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Chiu
直到在位于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边界的火车站登上了Belmond东方快车(亚洲线),我手中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自传才刚刚翻到了一半。阿加莎在事无巨细地描摹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春期之后,刚刚面对了第一任丈夫的渐渐冷淡和变心。而她不久之后前往巴格达的第一次远行,不仅仅让她遇到了余生挚爱,与考古结缘,而且踏上了记录她后半生大部分旅行轨迹的东方快车。
经典的蓝色车厢已经成为古董,
亚洲线,真正意义的“东方快车”以热带雨林的绿色来喷制车厢。
眼前所有的一些似乎都自动叠加了阿加莎冷若刀锋的描摹。《东方快车谋杀案》成书于阿加莎创作的中期,在环境描摹上耗费的笔墨已经渐有吝啬之相:宽大厚重的车厢、独立私密的包间,彼此要侧身才能通过的走道,一节可以在必要时聚集所有人的餐车,列车行进间忽快忽慢的铁轨撞击声,还有不能自由出入的因由:短暂的站台停留像是急匆匆的放风。阿加莎甚至安排了一场突如起来的山区暴雪让疾驰的列车短暂地变成了《捕鼠夹》里孤悬山村郊野的别墅。暴雪是阿加莎能够想到的营造“封闭悬疑”空间的最好理由。根据一些无从查证的资料,在频繁搭乘东方快车往返伦敦和巴格达的年月里,阿加莎曾经亲身经历过一场暴雪,列车被困在贝尔格莱德山区里长达半月,以至于列车团队不得不外出猎狼。但阿加莎在絮絮叨叨的自传中对此只字未提。
与仍在运营的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多是穿梭于山脉和小镇不同,
亚洲线的线路会穿越东南亚最为浓密的热带雨林和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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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盛时期连接起加莱和伊斯坦布尔,并且贯穿整个欧洲的东方快车网络已经消失殆尽。廉价的高速铁路网和方兴未艾的航空业取代了颇为理想主义的豪华列车。当需要抓紧时间在世界各地谈生意的商人成为了旅客的主流之后,花费在路程上的时间,被简单地抛出了旅行的范畴。电报、文书(以及现今的电话、邮件和文档),人们一心只想找点什么填满在交通工具度过的时间。
阿加莎就曾经抱怨过那些带她去北非和中东的飞机严重地破坏了旅行的兴致,她把不能惬意观看沿途景色当作一大损失。现在似乎更糟,人们巴不得溺死在社交网络和手机游戏里,也不愿意再抬头望望风景。
趋势并未按照当年东方快车创始人乔治内格尔梅柯的想法发展。这位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也从未想到,当年在一盘散沙的欧洲,他用尽所有的方式和各有心思的当权者沟通、周旋,在尺寸尚未统一,脆弱又极其不稳定的欧洲铁路网上开辟出一条贯穿东西的线路,心心念念地要求打造铁轨之上的“移动豪华酒店”,最终会成为一把洞穿欧亚近代史的钥匙。各类风云人物轮番登场,更迭故事,在因为时局和战争时断时续的行程中,过客匆匆:阿加莎只是其中之一。
东方快车的创始人乔治 内格尔梅柯,
典型的理想主义者,狂热的豪华列车爱好者,
极为聪敏的商人,和手腕卓越的社交家。
蓝色车厢曾经无数次被改造成舞池、指挥所和会议室。福煦元帅在车厢上拥有自己的指挥室;托洛茨基在其中的一间豪华包间里创建了红军;那个阿拉伯的英雄,小个子劳伦斯,在东方快车谋划着未来的中东;俄国芭蕾舞大师佳吉列夫,在东方快车上看着自己爱恋的少年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著名的双料间谍玛塔哈莉将东方快车当作自己的演舞场;而那个美到地狱的“蓝天使”玛琳黛德丽,就是乘坐着东方快车,奔向梦想中的好莱坞……
最美的“蓝天使”玛琳黛德丽和让马雷在东方快车上,
这是东方快车有史以来最著名,也被刊登最多的一张照片。
所以,将东方快车在实际中延续下来,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商业运作,也不仅仅限于一种旅行范式的延续,而总是掺杂了对那个年代的两可判断的复杂感情。所以,无论是詹姆士舍伍德凭着自己巨大兴趣拍下的两节东方快车车厢,还是西德尼卢梅在这两节车厢上首拍了造成巨大轰动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都还是打着擦边球,不够厚重,也不够持久。非得亲身置于一列依然被容纳于现代铁路网络的传统豪华列车,才觉得对那段时光,有真实的想念。
1974年版和2017年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海报,
个人以为1974年版的不动声色更胜一筹,
但2017年版里的米歇尔菲佛真得很美。
阿加莎还需要一边想念自己在中东的爱人,一边抱怨车厢里的闷热,而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新加坡热辣辣的阳光了。1993年才问世的Belmond东方快车(亚洲线)恨不得将一座现代的东南亚酒店塞进火车,却依然很小心地对待任何过于现代化的改动。事实上,除了必要的灯光、开关,所有现代化的线路和装置都被隐藏到了榆木和樱桃木的地板和窗台背后。找不见空调的痕迹,也看不到那些现代隔音材料的蛛丝马迹,只觉得行进中的列车声有点轻,有点远,就像摇摇晃晃地隔着梦。
螺蛳道场一样的包间,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空间,
配备了独立的卫生间和淋浴房,
半倚在软塌上看书的时候最惬意,
车厢摇摇晃晃得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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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怀念东方快车上那身蓝宝石色配金色纽扣的管家制服的。
但来自泰国的管家依然严格按照标准为我送来
早餐、热茶、水果,当天日程表、下午茶,毛毯,
还有一切我按着电铃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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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Kevin操着绵软的泰式英语,帮我安顿好行李,介绍了各项设施,送上水果和下午茶就退出去了。宝石蓝镶金纽扣的制服即使在欧洲也不再沿用了,Kevin和他的同事,已经换上了白衬衫和墨绿色泰丝金边马甲,但管家的服务标准从来都没有变过。将近一个世纪了,这依然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之一。每位管家照顾着自己车厢上8个包间的客人,除了打扫房间,整理床铺,送上早餐和下午茶这样的常规任务之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需要随时应着客人呼唤的电铃声,端上热茶,清理桌面,或者提供其他必要的帮助。
我竟然要重新学会怎样在一人宽的列车走廊上保持平衡的快速通过,
天知道这对那些需要穿着长礼服和高跟鞋的女士们会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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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穿越整个列车跑到尾端的观景车厢喝酒,
中途穿过的空无一人的餐车很美,
只要我不随便联想起阿加莎和她的谋杀案。
这并不简单,尤其是在摇摇晃晃的狭窄通道里稳稳地同时托住几个托盘,难度近乎于杂技,需要相当的耐心和长时间的练习。火车让一切变得有趣,但本来容易的事情也许就困难了起来。即使已经在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和缅甸Road to Mandalay河轮上各自工作了几年,负责料理整个列车餐食的法国大厨Yannis Martineau依然很难说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工作空间:“这恐怕是我工作过的最小的厨房。”当他们提早忙碌起来的时候,我就站在厨房车厢的那个小窗口向里望着,根本见不到囫囵的人,只看到手臂和肩膀寻着缝隙在案板上忙碌。
早午餐也喝香槟,午餐也点香槟,晚餐之前也要喝香槟;
据说列车曾经一度准备了20几款法国香槟,
只要你呆的时间够长,就可以全部喝个遍。
16个人的团队,除了有两个人定时轮休之外,其余14个人要一直在这个时时需要侧身腾挪的餐车里准备一日三餐,早午餐和下午茶,还有时不时需要提供的小糕点。满员82人的列车,早餐和午餐都需要分作两轮。这意味着在那个狭小厨房的工作时间要延长一倍。可谁都知道特意换上华服的客人对在东方快车上享用的晚餐抱有多高的期望值。Yannis总说自己会在厨房外完成自己工作最困难的部分。仰仗着花了一整年建立起来的复杂但精密的本地供应系统,他可以用泰国香茅来重新调和法式牛排的味道,或者用本地的糯米来搭配法国南部的鹅肝。这种思路并不仅仅是简单生硬的“在地化”,而是符合东方快车一路贯穿不同地域的特质。“它的菜单应该是大胆的,流动的,有足够体量吞吐容纳的……”
每次上菜的时候就想把Yannis从厨房揪出来,
听他讲讲怎么把东南亚这些稀奇古怪的香料和食材捣鼓到法餐里的。
如果不想去餐车吃早餐,当然可以在自己的包间里解决。
不过记得和管家约好时间,
他们要确保给你送过来的咖啡还是热得烫嘴。
当年搭乘东方快车的客人们,哪个不是一边享用着法国的生蚝,意大利的肉酱,一边惦念着土耳其的蜜枣呢……
在车上的三天,基本上Peter弹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剩下三分之一他就丢给我来完成。
他还一边喝酒一边跟其他客人笑:
弹了25年,我终于可以偷偷懒了。
谁都说我该跟Peter好好聊聊。从1993年Belmond东方快车(亚洲线)首次出行时,他就在列车正中央的酒吧车厢弹钢琴。后来和他轮岗的两位钢琴师相继离开,车上的团队成员也是走走来来。只有Peter安安稳稳地每天晚上在酒吧唱歌弹琴,一弹就是25年。
听起来就觉得是《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但Peter坚决否认。一年这列车只运营8个月,他有足足4个月的假期,生活活色生香得很。
Peter就是酒吧车厢的王。尤其是晚饭之前,第一批客人前往餐车就餐,第二批用餐的客人换好了衣服也早早来到酒吧,都想挨着Peter的钢琴坐着,反而稍远的位置坐得就稀稀拉拉。Peter的做派就像在新奥尔良或者芝加哥小酒馆里久经世故的老琴师,嬉笑怒骂间就从披头士弹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从雷查尔斯弹到愚人花园,间或还夹杂着几首邓丽君和五轮真弓。不只需要听,你还得端着杯鸡尾酒,眼睛不错地盯着他,生怕一个走神就错过了他密集如鼓点的冷包袱。
在持续不懈的交谈中,我认识了一对儿正在环游东南亚的澳洲老夫妇,
一对儿只玩徕卡相机的重度发烧友,
三个来自台湾的五音不全的临时歌手,
还有一个只有8个月大的美国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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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喜欢这个时段。只有在这个时间,来自不同国家的客人才能凭借着共享的旋律和热辣的酒精迅速熟悉和热络起来,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成为朋友。这是近百年前旅程之中寻常的温暖部分,在短暂的时间里,操着不同语言和口音的人相识,交谈。“你们如今的年轻人,都出来旅行了,还宁愿躲在自己的手机后面,太胆小,也太无聊了。” Peter总把鼓励人们回到暖洋洋的社交年代看作东方快车留存下来的最大意义。而他,就是主持人,负责带着一群本来的陌生人热热闹闹地开派对,让酒吧车厢成为真正的社交中心,而不止是可有可无的“喝一杯”的地方。
表演换成了泰国舞,
如果你被邀请了共舞,就大方点儿。
没有人真得在意你跳得好不好,
大部分客人上去跳得都不怎么样。
我理解Peter谈吐之间的那种骄傲。无论从历史文件还是从当年的媒体报道来看,那些出人意料的,超乎想象的,让人惊艳的故事和瞬间都发生在这节车厢。在蓝色列车还在穿越欧洲大陆的年代,总有1-2个晚上,酒吧里所有的桌椅都会被清空,列车长会为客人们举办舞会:男士得换上正式的礼服(日间西装和无尾礼服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把胡须剃个精光,穿上尖头高帮皮鞋,拿着有金色扶手的拐杖和丝质大礼帽;女士们得脱下白天轻盈的百褶裙,换上天鹅绒或者丝质的长裙,踏上路易十五式的高跟鞋,白色手套,戴上最好的珠宝。谁都不愿意在这座飞速移动的高档舞厅上因为衣着而显得失礼。任何一点小小的瑕疵都会随着列车飞驰迅速地变成全欧洲的笑话。
因为这舞会的盛名,著名的康康舞团曾经应邀在这里表演,法国作曲家达里于斯米约甚至为它创作了一出芭蕾舞剧,让考克多被邀请为其填词,香奈儿小姐自愿为其设计服装,而应邀为其设计帷帐的,是大名鼎鼎的毕加索。
在亚洲线最长的行程“半岛寓言”中,舞会也是被郑重筹划的。只是康康舞会换成泰国的当地舞蹈,客人们完全可以学着自得其乐。衣着规则没有那么严苛了。在威尼斯辛普朗快车上,礼服、领结和高跟鞋还是必要的,亚洲线上,如果你还是套着T恤或者穿着短裤走进晚餐的餐车,还是有可能会被礼貌地请出去。
早上6点绝对适合在观景车厢发呆,
天还不太热,运气好能看见雨林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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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阿加莎时代不同的,是可以有计划的下车活动了。阿加莎或者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只能借着一两分钟在站台上舒展一下筋骨,或者望望趁机涌上来的当地小贩。如今,列车的团队倒是可以容许有更长时间的停留,这让客人得以扩大自己只能从包间的窗户和位于最后的观景车厢上获得的视野。列车甚至可以通向其他人并不能去到的隐秘度假村,安安稳稳地在雨林深处睡上一晚。马来西亚的古城瓜拉沙江和泰国华欣附近的桂河大桥也是必访之地。阿加莎没有深入到远东,毛姆若在,倒是适合这种串联起隐秘奇绝腹地的旅程。没准在他高产的剧本和短篇小说里,就会有那么一对有深层危机夫妇,在穿梭于热带雨林和东方都市的豪华列车上,做着“生存和毁灭”的选择题。
列车的团队里倒没人讨论阿加莎了。Kevin只是轻描淡写地“是啊是啊”地附和着,Peter和Yannis直接撇了撇嘴。“我们得谢谢阿加莎,那部不时被拿来翻拍的小说确实是个很好的敲门砖。但如果你只想找到那座冒着血烟的豪华列车,你还没能了解东方快车。”
了解东方快车的人,几乎都不谈阿加莎了。
提问
你与火车之间的故事,有哪些最难忘?
无论是新鲜的,还是陈旧的,
只要它还能在你的心里刻下一道痕……
留言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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