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宾与三毛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有回头留恋张望……”这首40年代初诞生在青海的优美歌曲,被当作民歌传唱,从西北传遍全国,从国内唱到国外,历经半个世纪,仍然保持着迷人的艺术魅力。然而,你可知道,这首歌的曲作者是谁?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王洛宾。
在万里之遥的新疆,在离海最远的边城乌鲁木齐,我见到这位被遗忘的作曲家。这是一位78岁高龄的老人,瘦瘦的身材,宽宽的前额,黑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闪着睿智的光。他谈笑风生,向我这个远方来客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五朵梅”拉住了他出走的脚步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一声炮响,中华民族被日本帝国主义拖进了战争的苦难深渊。正在北平师范大学艺术系学声乐的王洛宾,被迫告别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北京,踏上了流亡之旅。
战争的炮声,震撼这华夏大地,但并没有震醒王洛宾的音乐梦。他酷爱音乐艺术,爱得如醉如痴。他崇拜西方的大音乐家贝多芬、莫扎特、海顿,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决心出走西洋,到法国去深造音乐。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脚步竟然被极普通的一首民歌、极普通的一个女人拖住了。
1938年4月,王洛宾与著名东北作家萧军、戏剧家塞克等人离开了西安,结伴前往新疆。他准备由新疆取道中亚前往法国。当这一行人走到宁夏南部与甘肃东部交界的六盘山时,被一场连绵的阴雨困在山脚下一家马车店里。开店的是位女老板,人长得美,歌也唱得美。她有一个迷人的绰号“五朵梅”。那是由于她头痛时总要在额际掐几处如同梅花状的紫色印记,于是,人们便送了她这一绰号。
“五朵梅”的情人在几年前走了西口,一走不回头。怀着对情人的思恋,她每天都要登上高高的山坡,唱一曲凄婉哀怨的情歌。王洛宾知道了,便在一个晚霞似锦的傍晚,陪同“五朵梅”来到那个地方。
“走哩走哩(者)越远了/眼泪(的)花儿飘满了/哎嗨哟(的)哟/眼泪(的)花儿把心淹(哈)了。”这充满真情的歌声,深深打动了王洛宾的心。他含着热泪以乐谱形式把这首歌记录下来。他这时惊奇地发现:中国的民歌是这样美,美得令人心醉,让人热血沸腾。他觉得已没有必要跨过重重关山,去学什么西洋音乐了。他决心到民间去,在民歌的海洋中吸吮营养,走一条民族的音乐之路。
岁月倏忽逝去,50多年后的王洛宾回首往事,他由衷地说:“我真感谢那个不知名姓的‘五朵梅’。是这山乡女子改变了我人生的航向,决定了我献身于中国民族音乐的命运。”
《马车夫之歌》使他魂系西域
“达坂城的石头圆又圆啊/西瓜大又甜/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你要嫁给我……”这首欢快、幽默的《马车夫之歌》,是王洛宾编配的第一首维吾尔族歌曲。然而,在当时他并没有到过达坂城,就连新疆对于他都是一个遥远的梦。他只是久闻新疆人能歌善舞而已。说起这首歌的诞生,还有一个偶然发生的小故事呢!
1939年秋,新疆有个车队运送苏联援助中国抗战的物资去延安途径兰州。当时正在兰州的王洛宾,参加了抗战剧团组织的联欢会,慰问车队。在联欢会上,一位头戴小花帽、留着小胡子的维吾尔族司机,唱了一首维吾尔族民歌。那奇妙独特的曲调与旋律,如磁石般吸引了王洛宾的心。第二天晚上,他找了个机会到了新疆车队的住处。一进院门,只见里面一群头戴花帽、身着袷袢的维族同胞正借着几盏马灯的灯光在翩翩起舞,那位在联欢会上唱歌的司机在一旁伴唱。那歌声和着都他尔、热瓦甫和手鼓等乐器的演奏,那独特的韵律真是动人心弦。王洛宾被迷住了,情不自禁地拉着那个维族司机,非要和人家交朋友。在一位懂维语的汉族司机帮助下,王洛宾弄懂了歌词大意:新疆达坂城的姑娘最漂亮,我要赶着马车去娶亲。朴实的语言饱含着人们热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王洛宾品味着,一个从未到过新疆的人,此刻,通过歌,通过维吾尔族人那动人的演唱,在他的脑海里新疆与新疆独特的民族乐曲已经形象地涌现出来。他怀着一股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在保持原作风格和情绪的基础上,连夜编出了一首4/4节拍的《马车夫之歌》“……带着百万家产,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来……”
在欢送新疆车队的晚会上,王洛宾放开歌喉演唱了这首歌。他那训练有素的唱法,加上优美的词曲,赢来了如潮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那位维族司机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歌竟久久地愣住了。过了半晌,他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王洛宾,口里喊着“亚克西!亚克西!”是啊,应该感谢王洛宾。是他,给这首新疆民歌插上了艺术的翅膀,从此飞向天南地北。王洛宾也很感谢那位维族司机。是他,使王洛宾结识了新疆的民歌艺术,从此魂系西域,以致后来作曲家在新疆定居,并深深地爱上了那片神奇的土地,一住就是40多年。新疆竟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音乐可以称作人类的万能语言,人类的感情用这种语言能够向任何心灵说话和被一切人理解。”音乐大师李斯特的格言通过王洛宾的代表作《在那遥远的地方》得到了无可辩驳的印证:《在那遥远的地方》几十年来一直被当作青海民歌传扬海内外。在中国,几乎每个人都会哼唱;在美国,世界著名歌唱家罗伯逊将其作为保留歌曲,唱遍了全球;在法国,被国立巴黎音乐学院编入声乐教材……
这首浪漫的歌曲也有一个浪漫的故事:1941年春天,在王洛宾的一生中是涂满了玫瑰色的一页。当时著名导演郑君里去青海拍摄影片《祖国万岁》,邀请暂住西宁的王洛宾在影片中扮演藏族帮工。郑君里先生还物色了一位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在影片中饰演牧羊姑娘。卓玛是位藏族姑娘,容貌美丽,性格调皮。在影片摄制过程中,王洛宾穿上藏袍,赶着羊群,在青海湖畔过了3天牧羊人的生活。在辽阔的草原上,王洛宾与卓玛按照剧情要求,同骑一匹骏马。卓玛在前面恶作剧地扬鞭催马,王洛宾在后面慌忙搂住了她的腰。他正担心姑娘会生气,她却快活得放声大笑,把缰绳
递过来,倚在他的怀里……黄昏牧归,卓玛举起牧羊鞭清点羊群,王洛宾却在一旁凝神地望着她的倩影。卓玛莞尔一笑,用牧羊鞭轻轻地抽在王洛宾肩上,丢下一串响铃般的笑声,上马而去……
影片拍摄工作结束了,卓玛与她的父亲骑着马送了王洛宾一程又一程。在一个小山坡上,他们依依不舍地站住了。王洛宾骑在骆驼上,抚摸着被鞭打的肩头,无限柔情从心中涌起,一个缠绵悱恻的旋律在这离别的瞬间形成了:“……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愿她每天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那一鞭,那柔情似水的一鞭,在王洛宾心灵深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我当时的确很喜欢性格奔放开朗的卓玛姑娘。所以,我在歌中塑造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形象,以寄托我对她的思念。”时隔半个世纪,王洛宾说这番话时,像年轻人一样激动不已,那一刻,从他的双眼和那追忆往昔的神情中可清晰地看见在那遥远的地方留有他的爱……
他在真实的痛苦中找到了美
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音乐家的生活一定是有浪漫的音符组成的。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我们可以排出一长串名字。他们大都是在痛苦的伴随下走完人生之路。王洛宾的生活也同样不都是玫瑰色的。他一生坎坷曲折,尝尽人世辛酸。在旧社会,他曾被反动军阀关押4年;在新中国,他也曾遭受不白之冤,先后锒铛入狱15年。但是,面对苦难,王洛宾没有躺倒。凭着对生活执著的热爱,他在逆境中坚强地活了下来;凭着对音乐艺术的痴情,他在铁窗里找到了精神支柱。
在王洛宾编曲作词的近千首歌中,“囚犯曲”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美存在于生活之中;而对于美的发现,则要靠人们对它的理解和认识。”在狱中的王洛宾,是生活在痛苦之中的。痛苦之中也有美么?有的。王洛宾不仅发现了这种美,理解和认识了这种美,而且用歌曲将其艺术地再现出来。《撒阿黛》、《高高的白杨》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撒阿黛》高墙内的阳光
几缕阳光透过电网照入高墙内,囚犯们静悄悄地靠着铁栅栏,显得格外安分。他们都在凝视着牢门,目光里流露出期待。他们在期待谁?噢,是那个维吾尔族女警官撒阿黛。每天早晨,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警官都来打开牢门,放囚犯们出去。她手中提着一串闪光的钥匙,轻盈地走来,牢门一开,带进一方蓝天,带进一片白云。她就像监狱中的太阳,受到囚犯们的尊敬与热爱。在她面前,囚犯们格外守秩序。王洛宾日复一日地看着这情景,又迸发出灵感的火花,创作了这首《撒阿黛》:“我喜欢坐在大门外,撒阿黛/瞭望那远方的山,撒阿黛/……我喜欢纯洁的白云彩,撒阿黛/白云彩就是你,撒阿黛/在那山崖的一角,撒阿黛/飘浮着美丽的浮云,撒阿黛……”这声
声发自肺腑的呼唤,句句充满深切的真情,在王洛宾的笔下,这位姑娘是囚犯们心中希望的象征,美的象征,是高墙内的太阳。在冤案得到平反之后,王洛宾曾专程前往监狱,找到撒阿黛,把自己演唱的《撒阿黛》录音放给她听。这些年过去,美丽的姑娘已人到中年。她听着听着,不由得热泪盈眶,对音乐家产生了真挚的敬意……
《高高的白杨》献给远方的爱
王洛宾在狱中结识了一个年轻囚犯。按照狱规,囚犯不许留胡须。但这个年轻人不肯照办。监管人员严厉地训斥他,囚犯们狠狠地毒打他,可他宁死也不愿剃去胡须。久而久之,他的胡须留得好长。王洛宾的同情博得了小伙子的信任,小伙子打开了心扉,道出了伤心事:原来,这个年轻人的妻子死了,他是为了纪念亡妻才留起胡须的。这个凄楚的故事勾起了王洛宾的隐痛。他的妻子为他担惊受怕,也已过早逝去。那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性啊!她是兰州人,是个助产医生。她为王洛宾生了3个儿子。她一生中接生了数以百计的孩子。作为助产医生,她爱生命比任何人都要深,但她自己却失去了生命!有一次,王洛宾外出多天归家,见房门锁着,便怒气冲冲地把回娘
家的妻子找回来。贤惠的妻子到家后没说一句话,只是打开了盛米面的箱子。王洛宾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唉,自己没妻子赚回钱,让她拿什么度日?他心中一阵内疚。回想往事,王洛宾觉得,自己一生都欠着妻子的情啊!想到这里,王洛宾又拿起了笔,飞快地在纸上写道:“高高的白杨拍成行/美丽的浮云在飞翔/一座孤坟铺满了丁香/孤独地依靠在小河旁/你的坟上铺满了鲜花/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美丽的姑娘吻着丁香/曾把知心的话儿对我轻声唱/我却辜负了姑娘的衷情歌唱/悄悄走向了远方。”这凄婉的歌,是和着血与泪写下的,句句动情催人泪下。这包容着宇宙般的爱,是人间爱的圣火。作曲家在苦难与爱之中感触到,“我不喜欢虚假的欢乐,我喜欢真实的痛苦。在痛苦中找到的美,更美更可宝贵。”由于这个认识,王洛宾对他的“囚犯曲”格外珍爱。
用音乐塑造自己与人们的心灵
王洛宾在“文革”后期出狱后,境况并没有改变。在他平反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他过着吉普赛人一样的漂泊流浪的生活。然而,这并不能使他远离音乐女神。他用捡破烂、拉人力车挣来的少得可怜的钱,买来白纸,自己装订成册,画成五线谱……阳光终于驱散了阴霾。
王洛宾在落实政策后,到新疆军区歌舞团做了艺术顾问,直到1987年离休。那年10月,北京师范大学庆祝建校75周年,其中一项活动就是“老校友王洛宾作品音乐会”。在音乐会上,一些人才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马车夫之歌》、《玛依拉》、《掀起你的盖头来》、《半个月亮爬上来》等脍炙人口的所谓“民歌”原来都是有作者的,作者就是王洛宾!
然而,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对王洛宾这个名字依然是陌生的。听我谈到这一点,老作曲家淡淡一笑说:“我记得一位音乐家说过;‘如果大家从我的音乐中得到愉悦,我很遗憾。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高尚。’受这句话的影响,我一生都在力求用音乐塑造自己的心灵,也塑造人们的心灵。至于人们是否知道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在现实生活中,有好些人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作品;而相反,有些人大家尽管不知道他的名字,却能牢记他的作品。我认为,只要能听见人们在唱自己的歌,就比什么都幸福。”
尽管王洛宾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长期被剥夺了在作品上署名的权利,但历史毕竟修正了错误,为他做出了公正的裁决。1989年,广州举办了“王洛宾优秀作品音乐会”;1990年底,王洛宾应邀参加了在新加坡举行的“丝绸之路”歌舞晚会。后者盛况空前,影响波及东南亚。在晚会上,维吾尔婚礼乐曲奏响后,观众情绪达到高潮。一位身穿维吾尔族姑娘盛装的演员伴着音乐舞上台来。“掀起你的盖头来!掀起你的盖头来!”观众情绪激动地叫喊着,渴望一睹异域新娘的风采。音乐骤然停下来,盖头掀起,原来是一位笑吟吟的老头!
“这位就是我们仰慕已久的中国著名作曲家王洛宾先生。今晚演出的全部作品均为王洛宾先生创作!”节目主持人话音甫落,掌声雷动。此刻,王洛宾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他感激热情的观众!他更感激历史的公正!。
三毛的最后遗愿是写他
王洛宾与三毛在一起
台湾著名作家三毛,出人意料地自杀,使她在大陆的许多朋友不胜痛惜。王洛宾就是其中的一个。三毛生前在1990年两次到新疆,两次专程拜访王洛宾。这一老一少,结成了忘年交,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鲜为人知。
三毛是通过发表在香港一家杂志上介绍王洛宾的文章知道这位作曲家的。新疆石河子有一个人几年前到香港定居,以写作为业。他在那家杂志上介绍了几个人物:第一篇写王洛宾,第二篇写三毛,这样三毛有机会看到那本杂志,也有机会对王洛宾的传奇经历有了一点儿了解,并引起了她极大兴趣。所以,三毛一到新疆就去找王洛宾,并且在王家住了8天。在与王洛宾作了多次长谈后,三毛庄重地说:“我要写你,从童年写起。”遗憾的是,三毛回台湾后,只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台湾的《读者文摘》上,不久便丢下她的愿望远行了!
三毛的好友、台湾女作家吴淡如在整理三毛遗物时,发现了三毛留下的写作计划。这位重感情的女作家决定继承三毛的遗愿:写王洛宾传。在三毛离去一年后,吴淡如风尘仆仆地来到乌鲁木齐。在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她与王洛宾建立了与三毛同样的友谊。临行前,她写下了一首诗:“我是一只鸟/天涯任孤独/你是一棵树/遥在千里路/翻山越岭日将暮/一夕在你枝头宿/天明雾散将展翅/问你留不留我住/你却依依道别离/问我明朝栖何处/不知临风寒意浓/我心依恋你枝头。”王洛宾当即为之谱曲。一首歌将海峡两岸两代人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沧桑过去脚下依然是可爱的新疆
“没有歌声便没有生活,犹如没有太阳便没有生命一样。”晚年的王洛宾虽然已近80高龄,依然精力旺盛,依然在生活中挖掘美的歌。他酷爱大自然,酷爱新疆的山山水水。在天山南北的各族群众中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他在近几年又创作了数十首歌唱新疆、歌唱新疆各族人民的歌曲。在葡萄架下,我欣赏了他亲自演唱的歌曲,那男中音浑厚的歌喉充满激情。他,民族音乐的“传歌者”,沐浴着辉煌的夕阳,在第二故乡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着,用不疲倦地播撒着快乐的种子。
新加坡诗人黄盛发博士曾为王洛宾写了一首诗,很准确地概括了他的一生。请允许我借用这首诗来结束本文:“你曾尝过/两种社会的铁窗/你的歌曲/却传遍了五洲四海/因为祖国/永远在你的心上/而你脚下/始终是可爱的新疆。”
(注:王洛宾编著词曲的歌多年作为民歌流传,出现了多种版本。本文所引歌词,一部分摘自《丝路歌魂》,一部分为王洛宾提供。)
补记:本文发表几年后,王洛宾的名字已尽人皆知,并冠以“西部歌王”等头衔。1996年3月14日,王洛宾在乌鲁木齐病逝,享年83岁
。