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姜辉双手飞速在他的台式电脑和笔记本间来回调试,反复修改一条跟马航MH370有关的H5页面。背景音乐从音响中传出来,“它留下太多猜忌和无言的离别/它在漫长时间里牵动着世界人的心……”是马健南的《马航去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下,姜辉的皮肤蒙了一层灰色,眼角皱纹向下耷拉着,一粒粒深褐色的老年斑沿着两侧脸颊爬到太阳穴。他45岁,却已头发灰白,起身滴了点缓解干涩的眼药水,又伏案修改H5的图片和字体大小。
作为马航MH370失联乘客家属代表之一,四年多来,姜辉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呼吁官方和民间不要放弃搜寻客机下落。
上个月,马航370事件原调查团队解散,马航相关调查工作将移交给马来西亚航空器事故调查局。姜辉等国内家属并不认同这样的结果,“飞机还没找到,调查组没理由解散”,有人提出抗议。
姜辉与马航调查组见面时,都会带着“持续搜索,持续调查”的牌子。实习生纪思琪 摄
四年多的时间里,关于马航MH370的搜寻工作几经波折,停止又重启,调查组一直未能发布失联飞机的明确痕迹和全机人员的下落。
这是多数家属希望的源头,他们心头期盼的种子发芽生长,在漫长的等待与自发的搜寻中逐渐重建生活。
“我们挺好,没大家想得那么惨”。在距离MH370失联五周年将近100天的日子里,家属们选择将创伤隐藏在身后。他们相互打气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等待搜寻的最终结果是咱们余生的唯一心愿,谁也不能阻止我放弃期盼”。
生活在继续
姜辉已经在普通人和失联家属的身份之间找到了平衡。周四晚上六点,他牵着女儿出现在来广营附近的一家滑冰馆,每周一三四,他都要亲自开车送8岁的女儿来这里练习滑冰。
为女儿穿好滑冰鞋和关节保护套,他站在场外,时而拿起手机给孩子拍照,一个半小时课程结束后,两人又拉着手一起回家。
夜深人静的时候,姜辉从父亲的角色中抽离出来。他坐在电脑前,在微博上转发并评论MH370的相关新闻,也会在家属微信群里说话,提出要给马航提的诉求和问题,“每月一次的见面会不能少,对家属心理援助的申请不能断……”,忙到凌晨两点左右,他才睡下。
坐在电脑前的姜辉。实习生纪思琪 摄
他曾是一家国企在北京办事处的主任,年年获得部门销售第一。自从得知71岁的母亲坐上了那架失联飞机,他参与组建家属委员会,网络沟通群,联络国外的起诉和搜寻活动,生活重心由事业转变为寻找母亲的下落,直到一年后,他失去工作。
“母亲出事后我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当你意识到生命比你想象的短暂,你就会坚持做对的、值得的事,让自己心里舒服点”。
和姜辉一样,更多的失联家属在努力回归正常生活。2017年初,李蕾还靠吃安眠药入睡,清醒时,眼前时刻浮现女儿“小希”那张带着酒窝的笑脸。
现在,她又是那个爱喝加冰英式红茶,出门戴墨镜的时髦老太太。她每天早起早睡,保证散步一小时的活动量。
李蕾把家里收拾得明亮整洁,茶几上摆放女儿照片的白色相框一尘不染,冰箱里塞满了橘子,苹果,有时兴起,她会在电视机旁的花瓶里插上玫瑰花。
客厅墙上的9幅家庭合影时刻提醒着过往的美满生活。谈起女儿时,她眼神间不经意间透着骄傲的神气。
“小希”从小成绩优异,在北京本地读完大学,又去加拿大深造,后留在美国工作并成家,丈夫出身于印度贵族家庭。2009年,女儿一家四口回到北京生活,“小希”夫妇保持着每年一起度假的习惯,2014年3月初,两人开启了东南亚之旅。
11月4日,李蕾和老伴坐上了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与两个外孙见面。三年前,本着“爷爷奶奶能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的初衷,她把两个外孙送回了印度孟买,并约定每年和他俩见一两次。
两人的行李超重3公斤,其中40斤都是为孩子们准备的食物。见面时,听到外孙亲热地叫一句“姥姥、姥爷”,李蕾难得笑出声来,她上前抱住大外孙,才发现11岁的男孩已经有1米6,“和我一般高了”。
这两年,见证孩子们飞速长大的过程,李蕾猛然间想通了,“我要活出点精气神来,我要看着外孙长大,更要等我女儿的消息”,她渐渐睡得踏实了。
飞机失联的第二天,她如实告诉两个男孩,“爸爸妈妈乘坐的飞机出事了,找不到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此后,李蕾不再提起这件事,“我期望他们能学会直面父母缺席的成长困境,生活总要继续向前”。
“人都藏着呢,我有证据”
前几天,李蕾六点多起床,照例坐在床上用ipad刷新闻,看到有媒体在提及马航的报道中使用“遇难者家属”、“飞机可能坠毁”的文字,她立刻在下方留言,“这个报道不严谨,马航的调查报告都只说是‘失联’,‘遇难’的说法从何而来?这是对家属的不尊重……”。
“我见不得别人说这些,看到一次我就纠正一次,这可是对家属的二次伤害。”她说。
李蕾说,她一直在冥冥中有种感应,女儿还活着。“人都藏着呢,我有证据”。她清晰记得四年前的3月24号下午4点,她正翻看微信上的消息,发现女儿的微信头像忽然换成一个戴草帽的背影,过一阵再看时,又换了回来。
再有这种感应是2016年的某天,一个美国的号码打到家里的固定电话上,李蕾接起来“喂”了一声,对方没吭声,几秒后挂断了。李蕾浑身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就这么哭了一下午,“这是女儿给的讯号”,她没说下去,只是用手抹了抹眼角,长叹一口气。
同样笃定孩子会回来的还有杨立峰,但他有自己与人交流的原则,不回忆女儿一家三口的过去,不接受出于同情的拜访,加微信时,他会特意嘱咐一句,“晒娃晒吃喝玩乐的朋友圈麻烦屏蔽我,不然我看着心烦随时删了你”。
杨立峰夫妇家里用两大箱子装着五年以来他们写给官方的所有诉求,包括给马航、波音公司、马政府和中国政府。实习生纪思琪 摄
杨立峰最忌讳被打扰的是每周五的固定出行。早上五点多,他开车带老伴去顺义的女儿女婿家,帮他们打扫一楼的房间。每一次,妻子蹲在地上,把瓷砖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到反光”才肯停下来。
他按时为女儿交每月100元的停车管理费,每两三个月洗一次床单被套,再将女儿的衣物分类放好,临走前,妻子做一顿午饭,像完成了约定的仪式,“维持家里的烟火气”。
2015年,刘金鹏所在的心理咨询团队短暂服务过一些MH370失联乘客的家属,与杨立峰夫妇相识时,刘金鹏刚怀上二胎,就认了两人为干姥姥姥爷,得知胎儿是女孩,两位老人格外高兴,每年干外孙女过生日都登门庆祝,“飞机上3岁的外孙女是他们一手带大的”。
绝不放弃搜寻
谈起姜辉,家属们把他看作理性和乐观的代名词,他接纳别人各异的观点和做法,有求必应。没有人知道,飞机失联后,他把母亲的照片都收进了箱子里,当他独处时,他不听涉及情感的歌曲,那张别人赠送的马航歌曲CD,他压在储物箱最下方,还未拆封。
两年前,他听说法属留尼旺岛和马达加斯加的海滩都出现过飞机残骸,他和两个国内家属飞到马达加斯加,与马来西亚、法国的5名家属组队,沿着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寻找。
姜辉从留尼旺岛带回的贝壳。实习生纪思琪 摄
姜辉回忆,那是2016年12月的一个下午,烈日暴晒在头上,马达加斯加的海滩上,沙子滚烫得下不去脚,就是在这里,他一眼看见那块立在石头一侧,手掌大小的蜂窝状飞机残片。看到那块黄褐色的残块,像是中了魔法,姜辉凭着直觉飞奔过去。这可能是飞机失事以来,他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了。
“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各国政府的调查组,我们家属找到了飞机残骸,我们没有放弃,请你们也别停止搜寻”,姜辉把残骸带回国,随后交给了中国民航局。
在MH370家属眼中,如果说姜辉是温和派的领头人,那文万成就是分毫不让的圣斗士。
早在2014年,文万成就找到律师张起淮,并成功号召十几位家属一起通过法律手段向马航和马政府追责,给对方施加搜寻压力。
今年66岁的文万成有着丰富的“斗争”经历。40年前,他就为自己的职位分配问题投诉到信访局。往后,他打下的官司多达二十多起,没有败诉。最近一起胜诉的案件,是他作为小区业委会主任,将挪用小区维修费的物业告上法庭,历时四年,他又一次获得胜利。
他的经验也是他的那句口头禅“用证据说话”,“你几个家属能有多大能耐,你怎么找飞机,怎么找人,你有技术还是有资金啊?毫无意义。大伙就应该和我一样,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律师追责,专家分析线索,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每个家属掌握的情况分类汇总,提交给专业团队,让他们寻着线索找人”,他操着浓厚的山东口音,说给每一个来访的人听。
讲话期间,他左手紧握针孔摄像机,随时保存证据。谈话结束,他立刻将视频导入电脑,记录下时间,缘由,保存到一个2T的硬盘中。
文万成储存资料的硬盘。新京报记者赵蕾 摄
他的桌子上摆放着三台电脑,四个手机,四个针孔摄像机和十个硬盘。这里面有多少关于马航的资料,文万成也记不清。他想给人看一份儿子文永胜苹果手机的邮箱在2016年发送修改密码的英文邮件,作为儿子手机被人使用过的证据,“侧面印证人还活着”,他前后换了两个硬盘,点开十几个文件夹,搜索十几分钟,才找到那张截图。
还有从事发到现在国内外媒体的报道,飞机轨迹分析材料,其他家属失联亲人messger在线的视频证据等等,他一一收录,自称有效信息已给相关部门发过邮件。“你看,我这里的资料最全,都是证据,”他取下老花镜,瞪圆眼睛,仰起脖子说,“我就是想让儿子知道,我一刻也没停下工作,我绝不放弃搜寻”。
关于调查组解散的消息,张起淮律师向文万成传达了个人解读,“它解散调查组就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规规矩矩法律意义上的责任人在进行调查了,意味着就不会有调查结果”。
在这件事情上,文万成和姜辉的意见得到了统一,“根据《蒙特利尔公约》规定,‘调查组应在发布最终报告后解散’,附件条款中也明确要求事故调查部门要完成最终报告。调查组如果真解散了,那必须告他们。”
“带母亲回家的路”
去年12月17日,针对美国波音公司产品质量问题的二次庭前会议将要开庭,文万成跟着张起淮一行去了趟美国。
他第一次坐在美国法院旁听席上听着同声传译,觉得不可思议。走出法院门口,他看到草丛边一个灰色的松鼠沿着石阶跑跑停停,他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他还去了一间酒吧听爵士乐,“你看他们松弛、快乐的状态,让人有点羡慕”。
回国后,妻子因病要动手术,医生让他签手术前的告知风险,他少有的心慌,颤巍巍地有了颓态,“要是剩下我一个老头咋办”……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弓着背,陷入这段回忆,手术进行时,他坐在门口死死盯着钟,“滴答滴答”,分外焦灼。讲到看见妻子被推出手术台的那一刻,他忽然仰头望着天花板,之后是一串长久的沉默。
他不愿将脆弱示人,可是在网上流传的那篇写给儿子的信中,文万成说道:“我是当兵出身,常教导你要坚强独立,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你不在的这1700多个日日夜夜里,我背着你妈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你可不许笑话老爸啊。”
文万成在电脑前。新京报记者赵蕾 摄
在距离马航失联五周年100天的日子,姜辉在微博上发起一项活动, “用音乐点亮希望活动”,即向全社会征集马航的词曲, 借以呼吁对MH370的搜索不能停止。截至目前,转发量仅有114条。
他也怀疑过,除了失联乘客家属,还有谁在意他在做什么。
还有他从马达加斯加带回来的那块残骸,残骸后来送去法国做鉴定了,但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
入冬后,杨立峰夫妇给在通州工地上打工的吕战中送去了一麻袋厚衣服,吕的大儿子当日也在MH370上转机回北京。
他们还帮一对山西的夫妇拿药,“也是女儿在飞机上,就当一家人了,能帮则帮嘛”。
文万成的妻子出院后,在阳台上养了几盆绿萝、平安竹和“一帆风顺”,绿叶葱葱已有半米高,“是个好兆头,对吧?”,前一阵,她想着就快过年了,兴冲冲地去商场给儿子买了几件毛衣和西裤,洗好后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还有一双软底牛皮鞋,她拆盒拿出来摸索,“是不是很软,穿着舒服”。
文万成的妻子买的牛皮鞋。新京报记者赵蕾 摄
姜辉也有珍藏的宝贝,去留尼旺岛核实飞机残骸时,出于本能,他把在海滩上看见的贝壳带了回来,“可能是附在残骸上,带着飞机的轨迹,与母亲有关”。
他坚信,只要一直找,就能找到“带母亲回家的路”。
(除姜辉与文万成,其他人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赵蕾 实习生纪思琪 编辑胡杰 校对郭利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