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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撒哈拉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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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自诩的旅行者到达梅尔祖卡附近撒哈拉沙漠中的露营帐篷已是晚上八点过。营地的十来座帐篷两列排开,隔着一条长毯铺成的路对望,路旁点着低矮的白炽路灯。在沙丘起伏的凹地中,这排散发着橙黄光芒的路灯远望就像一团盛大的篝火在燃烧。

旅行者一下骆驼背,就一边踩着地毯向营地内走,一边大声问迎出帐篷的土著柏柏人头领:“什么时候开饭啊?我快饿死啦”!

《骆驼客》剧照

精瘦得像肉干的头领看上去四十来岁,像一根行走的衣架,挂着一件混合着阿拉伯式样和柏柏人刺绣工艺的蓝色长袍。他走得快,长袍灌满了风,鼓荡着,像气球一样饱满。他向天空伸出双臂,以演说的戏剧腔调回答道:

“请不要问时间,我的朋友!晚饭做好的时候,就自然会开饭。我自会招呼我的客人们,歌声会响起来,舞蹈会跳起来。大自然自会告诉我们一切。请不要问几点钟,朋友”!

他们只好钻进各自的帐篷中等待。帐篷虽没有什么装饰和家具,但床有四条腿,床边有简易床头柜,床头有电灯,甚至有充电插座。共用卫生间是一个独立帐篷,竟然有马桶和淋浴。这些现代化设施让他们颇有些意外,但这意外并不全然令人欣喜。在他们的想象中,帐篷里的人应该席地而卧,地毯上活动的还可以有鸡这样的家禽,原始又野性。

在帐篷里,两位旅行者回了回神。到达营地前,他们好歹在单峰骆驼背上经历了几个小时漫天黄沙中的跋涉。这些骆驼的驼峰上都掌了驼鞍,人就骑在垫得平如高原坝子的峰顶处,骆驼每次起身或趴下,都能在一阵微小的颠簸和失重中感受它的峰值高度。

《骆驼悄悄话》剧照

在地图上,两人已对这片有界沙漠所占据的地理范围了然于心。眼里虽是满眼黄沙,心中却知晓,走出这片沙漠并不遥远。他们熟悉像无人机那样从高处俯瞰自己的视角,知道自己正行进在一片撒哈拉沙漠的外缘地带;以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为中心和他们到沙漠边缘村庄最近的直线距离为半径画一个园,他们就处在一个与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差不多大的“沙漠公园”中央。风吹来的沙,明明在嬉戏;脸部炙烤在热浪中的体验短暂而不乏新鲜的欢愉——日落之后,这种折磨就很快不复存在,且不会重来。他们很想知道,这些体验日复一日地重复延续下去会演变出何种不同的体验,但他们没有机会向沙漠深处数日长途跋涉。相机就像记忆摄取器,难得一次的、短暂的、不够深刻的、转瞬即逝的时刻,都一股脑通过镜头抓捕住,塞进存储卡里。

《花儿与少年》剧照

帐篷外有一批先他们到达的客人,正围坐在一张长桌前聊天,等待开饭。一个美国口音的男声不节制地洪亮,侃侃而谈他在乔治亚州当铁路工程师的经历。这两位旅行者走过去,加入茶席。略带苦味的红茶从银色镂花细颈圆肚的茶壶中倒出来,热滚滚穿过喉咙。这一桌彼此互不认识的陌生人正轮流自我介绍:一对新加坡来的年轻姑娘,一对拍拖了八年结伴四处旅行的美国恋人,一对德国来的土耳其裔闺蜜,一对美国新婚夫妇,他们都是度假来体验沙漠旅行的游客。每个人都感到说一点什么的参与义务,击鼓传花,以不让话音在哪里戛然而止。

“我喜欢柏柏人,他们淳朴又很智慧。你们看到了么?来沙漠路上有一些种植着土豆、番茄和洋葱的河谷,11世纪这些沙漠人就学会了从地下打井来灌溉农田。想象一下,茫茫沙漠里,他们竟然相信,只要往下挖就一定能挖到水!不可思议”。“听到刚才柏柏人对开饭时间的回答了吗?我喜欢他们的生活哲学”。旅行经历丰富的美国恋人滔滔不绝。像所有游客通常会做的那样,他们盛赞异域的一切,在那些不够发达的民族身上突然领悟了古老生活方式的智慧。这让他们的旅行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在新加坡做广告策划工作,每天压力都很大。向往这里简简单单的生活方式,与世无争,没有那么多欲望和挣扎”。新加坡女孩对沙漠生活抱着乐观的幻想,这些幻想更像是她现实生活的镜像。

(蒲实 摄)

“我们俩昨晚做了这个临时的决定:来沙漠。我们完全不去思考沙漠的危险,这就是一场临时的、不假思索的冒险。每一次我动员丈夫和我一起去哪儿旅行,他都执意提前半年做好周详出行计划——很多时候我的热情就在这半年中被耗尽。这一次和女友在一起,我们没有任何犹豫。昨天我们说来,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啦。我现在很兴奋!”这位慕尼黑来的土耳其裔心理医生大概是把无需周详计划的决定本身视为冒险的全部,沉浸在她审慎人生的一次罕见即兴中。

“我们是来蜜月旅行的”,那对美国新婚夫妇说。“噢,真要恭喜你们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故作惊讶的赞叹。“我身边很多人都在结婚那一刻取消了婚礼和蜜月旅行计划。你们的婚礼能顺利进展到蜜月阶段,真是不简单”,那对结伴旅行了八年的美国恋人由衷感慨。

“你们喜欢这里吗”?有人问这对蜜月新人。

“我想‘喜不喜欢一个地方’这个问题,大概应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喜欢在一个地方旅行,却不常住;一种是并不一定喜欢到那里旅行,却愿意常住下来。这样看来,我喜欢来这个地方旅行,但我更愿意住在科罗拉多州”。新郎的回答体现出诚实,好些人不禁点头赞同。

那两位旅行者保持着沉默。为了让自己有事做,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倒茶,啜茶的动作让手和嘴都忙碌起来,无暇别顾的样子。对他们来说,不断在此陷入游客的境地充满着无奈。他们内心认定,那些在外旅行一段时间便对定居地归心似箭的人不过是一个地方的游客;对旅行者来说却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他们不分辨故乡与他乡,有时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一个真正的旅行者,在多年忘却时间的游历之后,其实很难再说清哪里更像家乡。他们本应像一些德国和法国的旅行者一样,选择用十天半月的时间跋涉至沙漠深处,关于沙漠的一切浪漫幻想会在那里变成可能吞噬生命的真正危险和恐怖;但此刻,他们的身份更像是游客。

此时,沙漠已不再是想象中的远方。厨房有专门的帐篷,几个柏柏人在里面忙碌一晚,端出炖鸡和茄子搭配的塔基锅,毫不简陋,在沙漠中甚至过于丰盛。这些原来在沙漠中游牧的柏柏人卷入成为沙漠旅游产业链上最基层的一环后,在旺季从事用自家骆驼把游客从旅馆载入沙漠营地的工作,淡季则回到沙漠中游牧,放羊和骆驼。他们实际上不是擅长歌舞的民族,却按照一种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想象,在晚饭后安排了篝火晚会。

(蒲实 摄)

在厨房中忙完的柏柏人,坐到沙坑里点燃的篝火边,用一段节奏循环重复的鼓点,召唤饭毕的游客围过去。另几位柏柏人开始加入拍掌和歌唱,节奏立即完全走型,与鼓点混杂成凌乱不成调的“二重奏”。领头的柏柏人不太会跳舞,大家很快发现,无法跟上他节拍与动作都轮廓模糊的无章法动作。游客们自己跳了起来:先是配合着一位美国人的动作围成顺时针移动的一圈——每个人都熟悉这种公司或组织机构增进情感的bonding活动上常用的姿势;然后在一位德国人的带领下手拉手齐步踢左腿右腿,像一种健身操的变体。

(蒲实 摄)

人们的幻想出现了一些裂纹迹象。篝火晚会后,所有人在黑暗中被带到一个与营地临近的沙丘顶上观星。柏柏人在沙地中刨出几个手臂深的沙坑,按国籍喊人,让大家依次一个个入坑躺下,再把下半身埋起来,以储藏着热度的柔沙为被子,抵御沙漠夜晚的寒气。几个人将信将疑,迟迟不肯入坑,感到不安;直到其他所有人都被安稳埋好,坐定或躺下,他们才不得不顺从了这种安排。

有一阵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再出声。置身于浩瀚璀璨的星空下,人群的静谧融入了沙漠辽阔无边的黑夜。巨大的天穹坠满繁星,有些倒映在夜幕深蓝的湖心,有些从云层表面浮现出来,点缀其上。不远处,如海浪般起伏的层云中浸泡着一轮圆月,像是酝酿着从海面一跃而起的太阳。一颗流星从穹顶迅疾划过,转瞬即逝。

《遮蔽的天空》剧照

“你看到了吗”?新婚的男孩问妻子。

女孩正谨小慎微地寻找一个可以躺下来又不至于让沙漫进头发的姿势,她错过了流星。

“看到什么?”

“没什么”,男孩回到沉默中。

又一颗流星从穹顶中央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滑入天幕的黑暗边缘。

“这是第二颗”。那对旅伴恋人中的男人喃喃低语。

他的恋人没有看见。她正在适应把双腿埋得难以动弹的沙被,为小腿神经末梢传来的某种骚动感到有些惶恐。“好像有什么在沙里蠕动呢。会不会是蝎子,或者蛇?”她终于未能战胜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恐惧,尖叫着推开沙被跳了起来。

“你为何,为何如此……嗯……大惊小怪?”,她的恋人在她并未察觉的失望中,小心翼翼地措着辞。

本该达到高潮的浪漫氛围并未如预期那样在星空下呼之欲出。领头的柏柏人开始讲故事。爱恋中的人静默着侧耳倾听,都暗自怀着一点点补救的希冀。他说到旅游季结束回到家乡的游牧生活,说到沙里储藏的热量曾护佑他多少个幕天席地的夜晚。两位土耳其裔德国女人离他最近,她们时而赞叹、惊讶或兴奋地评论两句。然后他说到柏柏人的健康观念:

“我的父亲是一位沙漠医生,他从沙漠里采集植物做草药。我们柏柏人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却完全能依仗沙漠能赐予我们的一切保持健康。我时常抹阿甘油,烈日也没有损坏我的皮肤;身体不舒服,我就吃沙漠长出来的草药碾成的药丸。我一直很健康,从不去医院。你们猜猜,我今年多少岁”?

有些人在自己的心事重重里沉默着,有些人陷入深思熟虑——一旦被问到年龄,总得给出一个既不太失真,又能恰到好处奉承问话者的数字。晚到的那两位旅行者中,有一位正准备开口报出“35”这个数字——比她所判断的40来岁小几岁,这位柏柏人已无法忍受这些现代文明人如此漫长的沉默,脱口而出:

“我今年26岁啦”!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句尾那个强烈感叹号的冲击。随即出现了几秒钟绝对的寂静,如银河一般横亘夜空:河的一边,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无声的尴尬,默契地保持着心知肚明;河的另一边,人们则在等待寂静过后爆发出的惊叹,作为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回击。

“天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少年”!热情的德国女人以毫无破绽的惊叹声拯救了所有人。

柏柏人如期待中一般,开怀笑起来。那对新婚夫妇和那对恋人不约而同地从沙坑中站了起来,拍落身上的沙,拾起地上的鞋子,一言不发地向山坡下走去。空无一人的帐篷营在沙谷中散发着亮光,映衬着他们的背影。

那两位自诩的旅行者已放弃了试图划清与游客身份界线的抵抗。其中一位高举起手机,摆出一个在夜空中搜寻移动网络信号的姿势,意味深长地在星空下自拍起来。他的举动吸引住了新加坡来的年轻人,她们请他给她们也拍几张,一定能在社交网络上受到欢迎。另一位则目送着两对爱恋中的人离去。远方营地的光亮依然如一团燃烧的篝火,却不知为何,在她眼里映照出一点清冷,或许是夜更深了。

她想起动身来沙漠之前听到的一个故事:“有位法国年轻人想在撒哈拉沙漠找到一块欧洲人还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他最后死在即将走出沙漠的前夜。我曾向沙漠深处驾车八天八夜,希望追寻他留下的足迹。我找到什么了吗?没有。我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但我想这八天的旅途已意味着全部”。讲故事的人是一个法国作家。十几年前,他来到撒哈拉沙漠跨越的这个叫做摩洛哥的国家,从此定居下来。她仰望着这毫无危险的星空,想到这个听来的故事,既为当下的处境感到一些懊恼,却又感到些许慰藉。

(张雷 摄)

新加坡来的年轻女孩还在与柏柏人交谈。一个女孩把她的Instagram翻给一位柏柏男孩看:“你要是来新加坡,我带你玩啊”。一些柏柏人已潜回过一趟营地,拿来了他们自制的阿甘油,提议为在沙漠中炙烤了一下午的旅客涂抹按摩。两位女孩有些害羞地拒绝了。刚才自拍的男士为了解围,在柏柏人带来的羊毛地毯上躺下,脱下上衣,在星光下接受了按摩。

两位旅人动身向营地走去。身后,他们听到一位女孩腼腆地答应了,可以挽起袖子,体验手臂按摩。给她按摩的柏柏人出了一个谜语:

“什么东西有时有角,有时又没有角”?

女孩猜来猜去也没有猜中。

“告诉我谜底吧”,她说。

“看天上,是月亮啊”,柏柏人说。

(《三联生活周刊》即将推出“摩洛哥”封面,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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