉的感觉。白色的城堡、雕栏玉砌、九薇花琐,看似恢弘气派,其实像个白色的坟墓,锁住了娇花玉容,锁住了魂消泪零,锁住了女儿家所有的期盼、痴恋、冤屈,霍启星摇了摇头,轻轻按了按门铃,年长的英式管家谦恭地开了门,请他在客厅稍坐,自己去请女主人。趁着这个空隙,霍启星仔细观赏了整个客厅,偌大的客厅,木梁挑空,繁密的水晶吊灯花团锦簇地悬在半空,丰茸的幼树,瑰木的欂栌,地上铺着花纹细密的大理石地砖。软绵而厚绒的波斯地毯,编织着鸾鸟与孔雀的花纹,四壁的墙上全部黏贴着枫丹白露壁纸,气派的欧洲古典宫廷家俱充纫于中,乳白色嵌着金边。高大的落地窗对着花园,一眼望去能看尽半山的所有别墅群,仿佛身在袅袅云端。墨绿色天鹅绒的窗帘、法国的陶瓷装饰、范思哲的下午茶摆件,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过,裴丽云,是你的品位吗?这些都是你亲手要求装饰的,都是你的品位,你的情愫,而你的玉身就被人发现躺卧在沙发后,血膏涂地,芳魂渺然,霍启星闭上了眼眸,呷了一口伯爵茶,禁不住浮想联翩。
裴敏从冗长而华丽的楼梯上飘然而至,在沙发上稍坐片刻,便把关键侍从都打发走,开言说让霍启星先检查整个别墅的房间。霍欣然应允。他先蹲下身去仔细研究客厅里靠墙摆放的一个落地钟。霍启星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了钟的每一个配件,包括钟陀和分针、秒针。
“这个座钟很奇怪,有很多次,确切地说是凌晨一二点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每当我被声音惊醒,就发现枕畔边的丈夫不见了踪影,我估计他可能去检查那只钟了。可有一次我悄悄地跟他下了楼,发现他正匍匐在客厅的地上,用力在撬动座钟的底部,还悄悄取下钟陀、表针,仔细摆弄凝视着。”裴敏言道。
“哦?你放心,我会检查的,你丈夫呢?”
“他出差了,要五天以后回来。”
“哦,去哪里了呢?”
“法兰克福。”裴敏应道。
霍启星敏锐的双眼掠过客厅的落地窗,所有家具,双眸停顿在墙上那幅画上。“为什么要用绒布蒙着,你丈夫不敢看吗?”
“是的,他说看了晦气。”
征得了裴敏的允许,霍拉开了尘封的绒布。裴丽云身着十六世纪后半叶胡格诺战争时期的艳美服装,熠熠闪光地站立在西洋牡丹边。盘绕的乌黑秀发,繁复的蕾丝褶边,她的神韵如柳亸花倚,她的眼神慵懒似飞燕娇嗔。如此的一个女子,在银幕上百变无常,刚强时能趟虎伏龙眠,娇柔时能引凤啸鸾吟。现如今却是香消翠冷伴蚍蜉,粉肌已枯玉容难睹。画像的眼睛如此妖娆美艳,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裴敏的丈夫为何不敢看这幅画,不敢看画像的眼睛?
霍启星又随裴敏上了二楼,二楼一共三个房间,一间客房,两间管家和仆人的房间。
“管家和仆人都住在这儿?”
“不,我丈夫柳杨不喜欢仆人住在家里,一到晚上九点就把他们赶回家,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裴敏答道。霍启星逐一仔细检查,又随裴敏上了三楼。
“这是我们的卧室,”裴敏推开了房门,偌大的一间房间赫然显现。华丽的欧洲古典床褥,刺绣着合欢花的锦绣帷幄,晚香玉与迷迭香织就的被褥,奢靡、富贵,暗藏玄机。“这是当初裴丽云的房间吗?”霍启星问道。
“是的,我丈夫本想换一间房,可我拒绝了。”
霍启星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梳妆台上的每一张照片,裴敏笑得羞涩而幸福,旁边的男子应该是柳杨,风姿若玉山琳琅,神韵如琪树翩翩,每一处眼角眉梢都能惹莺颠燕狂。怪不得连裴丽云都堕入情网。
旁边还有一间储物间,一间书房和一间偌大的储衣间。霍启星在储物间里翻找了一下无甚收获,又踱去了书房。书房分为两部分,东厢是各国名著、诗词曲赋、元代杂剧,西厢是大量的侦探小说、惊险推理小说、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回忆录,甚至还有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我想这里是你的书,那里是他的书。”
裴敏笑着点了点头。
进了偌大的储衣间,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令人惊奇的并不是裴敏的衣服,而是他丈夫有数不清的各式衣物:西服、礼服、燕尾服、起居服、吸烟服,数不清的袖扣、领带领结、各式意大利西班牙手工制作的皮鞋,高尔夫球杆一整套,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你丈夫很爱打扮。”
“是啊,梳妆台和起居室里都是他的护肤品和保养品。”裴敏无奈地说。
霍启星想再往上走,看上去第四楼是一个储藏室。“上面非常乱,都是我姑母以前的旧衣服,旧戏服,还有一些影碟照片,没有什么可看的,而且房门落了锁,我也没有钥匙。”裴敏言道。
“钥匙,呵呵,要查就查清楚,”霍启星走到四楼取出两只发卡,对着锁孔折腾了一会儿,“嘀嗒”一声响,储物间被打开了。尘封的蛛网迷迷蒙蒙编织在每一个角落,房间里堆满了裴丽云曾经穿过的戏服,日常穿的礼服、沙滩服、鸡尾酒服,她的影集堆砌得有半堵墙那么高。翻着那些影集,裴丽云倾国倾城的风韵似烟云掠过,旁边还有一口布满灰尘的大箱子。
“这个箱子是锁着的吧。”
“噢,是的。”裴敏答道。
霍启星一抬手,箱子却被打开了,“已经有人开过锁了,先下手了。”霍言道,随即在箱子里翻检起来。一件十六世纪的法国式宫廷戏服破败不堪灰尘蒙蒙地躺在里面,显然和一楼客厅里那幅画上是同一件衣物,一样繁复的蕾丝,一样的珠宝错杂。霍启星掏出手绢将戏服裙幅上的每一颗珠宝都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研究,随后仰头轻然一笑。
“这件玛戈皇后的戏服是我姑母自己找人按照当时法国宫廷的装束缝制的,因为剧团经费紧张,而我姑母又很喜欢这部戏,就自己花钱制作了戏服,裙子上都是裁缝钉上去的假珠宝。”裴敏言道。霍启星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了身,并关上了箱子,“当然,当然是假珠宝咯。”言罢随裴敏一起下了楼。
“我想你丈夫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今天的检查暂时到这里为止,您休息去吧。”
裴敏点头应允,又转过身来说:“还有另一件怪事,每天下午四点,阁楼上就会有沉重的脚步声。”
“好,这件事我们明日再查。”
用罢晚膳,仆人们拉上厚重的窗帘,打开水晶吊灯并点上烛火,随后仆人悉数回家,偌大一座别墅空空荡荡,像极了一所大墓。霍启星点着烟,悠悠然坐在沙发上望着裴丽云墙上的画像,陷入了沉思。裴丽云啊,裴丽云,你的绝世风采已繁华顿消,阁楼中的一切都挂满了蟏蛸,玳瑁空梁燕泥抛,坟头上鸱鸮也么高,白日里狐狸啸,玉砌空堆马粪高。到底是谁杀害了你,是谁在这所别墅里搞鬼。霍启星一边抽烟,一边慢慢走到裴丽云的画像前。裴丽云的一双明眸勾魂摄魄,如琳琅琬琰,似骊珠清圆,直看到人的心里去。猛然间画像发生了变化,裴的眼眸轻闭了起来,一粒圆润的泪珠自她月亮般精圆的面庞滑下,沿着画框滴到地上,凝固成一颗水晶。天地玄黄,朗朗乾坤,这世间真有这般的怪事。霍启星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盯着画像,依然是画中的人儿闭着眼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下,在地上凝固成水晶。霍启星从地上捡起水晶,水晶在他掌心泛出熠熠的光泽。裴丽云,你到底有何冤屈,是在向我诉说吗?你的死如玉树歌终,琼花劫到,你留下的戏服与影集在阁楼中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终有一日,我定会为你洗清冤屈。霍启星在心底暗暗下了誓言,把满把的水晶装入了西装的口袋。
第二日清晨,霍启星一大早便起了床,从客房里走出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重新审视肖像,画上的裴丽云依然风姿绰约,明眸闪烁,地下也没有水晶遗留的痕迹。英式管家与仆人们已然上班,将霍启星请到偌大的餐厅去用餐。早晨丰盛至极,有牛奶、果汁、培根、煎蛋卷、吐司、披萨,乃至中式稀饭和欧式甜点应有尽有。管家和仆人在旁肃立,不苟言笑。霍启星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朝英式管家发话,“你是何时进得府,在这栋别墅里干了多久,裴丽云小姐在世时是你照看家吗?”
“回先生的话,我是新雇用的,这些仆人也是新的,原先的仆人和管家听说在裴丽云小姐过世后都先后离开了家,联络不上了。”
“哦,原来如此,是谁请你们的?”
“是先生请的。”
“嗯,知道了,菜做得不错。”
正当霍启星将半块培根塞入嘴中时,园丁慌里慌张地从外跑进厨房对管家说:“先生回来了。”
“不是说五天吗?”管家自言自语道,随后忙不迭地冲了出去。
门外汽车的喇叭声滴滴地响起,花园的铁栅栏徐徐开启,霍启星隔着落地玻璃窗朝外望去,只见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跑车冲进了车道,随后下来一个身材欣长的年轻人,穿着考究态度傲慢。他把车钥匙抛给了管家,自己径直朝客厅走来。一进客厅便朝沙发上一座,仆人送上了当天的报纸,他一边浏览着报纸的版面,一面不经意地用眼睛瞥着厨房里的餐桌。霍启星用完早餐,决定会一会这个年轻人。
霍大步流星地走向客厅,年轻人则放下了报纸,认真地审视着霍启星。
“你是小敏的同学吗,我听管家说的。”柳杨一双褐灰色的眼睛将霍从头到脚观望了一遍。
“我是她的高中同学,大学读的是医科,行医多年后准备在香港定居,考了私人医生的行医执照,顺便在香港游玩一下,叨扰你们了。”
“噢,那您就安心住下吧,大概要住多长时间。”柳杨满脸的不高兴。
“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霍启星说到这儿,看着柳杨不友好的表情,仿佛唯恐自己多住一日,心想只有在一月之内将案子破掉。
“我刚回来,从法兰克福回来,今天春光明媚呀。”柳杨伸了一个懒腰,“我想放松放松,不如我们两个男人去喝一杯怎么样?这附近有个很不错的酒吧。”
“大清早去喝一杯,”霍启星想了想,欣然应允。
两人驱车了一段时辰,便到了一处摩登的酒吧区,柳杨跳下了兰博基尼,将霍启星引进了一间小巧的酒吧,坐在吧台前神情慵懒而闲散。他自己点了冰岛汽酒,霍启星要了杯威士忌。
“你们是高中同学,高中时追裴敏的人多吗?”
“多啊,她是班里的才女,有很多男生喜欢她。”
“真的?”柳杨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才女都有些神经质吧。”
“神经质?”
“自从她姑母离世,小敏就有点恍恍惑惑的。心情沮丧,无端发火,乱扔东西,与我外出时,应该带的东西没用带,不该带的东西却装满了随身的手提包,随时随地会歇斯底里大发作,脸涨得通红,嘴唇青紫。”
“是真的吗?”
“当然,她还无端偷我的东西,我经常有一些什物找不着,最好发现在她手提包里。更可怕的是,每当晚上仆人回家,她会绕着屋子乱跑。你说是不是姑母之死让她心生抑郁,慢慢发疯了?”
“应该不会吧,”霍启星开始认真审视这个男人,审视他団辅圆颐,芙蓉菡萏的外貌,转侧绮靡,顾盼便妍的眼神,然后,然后呢,也许是深藏在他美貌下狠辣歹毒的心肠。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证据呢?
霍启星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把璀璨的水晶,摊开手掌给柳杨看,“你们的房子好妖怪呀,夜半十二点,客厅里裴丽云的肖像画会留下眼泪,泪滴入地,化成水晶,不骗你,是真的。”
柳杨适才还阳光满布的面部,瞬间阴翳骤生,化为阴霾遍布,他呛咳了一口酒,随后掏出手绢来擦拭,顺便擦拭掉太阳穴的一滴冷汗。“霍医生,不要开这种玩笑,会吓死人的,自从住进这所别墅以来,我一直想把那幅肖像画换掉,扔到上面的阁楼去,甚至想把它烧掉,可是裴敏不同意。她对她姑母太崇拜了。总之这幅画很邪气,看得人阴森森的。”柳杨皱着眉头呷了一口酒。
“您以前认识裴丽云吗?”霍启星问道。
“当然不了,哦,我想起来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很迷恋她的电影,缠着我父母去看她演的话剧的首映礼,还到后台献过花呢。”
“我很好奇哦,当时是怎样一幅情形呢?”
“呵呵,那件事好有趣,我还是个小孩子,个子矮小,捧着一大束百合花去献给她。还对裴丽云说:‘裴阿姨,您说追求你的人从这里排到法国,是真的吗?我可以追你吗?’”
“哦?然后呢?”霍启星颇有兴致。
“然后裴丽云认真地对我说:‘你想追求我,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多考虑几年呢?’”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好像裴丽云当场就褪下一只长手套给这个小男孩,说是等他想明白了,带着手套来寻她。”
柳杨楞了一下,讪讪而笑:“你怎么会知道的,那只手套早被我小时候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想裴丽云当时很美。”霍启星问道。
“是啊,大概二十出头,鼎盛的时光。很美,美的象洛神,华容婀娜,神光离合,令曹植止步而望餐;美的象巫山神女,絶殊离俗,靓装刻饰,妩媚纤弱,令楚襄王情意绸缪,两心暗结。”柳杨抽了一口烟,思绪飘飏到了远处。
霍启星听他所言,突然一阵心痛。倾城倾国的裴丽云,如今的魂魄似长风吹断鸢,晴曦散晓烟。她的灵魂本应该停驻在蓬莱仙境,在那麟凤洲偏,蓬阆山巅,那里有蕙圃芝田、白鹿玄猿、碧瓦雕栏、月馆云轩,楼阁蜿蜒、门闼勾连。可是现在,你的魂魄还在别墅里飘荡,寄居在肖像画上泪滴寸盘,我怎样才能帮助你?
柳杨的一声结账打断了霍的思路,他说:“我下午还有一场高尔夫球赛,不能陪你咯。”
“请便,请便。”霍启星应答道。
柳杨出了酒吧,坐上兰博基尼一路绝尘而去,霍启星叫了辆计程车缓缓跟随,兰博基尼几经蜿蜒到了一处乡间的小木屋。柳杨下车后,左右张望了一下,便进了木屋。进去了半晌后,又出来了,坐着车重又出发。
霍启星兴致大起,蹑手蹑脚地靠近木屋,私自开了锁进得屋内。小木屋内的一切让他大开眼界,无数女人的照片贴满了整片墙壁,其中有好几张是裴丽云中年时的照片,灰尘蒙蒙的桌面上放置了好几本影集。霍启星随手翻阅了几本,都是柳杨与墙上照片里的女性左拥右抱,软玉温香的图片。翻到最后一本,却是他与裴丽云的照片,整整一本,一起打网球的、用餐的、酒吧的、精品店的、攀岩的、开游艇的、溜冰的、滑雪的、游泳的、旅游的,柳杨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各种天赋,而裴丽云则笑得幸福而甜蜜。霍启星继续往后翻阅着影集,在影集的最后,一只墨绿色的蕾丝钩花长手套掉落出来,落在了地上。这只手套与裴丽云客厅肖像画中所戴的手套如出一辙,及其相似。不由自主地想起柳杨适才在酒吧里所言所说,当他还曾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剧场的后台化妆间里向裴丽云献花,并扬言要追求她。裴丽云面对一个小男孩的懵懂言语,由不得陀颜满面,春情萌动,留下了一只长手套,也留下了情丝一缕。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是这样。十多年后,柳杨已长成了一个玉山琳琅,才情洋溢的青年,他带着这只墨绿色的长手套又找到了裴丽云。霍启星由不得轻闭起了眼眸幽幽叹息,思绪飘飏万里。裴丽云面对这只手套时一定红晕满面,惊喜万分。她一定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难得的缘分。在她鼎盛的时期,无数男人迷恋她的佩瑶风影,衣动霞光;缠绵在她琳琅琬琰,转盼多情的眼眸;贪念她的凤鞋轻点,舞娇歌艳。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最终留在她的身边,陪她看阳春残雪溶化,依傍着她蹙愁眉慵游倦耍,她一生看尽了天下的男人,了解他们的虚荣,恨透了他们的薄情,任何人都搅不起她水漫枯荷般的一丝心芽。可是当她面对十多年前的那只长手套,忆起自己曾许下过的诺言,刹那间好比元神入彀,灵胎再投,她终于折服了,折服在柳杨飞舞流烟的眼眸,排空电转般的追求。可是她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个小男孩早已成为心机重重的捕猎者,游走在无数红裙紫纱间的风流客,更没有想到他会贪恋她的珠宝,觊觎她的财产,甚至可能最终把她杀害。她心中所爱的人只是一个幻影,根本没有一个痴情念热,万古无缺的爱人。根本没有人真心情愿为她补恨填愁,鹤转瀛洲。
可是,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霍启星思考着,这个小木屋内的所有物件只能证明柳杨认识裴丽云,不但与她交好,还与其他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证据证明他曾经觊觎她的财产,继而杀害了她,也不能证明他同时在和裴敏交往,更不能证明柳杨由于裴敏是裴丽云唯一的亲人,而费尽周折与其结婚。柳杨先前所说裴敏歇斯底里的情况是否属实?还是故意将她逼疯?裴丽云是怎样被杀害的?为什么在警局细致入微的排查中,柳杨却被疏漏了?摩纳哥王储所赠的价值连城的珠宝到底有没有,抑或只是讹传?有的话在哪里?别墅中的灵异事件又是怎么回事?一切的一切都是迷,静待自己去揭晓。
霍启星走出了小木屋,又驱车回到了别墅,刚踏进别墅,却看到裴敏一个人在哭泣。霍启星小声询问,裴敏抽抽搭搭地说:“他跟我打了电话,说我故意丢掉了他的高尔夫球杆,说我有精神病,可老天在上,我没有啊。从我住进这栋别墅,奇怪的事情就接连发生了。首先是柳杨不断地少东西,烟盒、打火机、袖扣、手表、钱包,甚至高尔夫球杆套。他到处疯狂翻找,最后这些东西居然都出现在我的衣橱里、化妆盒里、手包里,都被小心隐匿得很好,高尔夫球杆套居然被埋在花园的花丛里。我询问了仆人,他们都一无所知。就算女仆能接触衣橱、化妆盒,可手包我一直带在身边呀。柳杨开始怀疑我,说我自此姑母死后得了抑郁症,得了精神病,慢慢的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了。”裴敏不断地浑身战栗,泣不成声,继续说着,“有一天半夜我失眠,到客厅坐坐,突然看到姑母的肖像,掉下的泪珠落地化为水晶。当我告诉柳杨,他脸色大变,气急败坏,说我得了妄想症,是个彻底的精神病,可我真真实实看到了眼泪,还拾拣了满袋的水晶。柳杨叫嚣着要烧掉这幅肖像,说有邪气,但我执意不肯。姑母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给我,只有这幅肖像是我唯一的记忆,争执之下,他打了我后扬长而去。而且这栋别墅的阁楼非常阴森,每当下午四五点钟,楼上就会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每天都是这样。”
“这段时间柳杨在哪里呢?”霍启星问道。
“他都在高尔夫球协会打球或者别墅的社区男人俱乐部游乐。你听,这声音又来了。”裴敏用手指指了指楼上,只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在楼顶移动,整幢别墅由于老旧不堪似乎都在跟着颤抖。
霍启星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四楼,站在楼梯口仔细倾听着,随后慢慢逼近阁楼的储藏室,自己储藏室的门半掩着,有轻微的手电筒灯光的光线从里面射出,只听得有人粗重的喘息声、翻找物件的拉扯声、丝绸织物互相摩擦碰撞的窸窸窣窣声、物体从搁板掉落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阵幽幽的叹息声。霍启星刚想进去,只依稀见到柳杨疲惫而满身灰尘的身影从里面闪出。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向楼道的另一侧,在朝外的阳台上一根厚实的绳索从上盘结而下。柳杨四下看看无人,便顺着这根绳索攀爬而下,落至地面后骑上一辆自行车便远去了。霍启星待他远去后,蹑手蹑脚进了储藏室。储藏室里依旧灰尘蒙蒙,但明显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裴丽云的所有戏服都被仔细翻检过,但柳杨显然是一无所获。那么看来,每次都是柳杨偷偷回来在阁楼的储藏室里翻找东西,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如幽灵一般恐怖,引得本已脆弱至极的裴敏猜测连连,惊慌失措。那他到底费尽心机在找什么呢?难道裴丽云在红禾银行里的珠宝财产还不够满足他的贪欲吗?还有什么更吸引他如此上下折腾?
霍启星走近那口大箱子,打开后,那件玛戈皇后的戏服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裙幅上缀满了星辰般繁密的假珠宝。霍启星拿出手机将所有珠宝都拍了照片,又用小剪刀小心地剪下了一粒珠宝,用手帕包好回到了客厅。霍对裴敏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一个星期,长则两个星期。有些证物需要证实,目前柳杨还不会对你怎么样。”
“是他吗?真的是他搞得鬼吗?”裴敏激动地问。
“嗯,暂时还不能确定。”
裴敏心神慌乱地送走了霍启星,颓唐地坐回了客厅里。
霍启星离开了半山别墅后,日夜兼程地进行着调查。一面联系珠宝商朋友对戏服上的假珠宝进行鉴定,一面联系警局的熟人翻阅当年裴丽云案件所有相关人员的资料,马不停蹄地忙了一个多星期。两星期后,他胸有成竹地又回到了半山别墅,进了屋子却让他大吃一惊。裴敏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口中胡言乱语意识不清。
“裴敏,是我呀,我是霍启星。”
裴敏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扑到了霍启星的怀里,“我不是疯子,我没有偷藏戏票,真的,我没有。”
“怎么回事,裴敏你告诉我。”
“你走后一个星期,柳杨拿出两张芭蕾舞票,说隔天带我到大剧院去看芭蕾舞《胡桃夹子》,戏票就被他放在西服的口袋中,可到了出发的那一天,他却翻箱倒柜找不到戏票。我对天发誓没有碰过戏票,可他发疯一般地指责我,偷戏票还戏弄他,最后他在我的首饰盒里发现了这两张揉在一处皱巴巴的戏票。他大发雷霆,指责我是精神病,是疯子,当时管家还没下班回家呢,柳杨撕坏了我的睡衣,撕烂了戏票,砸坏了镜子,扯断了我的珍珠项链,天哪,他还是不是当初我认识的这个人。昨天夜里,我发觉他不在我的枕畔,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只见他正在鼓捣客厅里的那只钟,匍匐在地上,拼命地在拨弄钟陀和摆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突然凶相毕露,叫嚣着不要我管,叫我去看精神科医生,霍侦探,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呢?”
“你当然没有病,只是被人诬陷了,你现在很危险,我想今天晚上他还会捣腾那只种的,晚上你就早点睡,等我叫你看好戏。”裴敏停止了哭泣,认真地点点头。
一到夜间,圆月凄凉,霍启星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悄悄躲藏在小客厅的帷幕后面,仔细聆听着,聆听着。过了一个钟头,从楼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有人从楼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里。霍启星探出头去,看到的是柳杨。他轻轻地走到座钟前,打着手电,仔细拆弄起来,鼓捣了半天,座钟的表针发出嘀嗒一声轻响,整个座钟的钟身朝左面轰然移动,墙壁上露出一个黑黑的墙洞。柳杨明显欣喜若狂,他伸出右手朝墙洞里掏去,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巧的木盒子,柳将它放在地上使劲打开,未料到里面只有一封信,柳杨颓唐地坐在地上,显然受了打击。
客厅的灯光骤然亮了起来,霍启星从帷幔后走出,裴敏穿着黑色的小礼服从楼梯上姗姗然走了下来,在客厅的沙发上翩然坐下,柳杨惊愕地看着他们二人,显然不知所措。
霍启星大步流星地走到地毯的中央,点上一支烟开始喃喃叙述起来,“今天让我来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要从十六年前说起。十六年前,年轻貌美的裴丽云凭借着出色的演技和翩若惊鸿的气质成为香港影坛一颗冉冉上升的巨星。整个东南亚有无数男人为她絶殊离俗、色授魂与的风姿所倾倒,甘愿献出一切而得到她的垂青,其中就包括途经香港的摩纳哥王储。为了追求裴丽云,王储赠送了大量拍卖而得的珍宝,裴丽云极力推辞,王储却执意要送,最后此事最终如何并无人知晓,裴丽云究竟收了与否,成为娱乐圈的一桩悬案,但毕竟在街头巷尾传为美谈。而就在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裴丽云正在出演话剧《玛戈皇后》,后台涌进来一批影迷献花,其中就包括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叫柳义夫。啊,这个柳义夫,就是夫人您面前站着的这位柳杨先生。当时这个小男孩懵懂地对裴丽云说:‘阿姨,追求你的人是不是真的从这里排到法国,我可以追求您吗,等等诸如此类的言语。’裴丽云当时被小男孩稚嫩而执着的神情所折服,认真地说:‘你要不要再认真地考虑考虑,多考虑几年,到时候我再回答你。’当时当刻有很多记者在场,用闪光灯记载下了这个不朽的瞬间。为何说它不朽呢,因为裴丽云当场就脱下了戏服中一只墨绿色蕾丝钩花长手套给了这个小男孩,还当着记者的面说:‘等你长大了,模样都变了,我可能认不得你,到时候你就带着这只长手套来找我。这双手套,你一只,我留一只,到时候我再回答你。’这张小男孩拿着长手套的照片当时刊登在娱乐晚报的头条上,一时被人们传为美谈。”霍启星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剪报,展示给他二人看。
这个故事暂时告一个小小的段落。十六年的岁月如白驹过隙,烟消云散。裴丽云在这十六年间几乎登上了香港影坛的巅峰,得奖无数,腰缠万贯。她可能早就忘了十六年前对一个小男孩所许下的诺言,当然谁可能还会记得呢?在这十六年间,裴丽云几经情海沉浮,爱过人,也伤过心。红尘碧海须臾变,抹月批风随过遣。她一定不再信任男人了。
可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长大了,他并没有忘记当年裴丽云对他的誓言,在这十六年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风度翩翩、才情洋溢的青年。就像裴丽云信上所说的那样,喜欢探险、绘画、滑板、健身、会开私人飞机、开游艇、会打高尔夫、会溜冰、会攀岩等等诸如此类。可他所有这些能力和爱好并没有用在正途上,反而成为了他周旋于美人贵妇之间游刃有余的必须手段。更糟糕的是他欠下了很多赌债,却无力偿还。渐渐的,那些贵妇已经无法满足他对金钱的疯狂渴望,突然有一天,他在家中翻找到那只墨绿色的钩花长手套,当年裴丽云留给他的那个信物。一个恶毒的计划开始酝酿了,他搜集了所有报刊杂志上有关于裴丽云生平的剪报和八卦,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偶然与接近中年的裴丽云相遇。多么美的相遇瞬间,昔日婉娈童,今朝紫薇郎。裴丽云已近中年,厌倦了名利场中的沉浮,怀揣着一颗几度情殇的破碎之心。当她看到那只长手套,遥想起当年自己的誓言,心中一定感慨万千。可难得的是当年的孩童已长成翩翩少年,对她极尽追求之意。他的出现象云敛晴空,风扫残红;他的风姿如庖凤烹龙,梦里相逢。裴丽云心中是香阶乱涌、闲愁万种,玉容深锁在罗帷数重,于是乎嫦娥心动了,偷离碧霄,偷离了广寒宫。如此这般,柳义夫轻而易举地成为了裴丽云的爱人,陪伴她四处游乐,也长居在半山别墅。可他同时也在和另一个女性交往,这个女性便是裴丽云的侄女裴敏小姐。因为柳义夫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也知道裴丽云虽然喜欢他,但并不一定会和他结婚。他了解到裴丽云除了半山别墅还有多处房产,包括红禾银行保险柜内的许多珍宝和现金、股票、债券,当然还有传闻甚广的摩纳哥王储所赠的巨额珍宝。裴丽云对此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提及。裴丽云毕竟是个久历沉浮的女星,纵然爱他,却死活不愿结婚,所有在婚后杀害她再谋得珍宝的可能性不存在。可裴敏是她的侄女,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可能遗留财产的亲人。相当于裴丽云来说,裴敏要好下手得多。在裴丽云身边,他冒充自己是个飞行员,每次出航,他便来到裴敏的身边。来到裴敏的身边后,他成了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与裴敏一同吟诗作曲,极尽追求。裴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也没有别的亲人,迅速坠入情网,与他订了婚。在柳义夫与裴敏订婚以后,他打听到裴丽云确实有遗嘱,在死后将所有遗产留给裴敏,他便开始实施了疯狂而歹毒的计划。为了造成自己不在现场的假象,他报名参加了九龙的一场高尔夫球会。他先回到别墅,用长筒丝袜勒死了裴丽云,那么死亡时间就确定了,随后将裴丽云的尸体塞入汽车后备箱,一起开往九龙参加了高尔夫球会,接近四个小时的球会,他有无数的证人证明他不在半山的别墅里。到了夜间,他又回到别墅里,将裴丽云的尸体拖到客厅沙发的背后,再残忍地补上一刀。当然,这天他一定提早告诉她,让她驱散所有佣人,要给她一个惊喜。可怜的裴丽云驾鹤骖鸾去不返,泪滴惨魂血未干。
柳义夫在杀害了裴丽云后,连夜乔装打扮回到了裴敏的身边,重新变成了柳杨,自此他对付裴敏的计划便开始实施了。不出他所料,裴丽云的遗嘱生效了,她的财产除了一部分捐赠给慈善事业,大部分都留给了她唯一的亲人裴敏。裴敏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夕之间成了亿万富翁,继承了红禾银行里的所有财宝,并搬进了半山的别墅。自此以后,柳杨便一直陪伴在裴敏身边,一边试图把裴敏逼疯,一边试图寻找摩纳哥王储赠送给裴丽云价值连城的珍宝。他也许本想把裴敏杀害的,可两个女性被害的时间相隔太近,而且两次都有他牵扯在内,警方一定会迅速破案的。侥幸蒙混过一次,不可能有两次,所以把她逼疯最好。于是乎裴敏在半山别墅的生活意外频生,柳杨先生一会儿丢失钱包、烟盒、打火机、袖扣、甚至是高尔夫球杆,最后都被发现藏在裴敏熟悉的地方。其实这些都是柳杨亲自动手,故意为之,好让裴敏天长日久自以为自己神志不清,濒临崩溃。他在不断精神折磨裴敏的同时,在半山别墅的每一个角落翻寻珠宝的下落,特别是在裴丽云遗留的物件里。最大的可能是四楼那间巨大的储藏室里。所以每隔几天谎称去高尔夫球会,却半路骑自行车回家,沿绳索攀爬至四楼,耐心而细致地翻找,所以裴敏经常在下午时分听到四楼传来沉重而恐怖的脚步声。可怜的女孩已经被他折磨得神经过敏,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而且柳杨与裴丽云相处的过程中,一定知道这别墅是栋老别墅,历经时代的变迁,一楼的客厅座钟藏有机关,为以往的主人存放重要档案,可他一直不知晓玄机在何处,于是每日夜间在钟边匍匐寻找。
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举世无双的珍宝在何处了,就在四楼储藏室的那只大箱子里,在裴丽云那件话剧《玛戈皇后》的戏袍裙幅上。和无数的假钻石、假珍珠混在一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石被裴丽云精心地绣在了戏服上,做上了记号,每颗周围环绕着几十颗假宝石,假作真时真亦假,珍宝其实一直在你们的眼皮底下。聪慧的裴丽云一定很珍爱《玛戈皇后》这部戏,戏里有她的柳亸花倚,莺娇艳懒;有她的金莲倒褪,香肩云鬟。她的一生献给了电影和戏剧,她的每一个转身都似娇鸾振翼,每一句言语都似流水溶溶,每一次眉黛轻颦都好比惊鸿鹄飞,每一场梨花带雨般的哭泣都如冰轮乍涌。裴丽云知道自己的捧心娇媚,也知晓年华老去后的珠翠劫灰,一切昂贵的珠宝在她的心中都比不上她的戏,没有她的戏珍贵。所以那些珠宝只配做她裙幅上的装饰。到现在荆榛遮蔽馆娃宫,莓苔翳满响屐廊,鹿走兔奔草萋萋,琼姬墓冷苍烟蔽,裴丽云一定不会料到自己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再回过头来说我们的柳杨先生,他在阁楼里找不到珍宝,只能寄希望于这只座钟,到处拨弄钟摆和针尖,想找到机关所在。现在终于找到了,可惜里面只有一封裴丽云留给他的信。霍启星从木呆呆的柳杨手中取过信,喃喃读了起来:“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六年前那个小男孩稚嫩的面庞,懵懂的言语,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都很快乐,很惬意,但是请原谅我,我始终不信任男人。所以若论遗产,我留给你的只有我全身心的爱,YOUARETHEONE。”
裴敏听完叙述,已是泪流满面,柳杨却站了起来,凶相毕露:“霍医生,或者应该叫你霍侦探。你所说的即便是真的,也只是你的推理。你没有任何证据,我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依然可以生活在这里。”
“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你逍遥不了多久了。”
“不能吗?”柳杨亮出了藏着的利刃,“他们来的时候只会发现失踪了两个人,我也会声泪俱下地报案,我心爱的妻子和好朋友一起没了踪影,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枉然。”
柳杨本来俊俏的面庞变得阴暗而扭曲,他拿着利刃一步步逼向霍启星,裴敏在旁失声尖叫。
突然间,窗外云翳骤生,阴霾密布。瞬间大雨滂沱而下,哔哔啵啵,洒开花萼,瀽瓮翻盆,又大又重的雨滴敲打在落地窗上,似玳宴前几簇笙歌闹,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又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
房内的灯光变得明明灭灭,闪电掠过,客厅里裴丽云身着玛戈皇后戏服的肖像画突然发生了变化。画中的人儿眼睛忽闪忽闭,整个人身慢慢从肖像画里探出身体来,随后是两条胳膊裙幅和整个身子。逝去的裴丽云整个人都从画中钻了出来,她悠悠地走下画框,一步一步逼近目瞪口呆的柳杨,身上似有万钧之力,一把拖曳过柳杨,拽着他的身子快步奔上楼梯。到达四楼后,将天窗打破,从天窗翻出室外,随后将柳杨的身体重重地从四楼摔下,柳杨被摔得五脏俱裂,一命呜呼。随后裴丽云又从四楼走下,重新钻回客厅的画框里。霍启星与裴敏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窗外嘈杂的雨声也渐渐停止了,警笛的呼啸声由远而近,当十几个警察冲进客厅时,一切都回归了静谧。
霍启星走近柳杨的尸体,喃喃言道:“人的贪念,是万恶之源啊。”随后对身后的警察说:“能不能把小木屋中裴丽云的那只长手套留给我做个纪念。”
警察摇头道:“不可以,这是证物。”
霍启星微微一笑,转身洒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