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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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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王冠的白鹦鹉
夏周
一
南半球的一月正值夏季,达令港两岸倒映在河面,楼顶拼凑在一起,像陌生人有了交集。阳光洒下来,为城市拼图涂上金色。港口停泊着数艘白色游艇,戴墨镜的高个子青年解开栓船柱上的缆绳,发动机的轰鸣赶走了打鼾的水鸟。游艇朝派蒙特桥驶去,浪花将悉尼一切为二。河面平静之后,一双宇宙的巧手将打乱的拼图复原。晚七点,太阳有了落山迹象,慢慢裹上一片镶金边的云。天空穿上蓝花楹色的裙装,随后被染成绛紫色。海鸥在河边歇息,几只稍胖的低着脑袋寻找木阶上的面包屑。
夜幕降临,酷暑的热气还来不及散去,河畔两岸亮起灯火,将气氛再次点燃。远处的悉尼塔犹如指挥棒,整座城市用灯光协奏小夜曲。霓虹倒入河面,胖海鸥试着衔起月光,可能是吃得太饱的缘故,叼了两下又把月亮吐了出来。
顾红梅从事房地产中介,公司离达令港不远,如遇到重要客户会选择在附近咖啡馆面谈。为省停车费,她停在离饭店稍远的车位。换上高跟鞋,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弹吉他的街头艺人唱完一曲,重调麦克风的位置,身前吉他盒里铺着硬币和纸钞,便携式音响旁挂着录制的黑胶唱片。游客倚靠在复古的路灯下拍照,顾红梅想到两年前刚到澳大利亚时,和他们一样喜欢四处留影。一只白鹦鹉从她头上飞过,降落在路灯上。这种鸟羽毛雪白,头顶的黄色冠羽愤怒时扇开,像盛开的葵花,故名小葵花凤头鹦鹉。因喜栖息森林,在绿树成荫的皇家植物园到处都是,河边倒是偶见。白鹦鹉绕着她转了一圈,飞走了。
距高中毕业成绩公布已过去三周,李斌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挥舞拳头喊了声耶。立马拨通了妈妈顾红梅的电话,没有接通。稍后,他微信收到通知:妈妈陪客户看房,稍后回电。李斌把录取通知书拍了张照,分别发送至父母微信。顾红梅回复了个笑脸的表情,邀儿子到他最喜欢的餐厅吃饭。与爸爸视频聊天后,李斌换上白色Polo衫,藏青中裤,系上帆布鞋的鞋带,走出家门。
李斌找到一个露天靠河的空位,金发碧眼的女服务生梳着马尾,白色制服和黑围裙将身材勾勒得很好。她拿着菜单走过来,李斌说等另一位到了再点单。女服务生把饮用水倒进装有少量冰块和柠檬片的玻璃杯里,撤走了两套多余餐具。深棕色木栅栏将走道和餐厅隔开,其间用金属立柱作装饰,透过镂空部分可以看到窜动着的火苗——此乃达令港常见的街头装饰。
一只白鹦鹉站在栅栏上,李斌打开一款叫“精灵宝可梦GO”的手机游戏,用摄像头对准白鹦鹉,屏幕显示出名为“比比鸟”的卡通怪兽,手指向上滑动,屏幕跳出一个精灵球,抓住了比比鸟。海风吹来高跟鞋的节奏声,一位穿着蓝白条纹衬衫、黑色九分阔腿裤的女士顺着服务员手势走来。李斌挥手示意,顾红梅落座,点了海鲜拼盘、蔬菜色拉和两杯冰酒,又帮儿子加了最爱的菲力牛排。女服务生夹着菜单,晃着马尾走向吧台。
顾红梅举起酒杯:“恭喜考上心仪的大学。”
两人干杯,顾红梅接着说:“开学后就是大学生了,要继续好好学习。”
李斌切了一块牛排,放进顾红梅盘子里:“知道了。虽然减肥,还是尝一块吧。”
“你自己多吃点,回国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基本都是些衣服。”
“国内冬天冷,带些厚衣服回去。这次要去一趟南京,外公身体不好,去看看他。”
女服务生端上海鲜拼盘,底层铺着细冰沙,左边罗列着三文鱼腩、金枪鱼片、北极贝刺身和甜虾。右边白色瓷筒里是撒着盐粒的薯条和洋葱圈。李斌吃得急,被蘸了芥末酱油的三文鱼呛了一下。
离开餐厅,正逢周末烟花表演,橙黄的火球冲上云霄,绽放出宝蓝色光束。蝴蝶飞舞在紫花丛中,金色瀑布泻入河水。一个小女孩骑在爷爷脖子上,拉住他耳朵,像芭比娃娃操控着方向盘。外公告诉他,小时候他也喜欢“骑高高”,有一次还尿了外公一脖子,但外公仍喜欢让他骑到东骑到西。直到某个黄昏,他叫了声外公太高了我害怕。小孩是没有胆的,一旦恐高说明心智开始成熟了。那天以后,外公的背仿佛弯了。
LG IMAX电影院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屏幕(约八层楼高),顶部是倾斜的几何结构,中间部分由黑黄方格拼接,色块两端挂着等高的电影海报。澳洲高考不同于中国大陆的一考定终身,平时成绩占一半权重。按照李斌学力,正常发挥即可过关,但如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顾红梅非常重视这次高考,尽管知道儿子喜欢看电影,仍减少了他娱乐活动的时间。
入口处,黄底门牌上悬着细钢丝,固定住黑色英文字母拼成的影片名。走上楼梯,新上映的电影宣传牌互不服气地对峙着。玻璃橱柜中是各种电影周边手办和玩具,银幕的界限仿佛被打破:黑武士达斯维达和异形对决,擎天柱和钢铁侠成为朋友。走进影厅,屏幕有操场般大,光线昏暗,使英文标语更显眼:World’s Biggest IMAX Theatre。通过播放开场动画,影院展示了眼花缭乱的3D特效和震撼的高低音效。
手机一阵震动,黑暗中,屏幕显示来自顾碧松的微信语音聊天请求。
“哥,我在看电影。”顾红梅压低声调道。
“老头确诊了,肺癌晚期。”
顾红梅捂着手机,脚步慌乱跑出影厅,李斌见状,跟在了后面。
“上个月医生不是说是肺炎么?”顾红梅快哭出来了。
“老头身体一直很好,之前X光和CT检查都没问题。吃了药仍没好转,咯血反而更严重了。这次做了穿刺和PET扫描,医生不建议手术,说是还有半年时间。”
“为什么放弃手术?我来付手术费。”
“不是不手术,医生说鳞癌晚期,没手术机会了。跑过几家三甲医院,都这么说。”
“一个月前怎么没查出来?”顾红梅提高了分贝。
“你别和我吵,你在国外,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操心老头的事,医学本就是模糊科学,因人而异,同样的治疗手段不一定适用。”
“那怎么办?”
“手术成功概率很小,可能会带来更多的痛苦。老头拒绝化疗,也不想插满管子没尊严地活着,目前只能保守治疗。”
“知道了,我下周就回国。”
二
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机场的第一航厦为国际候机楼。自动门打开,顾红梅和李斌拉着旅行箱进入航站楼——映入眼帘的是暖色吸顶灯、各大航空公司横幅以及悉尼歌剧院演出海报。
米色大理石过道旁是琳琅满目的免税店,桃红木酒柜上摆列着不同品牌的红酒。上次回国时,顾红梅在这家店挑选了两款葡萄酒带给父亲。
“你外公一辈子最爱喝酒,现在肯定不能喝了,也不知道买什么回去。”
“我攒了点零花钱,给外公外婆买了鱼肝油。”
顾红梅心里嘀咕了一句,现在吃什么保健品都没有效果了。回忆领到第一份薪水时,顾红梅咬咬牙买了瓶高档白酒,打算和父亲小酌的情形。
“我给老爸买了瓶好酒,晚上陪他喝点。”
“喝女儿买的酒,你爸肯定高兴坏了。”母亲在厨房里烧狮子头。
“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父亲从房间走出来。
“庆祝我第一次拿工资。”
“晚点你哥过来吃饭,给他尝尝妹妹买的酒。”
“别总想着儿子,夸夸女儿呗。”
父亲一愣,吐出八个字:“女儿懂事了,长大了。”
广播提醒经济舱的旅客登机。新加坡航空的空姐身着宝蓝蜡染彩花制服——款式沿袭了马来西亚传统的沙笼柯芭雅——走在绒毯上,顾红梅注意到一名穿着全白西服套装、戴着绑有黄帽带的白礼帽的男子正打量着自己。顾红梅低头,没发现衣服上有污渍,她怀疑也许是口红涂花了。
“儿子,我口红涂花了么?”
“没有啊。”李斌说。
“那是眼影花了?”
“也没有啊。”
顾红梅哦了一声,朝白衣男子一瞥,报纸已挡住了他的脸。
舷窗外,夜悉尼化为璀璨的银河。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母子俩选了牛肉饭,顾红梅要了杯新加坡司令,这款鸡尾酒一百年前由调酒师严崇文专为女性口味所设计。顾红梅抿了一口,血红的酒体滑过喉咙,她靠着U型气枕渐渐睡去,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背影走过她的梦境。
中途新加坡转机,五个小时后抵达南京禄口国际机场,旅途劳顿,顾红梅有点无精打采。李斌瞧见李靖彦已在大厅等候,许久未见的父子拥抱了一下。
李靖彦说:“帮你拎行李吧。”
李斌说:“不重,你帮妈妈拎吧。”
李靖彦去接顾红梅的行李:“冷不冷?车上准备了衣服。”
“还好,让儿子多穿点。他从夏天过来,要好看不愿多穿。”
阴雨连绵,铅灰的天空笼罩大地,紫金山宛如躲在雾霾背后的睡兽,苔藓爬上老城墙,被风化的岩石表面露出狰狞的鬼面。烟雨中的落日撞上角楼,光线散成粉末。雨刷器像长条橡皮刮去雨点,因为温差,车窗开始起雾,远处的山麓愈加朦胧。
家里有了细小变化,客厅琥珀色木书架上添置了几本新书,第四排摆放了一对胡桃核雕成的岐头履,鞋帮处刻有仕女图。崭新的紫砂茶具放在茶几中央,咖啡色地毯换成了香槟色。卧室被打扫过,空气净化器的电流在低吟。
“这就是新买的空气净化器?功率调大点,我好像鼻炎又犯了。”顾红梅说。
“嗯,澳大利亚环境好,回来估计不适应。你们把东西收拾下,等会儿晚饭出去吃。”李靖彦说。
“我没胃口,留在家收拾东西,你带儿子去吃。”
李靖彦扭头问儿子:“想吃什么?庆祝你考上大学。”
“想吃盐水鸭和白水鱼。”
“早点回来,明天还要去看外公外婆。”顾红梅一边叮嘱,一边拨打手机,“邓医生你好,我是顾红梅,前几天联系过你。我回国了,几时方便带我爸来医院再检查下?”
“嗯,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不放心的话,过来复查一次。”
结束通话,窗外传来淅沥雨声。路上的伞,像一朵朵行走的蘑菇。
三
眼前这条巷子是通往顾红梅父母所住小区的捷径。蒸汽从巷口飘出,清新的麦香弥漫开来,包子的甜味在空气中发酵。隔壁黄色招牌上写着“鸭血粉丝汤”,老板娘在摊位边的水槽里洗菜,扯着嗓子朝厨房喊:“三号桌的汤快点,客人等半天了。”一辆破旧的电瓶车穿行在遗有菜叶的水泥地上,直到铁门挡住了去路,快递员骂了一句,掉头走了。
走进小区,树木因季节缘故而枯槁,除了梅花树枝头,长满了新生的花苞。小区环境比过去好了不少,之前的物业公司是开发商指定的,业主入住不久,就发现服务质量偷工减料:绿化带全是杂草,电梯贴满小广告,公共垃圾箱无人清理。大家怨声载道,抱怨完了,该去学校接子女去接子女,该回家烧饭回家烧饭,没人真正管此事。有一次,顾红梅看望父母,在小区踩了好大一坨狗屎,便去找物业。物业嫌烦让她去找狗主人。顾红梅怒了,挨个去联系业主,成立了业委会,居然把物业公司给炒掉了。业委会在社会上招聘了新的物业公司,小区管理逐渐好了起来。
按下门铃,房间传来脚步声。刘祉祎打开家门,她面色憔悴,头发散乱。顾红梅道:“妈,给你带了点水果。”李斌跟在后面:“外婆好,这是从澳洲买的鱼肝油。”
见到外孙,刘祉祎黯淡的脸色泛起光泽,病榻上的顾楚翰挣扎着要起来。
“爸,你躺着别动。”顾红梅道。
顾楚翰喘着粗气,披上外套,挪到客厅的沙发上。
顾红梅留意到阳台挂着竹质的鸟笼空了,顾楚翰退休后养过一只患白化病的虎皮鹦鹉,就像一只微型版小葵花凤头鹦鹉,他提着鸟笼在小区里遛鸟,教它说话。学了好久,只会说一句“恭喜发财”。
顾红梅问道:“鹦鹉呢?”
“生病后,没精力照顾它,放走了。”顾楚翰对刘祉祎说,“给他们泡点茶。”
“午饭吃过了么?”顾红梅避开询问父亲身体的状况。
“吃了,吃了鱼。”
“你爸胃口不错,如果食欲不振就麻烦了。”刘祉祎端着热水从厨房走出来。
“他过他的,我活我的。”这里的“他”是指病魔,顾楚翰试图用豁达的态度看待生死。
“今天我来陪夜,让妈休息下。”
“不用,你们吃完饭就回去。”
“没关系的,我请假回国,就是来陪你的。”
顾楚翰连着咳嗽几声,拿起搪瓷杯,吐了口痰进去。李斌拍外公的背,隔着厚厚的衣物,仍可摸到嶙峋的肩胛骨。顾楚翰呻吟了一声:“动作轻一点。”李斌轻缓地在外公后背画圈,每画完一圈,顾楚翰就吐出均匀的低哼声。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顾楚翰说。
顾红梅说:“过两天,我陪你去复查。”
“别折腾了,查了也那样,医生到最后只会开气管,插管子,有什么意思。”
“放弃治疗也不是办法,”顾红梅使了个眼色,李靖彦附和道:“是啊,还是应该去看一下。”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外公暂时不想去,你们就别逼他了。”刘祉祎习惯随着外孙称呼顾楚翰。
顾楚翰把头转向李斌:“学习怎么样?”
“还不错,刚考上大学。”顾红梅抢答道。
“孩子大了,让他自己说。”顾楚翰继续问道,“准备读哪个专业?”
“读金融。”
“毕业后和你爸一样,到银行工作,赚大钱。”
刘祉祎准备去做饭,顾红梅让她别下厨,全家出去吃。刘祉祎说顾楚翰的身体状况没法出门,况且小菜已经洗净切好。顾红梅就跟进厨房打下手。顾楚翰把李斌叫到跟前,塞给他一沓百元大钞。李斌说不要,顾楚翰道:“拿着。”汗珠从他额头滴下。李斌只得接过钱,放在床尾。顾楚翰又开始讲他那些陈年烂谷子往事,他说得很慢,有的情节已复述过许多遍,每次都像第一遍说。忽然他暂停说话,看着外孙仿佛不认识一般。顾楚翰有时会走神,一种可能是因肺功能不足导致大脑缺氧,另一种可能是癌细胞已扩散到脑部,家人更愿意相信前者。他又缓过神来:“前面说到哪儿了,噢,说到你舅舅小时候走丢了。”他又往搪瓷杯里吐了口痰:“讲不动了,先不讲了。”看了一眼痰液:“血丝越来越多了。”
晚饭后,李靖彦带儿子回家。顾红梅留下陪夜。烧好热水,倒进大红色的老式热水瓶。热水瓶购于顾楚翰夫妇红宝石婚纪念日,瓶身印有囍字和牡丹图案——原有一对,另一个内胆不慎摔碎,市面上配不到该型号,只能搁置不用——同时添置的还有彩电、餐桌及床上用品。十多年过去,电视机接触不好,需拍打才有信号。被单褪色,金色的龙爪脱线,变成了蟒。顾楚翰因肺活量不足,窗户始终打开保持通风。或许是觉得冷,顾楚翰拎起蟒爪,将被子盖紧。刘祉祎抚摸他的背,他蜷缩着,发出拉风箱般的声音。既不搭理端来的热水,也不理会轻抚的双手。女儿去把搪瓷杯里的痰液倒进马桶,红褐色的血丝是病灶的证据。顾楚翰掀开被子,用双臂支撑身体,向前挪动。十分钟只移动了一小幅距离,像刚跑完长跑,五官扭曲在一起。顾红梅搀扶他,发现棉毛衫已湿透。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下腹鼓出拳头大小的一个气囊。顾楚翰惨叫一声按压腹部,许久气囊才消退。顾楚翰扶着床沿勉强起身,冷汗从鬓角流下,咳嗽恍若上了发条无休无止。他阴影般伫立。顾红梅看不清父亲的脸庞,长期病痛折磨下,顾楚翰体力大不如前,连去卫生间都是一场跋涉。刘祉祎去取痰盂,顾红梅离开房间回避。顾楚翰站了很久,才憋出几滴尿,叹息道:“生不如死啊。”
冬天的夜黑得早,风砰上了房门。趴在床边的顾红梅被惊醒,顾楚翰倚坐憋着喉咙,见女儿醒来,临界点被突破,狂咳不止。他打开床头灯,把纸巾从嘴边拿开,上面有一摊血迹。
顾楚翰捏紧手帕,让女儿倒一杯热水。他从钱包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一个女人的微笑被定格。她戴着无檐军帽,正中缝着红五角星,墨绿色军装褪成了草黄色。顾楚翰多年没翻出这张照片,意识到此生已不可能再相见,他轻声念道:“亚男,对不起,先走一步了。”似乎在说给亚男听,又似乎在对某处深渊说话。手指一搓,照片的颜色被刮去。反复几次,包进纸巾,投入床边的垃圾桶中。
乌云遮挡月色,雨水飘进窗户,打湿窗台上的盆栽。植株疏于浇灌,枝叶失去了原本的光彩。顾红梅往茶杯里吹气,蒸汽飘散。她注意到顾楚翰眼眶红了,问爸爸你哪儿不舒服了?顾楚翰道:“说不清哪儿不舒服,浑身难受。”他抿了两口水,脖子上是树皮般耷拉下来的皮肤。顾红梅托住他的头,让他躺下。这已是顾楚翰第三次起夜,反复被吵醒比熬通宵更难受。顾红梅裹着大衣坐在沙发上,也不愿躺下来。
因失眠和病痛,黑夜显得格外漫长。确诊后,顾楚翰没有理会妻儿的安慰,像是把他们屏蔽了。他瘫在床上,晚饭时才站起来,象征性动几下筷子,嘴里没味道,最爱的糖醋小排也味同嚼蜡。顾楚翰想通了,怎么活都是一天,病魔不让我好过,我偏要好好过。一种催眠般的自我意志,虽体力不支,还是搭着刘祉祎的肩,坚持在客厅踱步。刘祉祎劝他走不动不要硬撑,静养就好。他说一动不动难道等死?为补充营养,刘祉祎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菜,他一度食欲还不错。唯有一件事无法忍受,只要躺下便喘咳不止。痰液粘连在呼吸道,强烈的异物感使他无法入睡。健康人休息不足抵抗力都会下降,何况病人。顾楚翰再次咳醒,抽搐成卷曲的橡皮筋。顾红梅照例去按摩,发现没有作用,情急之下喊道,妈快过来一下。睡在隔壁的刘祉祎赶忙过来,顾楚翰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刘祉祎顺着他后背向下轻拍推压。几分钟后,他终于透过气来,人完全虚脱了。刘祉祎动作没停,告诉女儿:“每次都像闯鬼门关。”顾红梅吓傻了,刚刚过去的几分钟有几个世纪那么长。莫名的无助感淹没了她,如何缓解亲人的痛苦,即便是安乐死,也受到法律与伦理的羁绊,变成无解的僵局。她推开虚掩的房门,泪水模糊了视线,被一道白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四
远处流星滑过,靠近看原来是只散发着幽光的白鹦鹉。白鹦鹉飞到她面前,抖落羽毛,散落的翎羽堆积成人的轮廓,幻化为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一袭雪白色大衣和高领毛衣,头戴金色王冠。顾红梅认出了他,男人睁开眼睛,黑夜变成白昼,满天繁星闪耀,照亮无边的黑暗。
顾红梅漂浮在半空中:“你是谁?”
寂静中听不到任何声音,顾红梅听见了他的心语:我是白无常。
顾红梅想,应该是做梦吧,世界上怎么会有无常呢?
白无常注视着她:“世事本就无常。”
“你看穿了生死,当然会这么说。”
“越是看多了生离死别,反而越看不透了。”
“都是些空话。他是我爸爸,我不想办法救他,谁救他?”
“你父亲面对绝症做了抉择,你应该尊重他。”
白无常摘下王冠,掷向空中。在无重力的环境下,王冠飘了很远,化成金黄色圆点。发光的天体像风车般围绕着圆点旋转,形成一个螺旋状的星云。圆点变成蔚蓝色,凝结成瞳孔状的晶体。
“因形似人眼,这片星云被称作上帝之眼,观察着人间。”白无常解释道,“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看出的世界也不同。你所认为的好,对你父亲可能是煎熬。”
“你凭什么这么说,作为女儿,希望父亲活着有什么错?”
“是真心希望,还是自私呢?或是以爱的名义绑架,顾虑别人的眼光呢?”
“上帝之眼”投射出一道光线,好似投影仪,放映出一张旧照片。五角星军帽的女人面带笑容,长睫毛的她梳着麻花辫。白无常问道:“她叫金亚男,你认识么?”顾红梅看着肖像:“认识。”金亚男的面容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感觉身体往下沉,陷入漩涡之中。
顾红梅上大学没多久,和高中时交往的男友分手了。因心情不好,决定绕远路回家。走过曾与男友一同结伴放学的路,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小贩们早早等在学校门口,臭豆腐跳进沸腾的油锅,在高温作用下,表皮开始膨胀。炸至淡金黄色,用漏勺捞出,沥干油脂。等油温升高,将臭豆腐再次放入锅中,煎成小麦色捞出。香味弥漫开来,学生们的馋虫被唤醒,手里攥着几分角子,家境不好的同学看着臭豆腐被装入油纸袋子,撒上辣椒粉和甜面酱,咽着口水自我安慰道:“那么臭,肯定不好吃。”
桥底是顾红梅和前男友初吻的地方,因为较为隐蔽,害羞的小情侣常会来这里。到了夜里,流浪汉把桥底占领,盖着露出棉絮的被子,结束一天的流浪生活。眼前的画面打断了顾红梅的回忆,她看见顾楚翰和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人依偎在一起,顾红梅喊了一声爸,顾楚翰回过头神色慌张:“小梅,你怎么在这儿。”顾红梅拔腿就走,听到父亲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头。
在她记忆中,父亲是个正直的人,他年轻时长得英俊,当地人称他“小华侨”,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小时候,顾红梅总觉得父亲重男轻女,偏爱哥哥多一点。家里条件拮据,供哥哥读完大学,没多余的能力再培养一个大学生。起初,顾楚翰希望她早点工作,不要继续深造。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还是四处借款,咬牙坚持让女儿读书。那时候,顾红梅才知道,父亲爱自己跟爱哥哥一样多,也许少一点,也不会少很多。当她目睹那一幕,不敢相信这个偷情的中年男人是自己的父亲。
顾红梅打算暂不告诉母亲,刚好家里没人,她翻找父亲的口袋,试图找到蛛丝马迹。顾楚翰向来谨慎,顾红梅的小算盘落空了。她静下心分析,父亲没有太多社交活动,那女的最大可能是单位同事。等到周一,溜到顾楚翰单位,一个个房间瞄过去,果然在二楼办公室发现了她。顾红梅觉得这事不光彩,也不想闹大。既然知道对方是谁,找个机会面谈更为妥当。她转身离开,被单位里的保安谢大爷撞见:“小梅啊,长这么高了,你爸在楼上开会。”
“我不上去了,谢伯伯继续派报纸吧。”
过了两天,顾红梅再次来到父亲单位。下班时间一到,那个女的推着自行车出来,被她堵住了去路:“喂,我有话想和你说。”
“你是楚翰的女儿吧,你们长得真像。”
“你能不能别叫我爸楚翰,也不嫌害臊。”
顾红梅表明来意,希望她离开父亲,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不仅是你们俩的事,你不退出的话,我就去你们单位举报。”
她思忖了一下:“我按照你说的做,但你答应我,这事不能和任何人说。你爸马上要升职了。如果举报,不但无法升职,很可能被开除,他就不能供你上大学了。”
顾红梅点点头,两人一个向左回学校,一个推着自行车往右回家。
“上帝之眼”慢慢阖上,变成一颗星星,飞回白无常手里:“不久她就结婚了,当然是和另一个男人,她给你父亲寄了封信,交代了当初离开他的原因,之后,你应该感觉到父亲对你变得冷淡。”
顾红梅不承认:“我爸爸本来就有点重男轻女。”
“他们本来也不一定有结果,两个人相处久了,往往会因为矛盾和误解而分开,但你的介入,使他们在最幸福的时刻被拆散,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不知白无常有什么魔力,好像触摸到顾红梅内心柔软的部分,她略带哭腔道:“我也是为这个家好,可大家好像都不幸福。”
“你担心张扬出去会没面子,就像现在坚持让父亲接受治疗,一方面是出于孝心,另一方面也是姿态。”白无常道,“你想证明比哥哥更关心他。”
“我哪里比不上我哥?”顾红梅说,“托关系找医生,抢着付医药费,我在澳洲天高皇帝远,让我哥陪爸去检查,电话里求了他好多次。”
画面转换,顾红梅忽然出现在灵古公园,顾楚翰领着她和哥哥,园内的无梁殿采用砖砌拱券结构,没有木梁固定承重。穿过铁门,大殿中央有三块黑框石碑。日光透过东侧高窗,照在中间那块石碑前,上刻“国民革命烈士之灵位”。左右两侧,分别篆有中华民国国歌歌词和国父遗嘱。顾楚翰牵着子女的手,绕过拱门,青石碑上密密麻麻刻着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的名字,顾红梅问:“爸爸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么?”
“爸爸会像天上的星星,永远陪着你们。”顾楚翰俯身道。
顾红梅悬浮在浩瀚的宇宙中。三块石牌变成星云中琉璃状的气柱,烈士的名字化为气柱上的星辰。顾红梅曾在杂志上看到太空摄影展,眼前景象与其中一幅由哈勃太空望远镜拍摄的“众生之柱”一模一样——环顾四周,白无常消失于虚无之中。顾楚翰在叫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爸,怎么了?”
“有点饿了,帮我微波炉转个馒头。”
顾红梅站起身,努力回忆刚才的梦,却记不太清了。
五
一宿没休息好,顾红梅回到家倒在沙发上。手机震了一下,是邓医生的短信。刚得知父亲病情时,顾红梅向朋友们打听,邓医生是被推荐次数最多的呼吸科医生。托朋友取得联系后,顾红梅嘱咐顾碧松将病例和片子送给邓医生。顾碧松不太愿意,表示已去过多家医院复诊过,说法基本一致。顾红梅坚持,顾碧松只能又跑了一次。邓医生把同样结论告诉了顾碧松。顾碧松说:“我妹不能接受现实,麻烦您亲自和她说一声。”
邓医生短信上说:“病历和片子已经看过,只能相信奇迹。”奇迹一词对于医学来说并不严谨,却给顾红梅平添了希望。邓医生面对过各种各样的家属,理解她的想法,他提醒道:“哪怕病人同意后期依靠呼吸器生存,生活质量也是不高的,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顾红梅打算再去父母家,说服顾楚翰继续治疗。出门时看见李斌在浏览网页,告诫他不要整天玩电脑,对视力不好。李斌站起身,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也不削皮,边吃边远眺窗外。
顾红梅赶到父母家,刘祉祎见女儿来了,以买菜为由,拖她下楼。去菜场的路上,刘祉祎神色为难,像做错事的小孩。
顾红梅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屋?”
“刚才你哥在楼上,你爸把遗嘱给他了。除了房子给我养老,其余部分都传你哥了。”
“他是儿子,难道我不是女儿么?肯定是我哥问他讨的。”
“你不要和他们吵,你爸是病人,让着他点,有机会我再做他思想工作。”
顾红梅想起了那个梦,心想过去了那么久,我爸一定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
买了菜回家,刘祉祎在厨房里忙。顾红梅让她不用准备晚饭,刘祉祎轻声说:“还能一块儿吃几顿啊,去和你爸多说说话。”顾红梅进屋,看到顾碧松正在帮顾楚翰穿衣服。她回想起白无常的话,便说:“爸,你不愿意去医院,我们就不去了。”顾楚翰眼皮抬不起来,只是咳喘。
为防止饭菜冷掉,每道菜都扣上了盘子保温。将伸缩式餐桌两端的弧形餐板打开,披上一次性桌布,小方桌变成了圆桌。掀起盘子,小炒们还冒着热气,都是顾楚翰爱吃的,他却说:“不想吃红烧肉,炒个青菜吧。”
俗话说,久病无孝子。即便是多年的夫妻,情绪积压到一定浓度时,也会抱怨:“你下午不是想吃红烧肉么?再这样,我以后不烧了。”
顾碧松忙打圆场:“妈,你放着吧,我来吃。”
刘祉祎去炒了盘菜心,为抵御严寒,青菜把多余的淀粉转换成葡萄糖,变得更香甜软糯。顾楚翰尝了一口,又搛了一筷。顾红梅记得父亲不是挑食的人,小时候过年,他会把两只鸡腿留给她和哥哥,自己啃剩下的鸡脖。他声称不喜欢鸡腿,只喜欢脖子肉。后来和母亲的交流中,顾红梅得知父亲最喜欢的就是鸡腿。婚后为省钱盖房,他很少开荤,攒下肉票和别人兑稀缺的水泥票。
晚饭后,顾红梅扶父亲上床,估计是连续几天没休息好,顾楚翰很快睡着了,发出沉重的鼾声。
安顿完父亲,兄妹俩告辞回家。晚风萧瑟,挟带潮湿的雾气,有种淡淡的酸黄瓜味。小区里的实木桥经过风吹雨打,木板出现了裂缝,踩上去的质地像红酒的软木塞。光线不足的环境下,顾碧松的肤色更加黝黑:“爸把遗嘱给我了。”
“知道了。”
“你别放在心上,等爸走了我们商议下,我们兄妹不能为了这些钱不愉快。”
顾碧松的话,让她想起顾楚翰曾生过一场重病,被江湖巫医骗说是不治之症。巫医本想推销假药赚上一笔。谁知顾楚翰家境困难负担不起,他把两个孩子叫到身前,把代为保管的压岁钱还给他们,叮嘱他们好好学习。过了几天,奇迹降临,怪病不治而愈,顾楚翰又把压岁钱要了回去。不同的是,这一次父亲没把遗产留给她,痊愈的奇迹似乎也不会再出现了。
“爸既然当面给你,就是担心我和你抢。你留着吧,等你生意好转了再说。”
“最近手头紧,还有你垫给爸看病的钱,到时候一并还你。”
“爸的资产我大致清楚。当时有个地产项目推荐他投资,赚了三十多万。”顾红梅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在乎那些钱,老头心里没有我。从小到大只表扬过我一次,我第一次拿工资给他买酒,他说了句‘女儿懂事了,长大了’。每个字我都记得。”顾红梅潸然泪下。
沿着玄武湖,远处的矮平房被高楼替代,群山藏匿其中。黑夜中的亭台宛若囚笼,野草吸收了落叶的养分,从石缝中钻出,又被行人一脚踩扁。流浪猫窝在假山石的空洞中,最胖的那只卡在中间,小孩伸手去抓,它却敏捷地溜走了。
回到家,钥匙插入锁孔,转了几圈都打不开门锁,李斌听到动静,去开门。顾红梅摘下围巾挂在衣架上,拨通邓医生电话,表示父亲不愿配合治疗,她只能遵从他的意愿。邓医生礼貌性地回了几句,取消了预约。
李斌捧着笔记本电脑,走到顾红梅面前,给她看学校院系资料:“妈,我不想读金融了,想换医学。”
“这怎么行,当医生太辛苦了,再说,我跟很多朋友说你考上了澳洲最好的商学院。”
李靖彦在看财经报纸,不参与讨论。李斌说:“这几天看外公,觉得他太可怜了,病患应该需要更多的帮助。”
顾红梅听见窗外的鸟鸣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移回视线,抬头看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竟觉得有些陌生。一代代人花开花谢,是生命中最大的奇迹。她清了清嗓子:“算了,活了大半辈子,不做给外人看了。你考虑清楚,自己决定。”李靖彦在一旁说:“儿子大了,有自己主意了。”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透过针叶,被剪裁成银白色的窗花。父子俩入睡了,顾红梅坐到电脑前,删除了多封垃圾邮件,此前发送的申请已得到回复,公司考虑到她家里的情况,同意让她临时做些国内业务,并将新的工作资料传给了她。顾红梅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资料上,不去想父亲的病情。直到系统提示电量不足,才想起忘了给电脑接电源。她去找充电器,无意间看到一块黄白相间的雨花石——那是念初一时,父亲带她去参观总统府,经过一个雨花石地摊,买了送给她的。
夏周,作家,现居澳大利亚布里斯班。已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